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鬥笠,在充斥了整個世界的雨聲中,他像是聽不懂話一樣呆站着,腦子裏一團漿糊。
“寨子生社火,阿姐那邊等你吹風哩。”對方側身讓出一條路,“去咯。”
阿姐,又是阿姐。唐思南自到了這個南疆的寨子後,就一直聽到不同的人跟他說,阿姐找你,阿姐想見你,阿姐尋你不着。他知道阿姐就是他要找的人,唐家堡找了幾十年的毒藥配方,就在這個寨子裏,在阿姐手裏。
運氣未免太好……直到這時,唐思南到禁不住有些忐忑起來,阿姐顯然是把他當做了什麽特別的人物,連點社火這種事情也讓他去幫忙。
從離開唐家堡時開始,從到驿站開始,從踏入雨林開始,唐思南就知道,這次深入南疆他只有兩種結局,第一,他帶着藥方回到中原,第二,他死在這裏,跟藥方一起。唐家堡不缺他這樣一個少爺,能派他來,也能在他死後,派別人來。
他一路想着,一路往稻田的深處走去,道旁開着豔藍色的花朵,雨下得小些了,更多水滴從高大的喬木或者藤蔓上順着葉子滴下來,在他的腳邊敲出銅板大的水花。
六
那是一棵極高的楓樹,貼着山崖長,一部分樹幹和山壁融為一體,枝桠高聳入天空,地面上隆起的樹根夾着石塊,向前鋪成一片不大的高臺。唐思南從不知道,原來一棵楓樹可以長得如此蒼涼而古老,像是另一種時間洪荒中才存在的語言和歌謠,低緩而莊嚴,像是寬闊的水面一樣,鋪展開來。
“啊唷,外鄉人。”看到唐思南站在原地看楓樹,有南疆女孩過來,擡腳踢了下他的腿窩,“神樹,看直了眼怎好。”
唐思南這才想起來,這裏大概就是舉行祭祀的地方了,這棵樹大概就是神樹,忙單膝跪下行禮,沒想到背上又挨了一腳。
“用中原的禮敬南疆的仙,怕仙人看不懂呢。”
唐思南回頭,看到陳昭融站在他身後,嘴角邊帶着一點笑意,整張臉看起來卻無比肅穆,對方點點頭,說道,“阿都乖乖跪好,心窩窩裏的事情藏好,別出聲。”
唐思南把額頭也貼上石板地,鼻尖聞到一絲花香,他斜了下眼,看到陳昭融的腳腕,白得幾乎透亮,好像能看到裏面的骨血一樣,棱角分明,腳踝上挂着繁瑣的銀飾,在灰蒙蒙的水汽裏有月光一樣模糊的光澤,他順着向上看去,只能看到陳昭融的小半張臉,眼睛藏在陰影裏看不清晰,只看得到下巴和脖子中連着一條柔軟的弧線。
有南疆姑娘領着唐思南跪在祭臺的一側,祭臺下立着一人多高的火把,在陰雨天裏也澆不息,空氣裏松明的味道越來越重,他出神地盯着祭臺當中的鼎。這會兒鼎的上方缭繞着股股白煙,唐思南第一天見到的那個南疆小姑娘偏着腿坐在鼎的邊沿,一邊唱着什麽,一邊往裏面丢着東西,細白的小腿敲在鼎沿,帶着身上的銀鈴一陣響。小姑娘本是背對着唐思南的方向,忽然她跳了下來,像是背後也長了眼睛一般,轉身向唐思南這裏跑來。
“外鄉人!”小姑娘一邊蹦着一邊指着唐思南,随後又去摸他後背挂着的弩機,整個人撲在唐思南懷裏。唐思南手足無措地任她在自己背上摸來摸去,一邊小心地平衡着自己不摔到。
小姑娘摸了幾下弩機,撇了撇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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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講話,不喜歡。”随後從自己腰裏取下一個金屬絲小籠子,獻寶一樣拿給唐思南,“開。”
唐思南看到籠子裏關着一只蝴蝶,金粉色,翅膀上有如同孔雀尾羽花紋的圖案,他心下想,我打開籠子後若蝴蝶飛了,怕是又說不清了,于是搖搖頭把籠子放回小姑娘的手裏。
“開!”小姑娘堅持道,她幹脆自己伸手打開了籠子,蝴蝶果然振翅飛高,小姑娘忽然動了動手腕,蝴蝶像是被什麽捏住了一樣掉了下來,剛好落在小姑娘的手裏,可憐而徒勞地拍打着翅膀。小姑娘得意地仰着小臉,笑道,“好看。”
這時唐思南才發現,蝴蝶的腹部和小姑娘的手腕間連着一根很細的絲,他初始拿着籠子看時并沒有這根絲,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小姑娘是什麽時候把絲沾上去的。有人沖這裏說了句什麽,小姑娘站起來應了一句,調子婉轉,随後把蝴蝶收了起來,蹦跳着走了。唐思南忽然想起剛才小姑娘摸了半天他的弩機,忙把弩機從背上取下來就着黯淡的天光仔細檢查。
“依布努不會把蛛絲黏在這上面。”陳昭融剛好出現,看到唐思南擡頭露出帶着些許驚訝的茫然眼神蹲了下來,細長的手指劃過唐思南弩機上的唐家特有的暗紋,“你連個小女娃娃都怕,如何走得進來。”
唐思南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陳昭融點着唐思南弩機上那些深藍色的線自顧自說下去,“這可是你家的仙人,可也有樹?”
