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疆後向導對他說的,
“唐公子要小心這裏的地,哪片下面是實的,哪片下面是沼澤我可說不準,看上去差不多,有的踩上一腳就能被吞進去。這裏的地啊,就跟有些人一樣,越是看着好看的,越是看不懂。”
他想起他一路走過來區區繞繞許多路,也許就在一個腳掌相隔的地方,那些枯枝下面,腐葉下面,就埋着累累白骨無人知曉。
唐思南手指動了動觸動了機簧,弩機的弦震了一下,陳昭融像是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像是孩子看到了新奇的玩具。
“四川成都,唐門一派善制機弩,精巧無雙。”陳昭融眯着眼笑起來,忽然說了一句和他之前語氣大不相同的話,随即挨着唐思南親昵地坐了下來,一只手攀住他的胳膊說道,“阿都就姓唐,是唐門的哩。”
“這也是你中原的先生告訴你的?你先生在中原是做什麽的。”唐思南在陳昭融剛湊過來時有一瞬的不自在,随後有點破罐破摔地任他的手指握了過來。
“先生教我中原話,講自己犯了錯,被中原的……頭人趕來寨子裏,不想死,教我中原人本事,講的多,中原話不好聽,記不全咯。”說着又看唐思南,“阿都講話極好哩,也教寨子中原人本事喏。”
“好。”唐思南點頭,心裏盤算着別的。
“阿都認得這棵樹?”陳昭融指了指那棵和山崖融為一體的古楓。
“是楓樹。”
“是古爾丹噶。”陳昭融的聲音也像那棵樹一樣,一半蒼老沉靜,一半青蔥蓬勃,他帶着剛才點社火時莊重的神色說,“寨子不在時,就長在這裏,極老極老,老得沒辦法再老。”
唐思南忽然想起,只靠族裏幾代人攢下的記錄,也不足以描摹出南疆萬分之一的神韻,一定要親自坐在極老極老的楓樹下,聽這樣的傳說,才像是真正看到了南疆。
“古爾丹噶守着寨子,寨子全靠他興旺。”陳昭融忽然扭頭看着唐思南,“阿都知道古爾丹噶?”
“不知道。”
“講給阿都聽。”
“極早極早的時候,南邊有個寨子叫格布,格布的人都極能幹,小雀叫第一聲時就起來幹活,牛羊像小山包那麽大,一口就吃掉半個甸子的草。古爾是寨子裏頂能幹的,眼睛像星星,嘴巴像月亮,幹起活來像是老虎。丹噶是寨子裏頂聰明的,知曉哪時播種,哪時趕羊,說起話來聲音好聽,百靈鳥聽到了都要咬掉舌頭。過了三百年,格布有人發懶,一個兩個,整個寨子裏,除了古爾和丹噶,都不做勞動,全叫古爾和丹噶做。天神看不過,收回了寨子裏的火,飯燒不熟,水煮不開,皮子做不得。寨子裏的人又去求古爾和丹噶,說好古爾,好丹噶,你倆是寨子最能幹的人,去和天神求情,叫他把社火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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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爾和丹噶聽了一次,聽了兩次,聽了一次又一次,沒辦法只得去求天神。天神故意要為難他們,扔了枝桃木下來變成大河攔他們,古爾一夜造了筏子出來劃着渡。天神又扔下麻布變大風,掀得河裏浪高過山,丹噶擦亮眼珠,叫古爾往這邊劃那邊劃。天神攔了他們七回,古爾和丹噶就跨了七回坎。天神發了怒,用桐木把他們關在樹洞裏,哪裏都是一片黑。丹噶從腰袋裏掏出只蜘蛛,蜘蛛吐白絲,一頭纏在自己手腕上。蜘蛛爬啊爬,順着樹根爬出去,丹噶扯了扯絲,叫古爾朝那裏打。古爾打了七十下才打碎了樹根,兩個人爬了出去。”
講到這裏,陳昭融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看着唐思南,“阿都看哪裏?”
“你用什麽點的社火……”唐思南低了低頭,額前的頭發把他的眼神也擋了起來,“是活物吧。”
陳昭融把手搭在唐思南肩頭,伸手去夠唐思南的下巴,搬了搬沒搬過來,幹脆自己倒在了對方腿上,伸手像是要摸唐思南的眉毛,可總還是差了那麽一點,就憑空畫着,一邊比劃一邊說,音調慢慢冷下去,“不知道該誇阿都好眼睛,還是好鼻子,我看在心裏哪裏都好,又聰明講話又好聽,就是個嘴巴太快。”陳昭融的手一路向下劃過,點着唐思南嘴唇的位置,“話說得快是因為心裏面急,阿都急着幹什麽呢?”
