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跑來。
一身墨色錦衣濕了大半,薊白發帶與烏發一道披在肩頭。見他連帶着水桶淩空一翻,那大水缸立即滿了一半。照這個速度,用不了一夜,餘下的四個水缸就會裝滿。我默默看着這個人,不知他為何要暗中幫我……和顏羽。
“你醒了?”駱塵即将施展輕功下山時,發現角落的我。
“嗯。沒人告訴你麽?”眼看汗水順着他頸部的線條滑落,我下意識遞了絹帕給他。手停在半空,他沒有接過。當我機械地把絹帕收回,他又二指抽走。
駱塵拭了汗水,眉間有些猶豫,手在空中晃了幾個來回,把絹帕藏入衣襟:“我明日洗了還你。”
我默許他的行為。在這山上,什麽都得親力親為,能少洗一條絹帕也是好的。我承認自己懶得無可救藥,但有一些事終歸懶不得。“謝謝。”
駱塵面無表情,眼裏的星辰卻閃了閃:“舉手之勞。”頓了頓,眼角一動,“須雲峰夜裏風涼,小……師妹還是回房歇着為好。”
“你是不是想叫我‘小柒’?”被埋了十年的名字,也有挖出來的一天。我很喜歡有人喚我原來的名字,比如九哥,除了顏羽。
看他一臉木讷,想必受門規影響深重。我想不明白,為何南玄教出來的徒弟,性情卻随了北真。沉默寡言、不茍言笑,無論什麽都遵循一個套路。
他沒應聲,只是默然看我。猜不懂他眼裏的意思,只覺耳邊吹過山巒之間的風。風聲很清晰,兩人面對面站着卻不說話,始終有些奇怪。
我完全沒發覺手已豪放地搭上他肩頭,嘿嘿向他道:“你有那麽多師妹,這一聲喊去,也不知叫中的是誰。倒不如直接喊我名字。哦,對了,你是我救命恩人,以後我會好好報答你的!你想吃什麽?”
縱然只是友好的意思,但孤男寡女勾肩搭背,總歸略略不妥。我感覺他肩頭一顫,趕緊把手放下來,看他還是不說話,就信手去指那些桶:“其實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你都挑完了,顏羽閑着也是閑着……”
“你為什麽不說話!”我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雖然他話少,但也不至于一個字也沒有。
“屍體已經不見了,一點痕跡也無,很幹淨。”駱塵淡淡道出一句,驚得我倒退兩步。
他逼近,我倒退。他再逼近,我再倒退。把我封死在牆角,他開口:“你到底是誰?”
石壁冰涼,我倚着自然冷得輕顫。他俯身貼近,我手指摳進縫裏才勉強撐住。我知道問題的所在,卻緊張得不知如何解決,其實稍微想想,就算我不緊張,也很難解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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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以後告訴我。”低沉的聲線如繁星映湖,靜得不起波瀾。
澹林發染香
駱塵未有尋根究底,令我頗為意外。難道那夜的對話他全聽見了?無論他聽沒聽見,我都無法求證。以我的套話水準,這東一句、西一句,最後定把自己給套出來。
總而言之,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了,我也堅決不動。
次日一早,我決心去尋南玄詢問一番。既然九哥與他有交情,且能藏我在須清門,想來交情匪淺。再言道,南玄知交滿天下,借道問個事應當不難。
出門前,顏羽慌慌張張跑進屋子,說是斯言閣鬧鬼,門前剩下的四口水缸竟在一夜之間全數盛滿。我指點他往西邊行五百個五體投地大禮,而後借機甩他離開。
澹林前,冷冷清清,一個人影也無。我不知向誰通報,只好悄然溜了進去,待遇上再行禮。可沒走兩步,就見林間有兩人對弈相談,一人為南玄,一人為北真。
隐約聽南玄談及“九殿下”,我立刻駐足,藏在樹後,遠遠聽着、看着,漸漸捂住嘴,努力讓自己不發出聲音。如果我此生最不願聽見什麽,大概也就是耳邊這些了。
北真的聲音依舊清冷,不論何等大事,到了他口中,皆如泉水清淡:“你不打算告訴她?不過,你不說,倒也能瞞久一些。如果,事情能有轉機。”
南玄執子停在半空:“九殿下把她托付予我,我自然要護她周全。他對那丫頭的心思,你我最為清楚。何況他信裏早已預見一切後果,或成、或敗,亦想好退路。”
“我一直好奇,他信裏究竟寫什麽了?”