“并不是,我家不敬鬼神。”
“那你知道,這種話這裏要少說?”陳昭融伸手扯了一下唐思南的腮幫子,“怎的,阿都要等月兒爬上才會講好聽話?”
一切準備妥當後,陳昭融坐在鼎後面,伸手向裏面扔着不知道是什麽的粉末,随着他手臂一揚,鼎裏會翻出藍色或紫色的煙。陳昭融身邊站着的南疆少女把骨笛湊到唇邊,音調低沉婉轉,帶着飄渺的回聲,煙霧仿佛聽得懂這樣古老的曲調,随着聲音變幻出各種形狀。陳昭融的臉在煙霧後面卻愈發顯得明晰,他閉着眼睛,卻像是看着所有人一樣。
本來和唐思南跪在一起的南疆人忽然一個個都伏低了身子,整個上半身貼在地上,唐思南見了忙照着做,這時只聽得空中響起一串尖銳的炸裂聲,他不敢擡頭看,只覺得脊背上順着椎柱一陣發麻。聲音消失後他跟着其他南疆人一同站起來,恭順地低着頭,他斜了斜眼睛看到這些南疆人依次走到那個翻騰着各種顏色煙霧的鼎前,接過一根竹管,對着裏面吹上一陣,然後走到另一側繼續跪着。輪到他時,他剛握住竹管,陳昭融忽然睜開了眼睛,拿眼角撩了一眼唐思南,伸手取過身旁的骨笛,十指輕點,就有仿佛還帶着花香味的調子飄了出來。唐思南把嘴湊上竹管,運氣一吹,像是順着他的氣息吐納一般,陳昭融的曲子忽然抛出一個高音,火焰随勢高漲,像是要把整個蒼穹都燒穿一般。
在那一個瞬間,唐思南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要雙膝跪下的沖動,像是看到了最初神谕的凡人,飽含敬畏之心向天空朝拜,像是看到了翻過雪山頂上的第一縷陽光,像是看到墜落濁世的第一滴雨,像是在寒冷中看到了火苗,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他的心都在顫抖,只想對也許并不存在的神明訴說自己的敬仰之情。
就在他仰着頭呆看火光時,忽然在場的所有人集體爆發出高昂的歡呼聲,唐思南隔着熊熊燃燒的社火看着陳昭融的臉隔,想起家裏的一尊佛像。那是一塊玉石籽料,皮料顏色五彩,以朱赤為主,像是今天的這場火,而玉石晶瑩潔白,像是陳昭融的臉,被火光襯得愈發白得剔透,而此時陳昭融的表情也像是那尊佛像,肅穆莊嚴,卻令人想要親近,閉着眼睛,卻仿佛能看到你心裏去。
火光裏的陳昭融,和月光下的他,像是兩個人一樣,唐思南不由得這麽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七
社火點燃後不斷有南疆人拿着火把來點着了後拿回家,到快中午時雨也停了,整個山谷裏都飄着清冽的氣息。唐思南無事可做,就在楓樹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掏出随身的布袋準備弩機要用的弩箭。
“阿都還懂鐵活計,也可懂打刀兵?”陳昭融走過來站在他身邊,看着他擺弄弩機也覺得有趣,“同我講講中原咯,阿都這聰明,事情說來也好聽。”
“為什麽問起中原事?”唐思南忽然警覺,一直想着要打聽對方底細的人是他,沒想到現在竟被對方占了先,“你還認識中原人?”
“阿都哪能這樣蠢。”陳昭融笑了起來,撣了撣他身上根本不存在的長衫,“我會講中原官話,懂中原人這多鬼規矩,是有中原的先生教我。阿都先也不認識寨子裏人,哪個偏巧找寨子有事做,也有寨子裏人做先生?”
“中原的先生?這裏有十條命都不一定進得來……”
“阿都沒見到?石頭裏也長得出神樹,人有兩只腳,哪個進不來。”說到這裏忽然冷哼一聲,“怕是那些在寨子外面成了骨頭也沒野狗去嚼的,都不是好心腸,是遭罰哩。”
唐思南也想起他進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