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雨
天下姓陸的那麽多,亂臣賊子姓陸,母親就不能姓陸了麽,柳舟洲暗笑自己反應過激。
話雖這麽說,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的問:“陸雲霆是誰?”
謝淮下颚緊繃,眼裏全是冷冽,“他是大興的罪人!”
原來陸雲霆是太/祖皇帝在位時三大宰輔之一,在朝中頗受重用,誰知胡漢大戰時他卻給西戎王遞消息,致使大興原本勝券在握的一站打的異常艱辛,太/祖皇帝數次挂帥親征,身負重傷,大興将士浴血奮戰兩年之久,才拿下這一戰。
經此一戰,大興國庫虧空,民不聊生,國勢由盛轉衰,朝中一衆文臣群起讨伐太/祖皇帝好戰,太/祖皇帝心裏郁結,內傷加外傷一起發作,不久人就駕崩了。
說起這件事,謝淮還久久不能釋懷,自小跟在太/祖身邊,他仇恨西戎,對于賣國的陸雲霆更是恨之入骨,若沒有他,胡漢大戰不會拖這麽久,耗費那麽多人力物力,而正值壯年的太/祖也不會遺憾離世。
可惜......
謝淮緊緊握拳,骨指因用力泛着青白。
他眼光落到柳府剩餘的書上,他命令小福子:“把所有的書翻一遍,看看還有沒有這樣的羊皮紙。”
小福子趕緊和身邊的宮人一本一本翻,果然又找到了幾片,謝淮取過來,細細的看。
柳舟洲踮着小腳偷偷往他手裏瞄了又瞄,謝淮見她探頭探腦的樣子,嘴角微微上揚,眸中的寒氣散了些,“想知道寫的什麽內容?”
她被看穿了心思,臉皮不由的紅了起來,又按捺不住好奇,乖乖的點了點頭。
“這全部都是當年的西戎王寫給陸雲霆妻子的信,信裏要她說服陸雲霆謀反。”他凝眉思考,“所以陸雲霆的妻子懂西戎語?”
“陸雲霆最後怎麽了?”她眨了眨眼睛,莫名對這個人感興趣。
“滿門抄斬。”
她吓的立刻捂住了嘴巴,慢一秒就要尖叫出聲,滿門抄斬!皇家殺人都如此無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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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福子在一旁打圓場,“這叛國可是大罪,因為他,大興多死了幾十萬将士啊。”
柳舟洲聽得心驚肉跳,幾十萬将士,只有失去親人的人才明白,那不是冰冷冷的數字,那是幾十萬個家庭。
這樣一想,叛國的人着實可惡。
她突然心裏一沉,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批書可是來自柳府書閣,父親會不會牽涉其中?
卻聽謝淮已經安排小福子,“帶柳玉衡來問話。”
太子要審問朝臣,她在一旁于禮不合,她遲疑着問:“殿下,我先回避?”
他瞥她一眼,漫不經心道:“無妨,你就待在這裏。”
“好,我繼續默書。”她迅速從他手中抽過毛筆,殷勤道:“我字醜,待我默出來,找個字好的翰林學子謄抄一遍,您再看。”
那乖覺的樣子,仿佛生怕被趕出去。謝淮失笑,“不用,我湊合着看。”
呵,這話可不像是安慰人。
柳玉衡在禮部上值,從禮部府衙到東宮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他小跑着上樓,惶惶然跪下行禮道,“微臣柳玉衡見過太子殿下。”
謝淮輕道:“平身。”
他也沒敢起來,身子象征性的動了動,依舊伏在地上。
謝淮道:“柳卿家不必如此,孤着你來是有幾句話問你。”
柳玉衡恭聲道:“殿下盡管問,臣定當知無不言。”
謝淮拿手裏的象牙骨扇指向柳舟洲桌前堆成一摞一摞的書問:“這些古書可都是孤本,宮裏都沒有,柳卿又是從哪得來的?”
柳玉衡順着象牙骨扇一眼就看到書摞後面的柳舟洲,他身子不禁晃了晃,柳舟洲也擡起頭,兩人視線剛接上,柳玉衡面色一僵,冷下臉來。
他扭過頭,回道:“啓禀殿下,文萃閣的藏書都是微臣這些年四處收集,外加熱心文士捐贈而來,至于每本書的來歷,臣愚笨,實在是記不過來。”
“哦?”謝淮挑眉,“這麽說柳女史的過目不忘是遺傳自母親了。”
柳玉衡腦門沁出了密密的汗珠,讪讪道:“當是如此。”
謝淮嘴角浮出一絲冷笑,不再細究,話鋒一轉又問:“柳卿是否認識陸雲霆?”
柳玉衡仿佛聽到了晴天霹靂,臉色變得慘白,“殿下...殿下何出此言?”