“若他不幸殒命,這公主的命就交到我手上。他要我想盡辦法把她留在須雲峰,就算那個人派兵來擒她,亦不可将她雙手奉還。”
“怎麽聽着有點強人所難?”
“這就是強人所難!阿真,你可否算一卦,這一次,他能否全身而退。”
北真突然攪亂棋局,拈了一黑一白兩子置于棋盤中央:“蔔算之事,師兄不知勝過我多少,何必由我多此一舉?師兄不妨直說,到底是不忍,或根本是你自己懶惰?”
南玄笑着颔首:“我承認,我懶。你我活了這麽多年,有些事無須蔔卦亦能清楚。九殿下作出這個決定,必然想到九死一生。從來沒人敢搶的東西,居然有人出手,幸得他從容,能在短短十日內有那般成就,委實難得。”
北真繼續擺棋子:“難得又如何?被人看穿了弱點,如今這弱點的藏身之處還被發現了。”
南玄目視棋盤:“被發現了,還是得藏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況那些人不會再來。”
“自然。一場惡戰,影衛全軍覆沒,橫屍遍野,聽聞沒一個活口。那邊的人仍在尋他的屍首,也不知能否尋到。”北真的語調好似念誦極其平常的街邊話本。
“但願尋不到,若是尋到,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呵,這種話一向是我來說,今日竟是被你搶了先。”
南玄擺手道:“你知道我向來清淨無為,自是不同意九殿下的謀劃。白将軍故去多年,我不願他的女兒再卷入那些。哪怕在須清門禁足一世,也勝過那道宮牆。”
北真沒有回答,只用眼角往我的方向一瞥。
我再無心思偷聽下去,什麽是不幸殒命,什麽是橫屍遍野……我讓自己盡量不往那個方面想,可眼前浮現的顏色,盡是原野的蔥綠和銀光裏落下的殷紅。
一向曉得九哥有事瞞着我,他與前朝的聯系從未間斷。但我不知道的是,他會親自去拼命。我一直以為九哥辦事從來無須自己動手,只要他不出面,所有變故皆可置身事外。可是這一次……南玄說的九死一生。
九哥這麽聰明,絕不會讓自己置身險境!我只能這樣告訴自己。
離開澹林,即見前額紅腫的顏羽前來找我,說是做完了五百個叩拜大禮,又問我有什麽辦法可以防鬼。換了平日,我一定喜聞樂見地捉弄他,可是今日,我着實無心為他解決這種拉低智商的問題,直接把他拎到三清祖師前了了事。
空洞的感覺纏繞我的所有感知,眼前恍惚得不知身在何處,分明是很熟悉的地方,卻是陌生非常。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失魂落魄。
不慎撞上一人堅硬的胸膛,他好像對我說話,我一把推開他,往前走了兩步又被他拉回來。低沉的嗓音,似曾在大雨滂沱裏聽過。
他糾纏不休,我心底壓抑的悲傷一下子全潑在他身上:“做飯做飯做飯!你們除了喊我做飯還會什麽!我看你們以後直接吃生的好了!反正味道都差不多!還省柴火!”
待我把悶氣宣洩完畢,才發覺周遭圍了一群人。倏爾看清自己站的位置,是須清衆弟子練劍的劍風臺。所有人都愕然看我。
我厲色一掃:“我有說錯嗎!”
就算他們氣得把劍朝我丢過來也無所謂了,反正我已經跑了很遠。
回過神時,已在床榻邊坐下。去翻包裹,除了衣服,就是銀票。原來九哥給我的東西,我一樣也沒帶出來,到頭來,九哥最後留給我的東西,竟然是一堆用不上的銀票。
稀裏糊塗地窩在房裏,連南玄進門也不知道。他牽我走出屋子,我擡頭望,天黑了。
他說,有話與我說,但必須去澹林再談。
我問他是否與九哥有關,他沒有回答。
澹林的景致,其實很美。沿途古樹垂陰,深處茂林修竹。葉子旋着落下,織起千重帷帳,将一座青竹小築隐在後邊。林中皆靜,幽光暗淡。
屋裏有一張檀木小桌,上邊點着一根青白小燭,一人拂袖垂下,紫色衣袂,極盡風雅。我走近,隐約嗅得一息玉簪花香。一種沉甸的思緒,在心底化開。
“他在等你。”南玄說。
“九哥!”我猛地擡頭,闖進風吹起的葉雨中。
在門前停步,扶着門扉看他悠悠回眸,溫潤如玉的目色,是三月天最柔的雨、四月天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