第22章 夜話
一股涼風從湖面鑽進水榭,石桌旁坐着的二人,衣裾輕飄,發絲淩亂。
柳舟洲撫過臉上的一縷亂發,低聲問:“殿下為何心情不好?”
謝淮一只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肘支着石桌,指腹輕輕敲擊杯壁,難得的意态閑閑,“柳女史不妨猜一猜,孤為何心情不好?”
她這才發現自己問了句廢話,太子為何事心情不好這不是人盡皆知麽,她遂帶着安慰的口氣道:“殿下不必憂心,修書的事您已盡力,左右大部分類目都已接近收尾,怎麽着這也是您的勞動成果。”
他冷笑,端起酒盞又飲了一杯,“這又不是第一次父皇把我的勞動成果拱手讓給他人,我早已習慣也做了準備,這事我心裏雖不舒服,但卻不是我今日想喝酒的原因。”
穿過謝淮的肩膀,她看到花桌邊的三人在邊吃炙羊肉邊嬉笑說話,而眼前的人卻有着和年齡不相符的深沉,太子之位看似高高在上,卻不知他身後是政見不合的父親,腳下亦有虎視眈眈想拉他下位的人。
她抱起壇子為他添酒,清酒入盞叮叮咚咚,她的聲音亦清淩,“那殿下今日飲酒的原因是什麽?”
這酒壇不小,男子單手提起尚且吃力,她一個女子需雙手合抱才能端起,酒杯斟滿,謝淮伸手撐住酒壇,她手裏頓覺輕松,回眸見他修長的五指牢牢扣在壇底,助她穩穩的把酒壇擱到石桌上。
複又坐下,她低聲道:“謝謝殿下。”聲音溫婉,甚是好聽。
他心裏微漾,遂輕“啧”一聲,“這個邵陽,也不知道備個小酒壺。”
“誰在背後說我的壞話呢?”一個清脆少女聲在亭外響起,邵陽公主嬉笑着跳進來,瞪一眼謝淮,嬌嗔道:“太子哥哥你懂什麽,這叫大口吃肉,大壇喝酒,反正你是沒這個口福。”
說着端起他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太子想伸手去攔,手指動了動,又收了回來,眼裏卻掩不住失落。
喝完了酒,公主心滿意足的砸吧砸吧嘴,豎着大拇指對柳舟洲道:“柳女史,你的炙羊肉真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炙羊肉,再配上這口酒,簡直絕了,為了你的炙羊肉,我願意多背十篇文章。”
太子臉色一沉,轉眼看往別的方向,柳舟洲讪讪笑道:“公主若喜歡,微臣下次再給你做。”
公主猛點頭,開心的摟住謝淮的脖子,親昵道:“好希望哥哥也嘗一嘗炙羊肉啊,為了哥哥能吃紅肉,我願意多背一百篇文章,不,一千篇也行。”
謝淮面色一僵,睜眼看向柳舟洲,兩人視線驀然撞在一起,又都低下了頭。倆人誰都沒忘記,前日為公主背書而起的争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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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又聽到祝橋在外面喊,“柳大人,肉不夠吃啊,我們再烤一鍋吧。”
柳舟洲趕緊跑開,回到竈前開始忙碌,祝橋湊到她身邊,“大人教教我呗,我回去給家裏的小老太婆露一手。”
“小老太婆?”柳舟洲擰眉。
“我祖母啊。”祝橋大聲的笑,“祖母也愛吃炙羊肉,我經常聽她叨叨。”
“好,我來教你。”柳舟洲爽快的答應,祝橋欣喜若狂,大喊一聲,“謝謝大人!”
他聲音太大,衆人不約而同的看向他,水榭裏坐着的那位不禁微微蹙眉,邵陽公主也被他的喊聲吸引,嘴裏嘀咕着,“這祝橋搞什麽,太子哥哥你先坐着,我過去看看。”
柳舟洲認真的教祝橋,他也學的像模像樣,公主一開始也煞有介事跟着學,後來酒氣上頭,她坐在一旁迷瞪眼。
天完全黑下來,宮人們在四圍掌了燈,暖黃色的柔光裏,一切都看起來那麽美好,謝淮甚至想感謝他那偏心的父皇,若不是他讓自己閑下來,怎會有今晚的時光。
他又給自己倒滿一盞,酒杯剛碰到嘴唇,卻被一雙手端了去,他擡睫,見曹牧風臉色陰沉的看着他,他聳了聳肩,頗驕矜的道:“沒關系,你知道的,我喝不醉。”
曹牧風沒好氣的說,“你是喝不醉,可是喝多了傷身又傷心,何苦呢?”他知道謝淮從來沒醉過,他輕易不喝酒,一喝就停不下來,所有不好的回憶也會不停的湧現出來,他借酒非但消不了愁,只會更痛苦。
謝淮起身移了位置,靠在水榭的圓柱子上,迷着眼休憩,“好,我不喝了。”
曹牧風這才放心的走出了水榭,他推一把昏昏欲睡的邵陽公主,逗她,“烤肉好了。”
邵陽公主登時站起來,眼睛還沒睜開,就嚷嚷着:“我要五串!”衆人都被她逗樂,宮裏盡是歡聲笑語。
柳舟洲烤完一鍋,祝橋又連着試驗了兩鍋,這下終于把所有人都喂飽,且還剩下不少串。
鄰近宵禁時間,祝橋要回府,惜錄閣無差事,曹牧風也不住在宮裏,兩人依依不舍的辭行離宮。
酒氣尚未散去,邵陽公主又吃了個飽,她只覺頭昏眼澀,強撐着眼皮送走了曹牧風和祝橋,她伏在花桌上一睡不起。
院子裏頓時歸了寂靜,柳舟洲端着剩下的肉串走進涼亭,謝淮還靠在圓柱上,她舉起肉串沖他晃晃,“不吃?”