“教我制毒。”唐思南盯着陳昭融的眼睛說道,“教我制寨子裏的毒。”
陳昭融把眼睛裝模作樣地瞪了瞪,“阿都好老實。”又把眼珠轉了轉,“那阿都猜,古爾丹噶可拿到社火,講對了就教阿都制毒。”
唐思南看着那棵不知道長了多久的楓樹,把故事接着說了下去,“古爾和丹噶一起來到天神的面前,求天神把社火還給寨子。天神最後提了一個條件,要點社火,需要用人骨作柴,人血當油才點得起來,而且這把火只能點一次,點燃了後就不能熄滅。古爾身體強壯,就叫丹噶用他的骨和他的血,丹噶為了社火,只能含淚答應了。用人骨和人血點燃的社火果然很旺,丹噶舉着火把回到了寨子,就在要踏進寨子的那一瞬間,社火的火焰忽然小了下去,丹噶看着迎着火光出了寨子的人群,自己撲進了火焰裏,平地燃起大火,火光中長出一棵樹,葉子的顏色和血一樣。寨子裏人們拿了社火回去,又能重新生活勞作了,為了讓後世也記得用生命取回了社火的祖先,就叫這些葉子會變紅的樹古爾丹噶,象征着生命和繁衍。每年用火牲做引點燃社火,象征生命新的一年的開始。”
“阿都哪裏聽來的?”
“道聽途說。”
陳昭融笑彎了眼睛,“講得好,比我講得好。”
“可以教我制寨子裏的毒?”
“阿都太心急,沒法制毒,不教不教。”陳昭融腰杆一彈坐了起來,唐思南剛要去摸弩機,忽然就被陳昭融按住了手,“啊唷,阿都這裏可打不贏我。”
“出爾反爾。”
“講什麽,聽不懂。”陳昭融笑眯眯地搖了搖頭,頭上的銀飾響做一團,他站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笑道,“寨子都是我的,寨子裏的規矩我講了算,我不開心教,就算阿都把故事講得再好聽,也不教。反正規矩都是我說的,哪裏出爾反爾了。”
唐思南咬牙心想,這個南疆人大概不只會制蠱煉毒,裝瘋賣傻也很有一套。
八
黃昏的時候,唐思南看到寨子裏的廣場上聚了許多人,還打不定主意是過去一探究竟還是當做沒看到時,有人拉着唐思南的胳膊催他快走,他擡頭看,是白天和他搭話的南疆漢子,對方一邊拉他,一邊催道,“晚了沒看得咯。”
唐思南看到一個和寨子裏人差不多裝束的壯漢跪在地上,身上捆着指頭粗的藤索,早上被陳昭融叫作依布努的小姑娘站在一旁,手裏捏着一根細細的青竹笛,兩個眼珠子泡在淚裏。
小女孩忽然把笛子湊到嘴邊,有人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說了句什麽,小姑娘氣得跺腳,幹脆面對壯漢坐在地上,攬着膝蓋頭,時不時擡手擦擦眼睛。
唐思南問和他同行的南疆漢子,
“這是……”
對方的官話顯然不好,中間夾雜着許多當地話,連帶着比劃了半天,唐思南總算有點明白現在這情形了。
叫依布努的小姑娘本不是寨子裏的人,南诏征兵征到她原來的寨子裏,她和其他幾個小孩一起逃出寨子,到了這裏停下來。而這個跪着的是她哥哥,一早就叛逃了寨子,南诏征兵也是她這個哥哥的主意,今天大概是在寨子外面兩個人又碰上,小姑娘要殺他,被攔了下來,現在就等陳昭融來做決定。
在這個還真誠信仰着神的世界裏,異教徒就是敵人,哪怕有同樣的血緣,也是必須除掉的敵人。想到這裏,唐思南不禁背上冷了一冷。
“會對他用毒嗎?”唐思南問身旁的人。
“阿姐講才算。”對方四處望着,和寨子裏其他人聊着天。
有可能親眼見識到這個寨子的毒,唐思南一邊期待着面前的倒黴鬼成為試毒的對象,一邊祈求着自己也能活着把這消息送出去,送回唐家堡去。
陳昭融遲遲不出現,依布努幾次站起來四處看,越來越焦急,忽然她伸手摸了摸腰裏的竹籠,有一條小蛇倏地竄了出去,直咬在壯漢的脖頸下,瞬間又倏地爬回了竹籠。壯漢忽然猛地擡起頭張大了嘴,可他什麽聲音也發不出,只有喉嚨深處有些“嘶嘶嗬嗬”的聲音,脖子上鼓起青紫的血管,身體大概處在極度緊繃的狀态,肌肉的紋理清晰可見。
依布努咯咯笑着,蹲在地上捧着臉看壯漢發了瘋地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