“你如實相告即可。”謝淮面露不耐。
“是,是”柳玉衡諾諾道:“微臣自幼家貧,赴京趕考得...得過陸相的資助。”
謝淮道:“素聞陸雲霆為官時就是個喜文弄墨的,府裏收留很多清貧的有識之士,沒想到柳卿和他竟也有這般淵源。”
柳玉衡身子止不住一顫,忙補充道:“微臣年少時在陸府借住過一段時間,此後再無別的交情。”
“既然如此,你應該見過陸雲霆的夫人,她懂不懂西戎語?”謝淮直視他的眼睛。
柳玉衡緊繃着一根弦,似乎随時會崩潰在這個年輕太子的積威之下,“陸夫人是西戎人。”他如實相告,不敢有任何隐瞞。
此言一出,謝淮心裏的疑惑解開,陸雲霆的夫人是西戎人,他通敵叛國就可以理解了,否則很難相信,大興的宰輔會冒着生命危險,當賣國賊。
聞言柳舟洲想起祝橋說過,以往大興和西戎兩國交好的時候,胡漢是可以通婚的,而記憶中家裏的胡人侍女後來再也沒見過,應該是成了兩國交惡的犧牲品,她後來的命運不知道如何,希望可以幸免于難吧。
謝淮臉色稍霁,遞給柳玉衡一個奏書,“西戎王子下月訪問大興,愛卿是禮部侍郎,就由你來主持接待。”柳玉衡領旨退出了書閣。
柳舟洲擡起頭看着父親下樓的背影,她突然心裏一酸,轉頭用征詢的目光看着謝淮,對方點點頭,她下樓追父親而去。
“父親。”她喊了一聲,默默走到他的跟前,輕聲問:“柳若芙她怎麽樣了。”
柳玉衡仿佛瞬間老了幾歲,一向溫文爾雅的眸子裏盡是悲涼,“男子尚且頂不過禁衛的二十大板,她一個弱女子豈有命活。”
柳舟洲聽他聲音悲痛欲絕,亦動了容,眼眶不覺變紅,“此事關系榮嘉公主性命,又正逢陛下盛怒,實在沒有機會說情。”
柳玉衡面露猙獰看着她,“說情?柳女史會為她說情?難道不是在你的運籌帷幄下,芙兒才丢了命?”
柳舟洲心裏緊縮,整個人都微微戰栗,“父親,如果我不找證據,現在死去的那個人就是我。”
柳玉衡仿佛沒有聽見她說的話,“怎麽說她都是你的姐姐,你們身上流着一樣的血,你在救自己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她的命!”說到後面他聲音突然變成低吼。
她心裏絕望,“父親,您太偏頗了,她害我的時候也沒考慮過我的命啊。”
他扶額,痛苦的閉上眼,似乎不願再聽她說,“芙兒的心沒你這般惡毒,她定是想做個小惡作劇,沒料到闖了大禍,而你——”他惡狠狠道:“你要了她的命。”
說完,他拂袖決然的離開。
柳舟洲看着父親離去的背影,整個人怔住,她心裏大聲嘲笑自己,明明在心底告訴過自己無數遍:在父親眼裏她就是累贅,是恨不能撇清血緣關系的存在,可是...為什麽自己還是心存妄想,總想去讨哪怕一點點憐愛。
失魂落魄的朝前走,他離惜錄閣越來越遠,什麽修書,什麽國之大任,她就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她的肩膀扛不起那樣的責任。
她想逃,她想離開那些幸福的人,為什麽他們有父母,有姐妹兄弟,而她,只有自己...
小時候盼望父親來看她,父親來的那一天是她最快樂的日子,只是随着年齡長大,這種快樂越來越少,母親去世,她以為自己成了沒人要的小孩,結果聽到父親要接她回柳府,她的快樂又回來了,她滿心期待的來到父親身邊,看到的卻是他對另一個人滿腔的父愛,而自己卻是個多餘的。
不見時還能肖想,見了面幻想破滅才最殘忍,而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渴望父親疼愛的孩子,所以她的幻想一滅再滅。
這次該滅透了吧,她淚眼婆娑的問自己。
天空中烏雲滾滾而來,一時間電閃雷鳴,傾盆大雨瞬間潑下,天地間一片蒼茫,雨來的太急,宮女小監們抱着頭逃竄,柳舟洲一人悵然的走回傾雲院,老天都要她好好哭一場,淚水混在雨裏,她正好哭的痛快。
她站在院子裏,不想進屋,置身雨幕,只覺天地都在為她哭泣,她才覺得自己沒有那麽孤單。
雨水劈頭蓋臉的澆在她的身上,她發髻被打歪,宮衣緊緊貼着四肢,寒氣貼着皮膚一直涼到心裏。
突然她頭頂被隔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把暗黃的油紙傘擋住了外面的風雨,她掀開濕漉漉的睫毛,見身側站着一個高大的身軀,墨色錦袍一半濡濕,一半幹爽。
“回屋去!”謝淮把手裏的油紙傘盡數傾向她的身子,一身的錦袍瞬間濕了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