他嘴角微勾,搖了搖頭。
她把盛肉的盤子放在石桌上,提裙坐下,忙了一個晚上,她終于得空照顧自己的肚子了。
謝淮從來不是一個沉溺口腹之欲的人,可看着眼前少女臉上止不住的笑意和鼓鼓的腮幫子,他竟沒來由的生出了一股意難平。
眼裏閃過一絲笑意,他起身坐到她的對面,拎起兩個酒盞倒滿,把其中一杯推到她的面前,柳舟洲頓住動作,瞥他一眼,擺擺手道:“我今天心情不好,不喝。”
謝淮挑眉,“是誰剛才說的,吃肉不喝酒就等于白吃了。”
她愣住,氣的無話可說,眸光一轉,嬌笑道:“微臣吃肉,殿下喝酒,這肉就算沒白吃。”
“哦?”他玩味一笑,“我和柳女史什麽關系,竟這般不分彼此。”
聞言,柳舟洲呼吸滞住,瞬間臉色變得漲紅,嘴裏的食物噎住嗓子又咳了起來,她忙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辛辣的味道立時充滿喉腔,她咳的更劇烈。
謝淮沒料到自己的一句玩笑引起這麽大的反應,他趕緊起身站到她的背後,又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麽辦,手高高舉起,卻躊躇着不敢落到她的背上,就這樣揪心的聽她慢慢恢複了正常,才發現自己的腦門子上生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
他似乎也不善于道歉,眼睛裏明明滿是愧色,半晌卻只擠出了句,“你...沒事吧?”
柳舟洲持帕巾輕輕拭了拭嘴角,紅着臉道:“讓殿下見笑了。”
謝淮怔愣,默默端起酒杯一口飲下,今晚第二次...他辜負了曹牧風。
頭頂的羊角風燈打着旋轉動,風從湖面吹來,帶着水氣,人心也不免跟着潮潤起來。
“你為何心情不好?”謝淮掃了眼趴在花桌前的邵陽,她睡的正甜,細心的宮人在她身上蓋了一方薄毯,“是不是因為公主?”
柳舟洲遲疑,那日在惜錄閣兩人的對話并不愉快,謝淮這會重提,她不清楚他的意圖,如實道:“微臣是很擔心公主。”
謝淮看她謹小慎微的樣子,忍不住輕笑,“那日在惜錄閣是我态度不好,不管怎樣你都是真心為公主考慮。可是——”他神色突然變的嚴肅,“你知道我為什麽非要公主在太子學堂麽?”
柳舟洲茫然的搖頭。
“我和邵陽公主自幼一起長大,她跟不上太子學堂的課我太清楚了,但正因為了解她我才非這麽做不可。”
“為什麽?”柳舟洲忍不住開口問道。
太子面色端肅,臉上似有不忍,“邵陽和母後一樣,心思單純,偏又腦子裏竟是風花雪月,我親眼見母後這一生困在父親的後宮裏,解脫不得,貴為皇後卻自怨自艾,滿心疑慮,我不想昭陽以後走同樣的路,所以要她跟着我讀歷史人文,來中和她腦子裏的美好幻象。”
柳舟洲愕然,之前對于公主的安排,她只覺謝淮自作主張,卻沒想到他竟如此用心良苦。
“殿下的安排深謀遠慮,确實值得稱贊,但...”她在猶豫怎樣開口。
“但說無妨。”謝淮今晚和平時不一樣,難得溫柔,一直萦繞在他眉間的霧霾似乎淡了很多。
許是喝了酒,柳舟洲兩頰緋紅,膽子也大,“但公主似乎走到了另外一個極端,她已經開始厭學,若再這樣壓下去,恐怕公主不僅浪漫,還叛逆,到時殿下未必控制得住。”
謝淮眸光深沉看着她,若有所思,他一直照着自己的想法安排公主,倒是未真正了解過她心裏的想法,一意孤行這麽多年,是不是應該改變想法。
忽而他的心思又轉到眼前的人身上,他派人查過她的身籍,沒有查出任何問題,确是柳玉衡的親生女兒,也确是十四歲。
人和人的差距真的這般大,十四歲可以擁有如此成熟的心智麽?
他盯着她小扇子般的眼睫,聲音又恢複了深不可測:
“請問柳女史,可曾去過祁山北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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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謝淮:那是她給我倒的酒。
邵陽公主:我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