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胡競手裏的劍先落地,聽見哐當聲響他才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着刺入腹中的短劍……
不,此刻該稱為長劍了。
他雙眼睜得極大,怔怔看着眼前這個還不到自己肩膀高的小少年。這小孩還未築基,應當很容易應付的,可事實上卻叫他意外得很。
那雙琥珀眸子含着譏諷,冰冷地看着他,随之一點點抽出染血的劍刃,一面羞恥地低聲喃喃。“我師兄說了,非常時期當行非常之道,我不敵你,卻也不能讓你進去,所以……此舉絕非小人行徑,抱歉。”
胡競目瞪口呆:“……”用卑鄙手段取勝,然後跟你說一聲抱歉,這就完了?你們正道的人怎麽能這樣?
宣陵也不知是說給胡競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他也沒想到自己最後會使出顧雪嶺告訴過他止戈的另一處妙用。他向來厭惡止戈這把兇劍,此刻卻靠着它的玄妙之處救了命。
擋住視線的胡競忽然倒在雪地裏,可算讓顧雪嶺看清宣陵的狀況,那小棉袍上挂了幾道血口子,刺目得很,顧雪嶺迅速回神,快步走到宣陵身邊,又忍不住看了眼胡競,也是不可置信,“宣兒,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啊。”
顧雪嶺用羨慕至極又欣慰不已的眼神看着宣陵。才只是練氣三層,他的小師弟居然贏了金丹期的胡競!
自然,宣陵身上外傷要比胡競多很多,他能贏也是靠取巧,而且是他恥于說出口的原因。他将止戈遞過來,顧雪嶺接了去,順道在雪地裏蹭蹭将血色洗幹淨,再回頭便見宣陵白着一張小臉捂住胳膊傷口,似是很痛。
顧雪嶺嘴角笑容一滞,在乾坤袋中找出一頂小紅帽,一把扣在宣陵腦袋上,看着雪地裏唯一一點紅,他的笑容十分燦爛。“快下雪了,天冷,宣兒這次不能再拒絕師兄的心意了。”
宣陵那雙琥珀眸子慢慢轉向顧雪嶺,咬了咬牙,非常想把帽子掀下來,可顧雪嶺說的也是事實。嘶,宣陵倒吸口冷氣,目光幽幽地回視。
天上緩緩飄落小雪,北風呼嘯,真的很冷。
胡競受了傷,先前的內傷也不輕,此時倒在雪地裏蜷縮起來,口中洩出一兩聲痛苦的呻吟。
顧雪嶺不知何時取出一張符咒,貼到胡競額頭上。
胡競身上停止顫動,但一雙眼睛還在轉動着,并未暈過去。
“先把他弄進去,宣兒,幫我一把。”顧雪嶺小心地看了看院外,就怕有人在這時經過。宣陵也忍着痛,和他一人拖着胡競一條胳膊,把人給拖到煉丹房裏,胡競一聲不吭,連一點反抗都沒有,像是被額頭的符咒給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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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雪嶺關上房門,笑着指了指地上木頭一樣躺着的人。
“像不像僵屍?”
宣陵默默低頭,捂住受傷的胳膊。棉衣破了好幾個口子,棉絮都漏出來了。忽地肩上一沉,他看見披到身上的雪色披風,有些錯愕地擡頭,一眼便撞見顧雪嶺那張清俊至極的臉,鼻尖似是又嗅到了那股隐秘的氣息。
顧雪嶺用披風将受傷的小師弟裹起來,仔細想想,又把他的小胳膊挖出來,那手帕包住血口那處。
宣陵眉頭倏然擰起,臉色泛白。
“你先守在這,我把他關到密室裏去,然後我們帶着解藥出承坤門。”顧雪嶺道。他不打算讓宣陵進去,因為蕭珩沒有要現身的意思。
宣陵眼皮子一顫,“找到解藥了?”
顧雪嶺點點頭,他還有些話想問蕭珩,以及……他瞥了眼胡競,架起他胳膊往密室裏拖,十分吃力。
宣陵跟着走了兩步,原本還以為顧雪嶺是良心發現體諒他受了傷,所以才沒讓他幫忙,可當他看向密道口時,發覺裏頭一閃而過的一道人影,他便止步于此,只是難掩好奇地看着顧雪嶺,裏面的人是認識他的吧?
将人扔到密室裏,顧雪嶺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
蕭珩這時已經幻化成了林淮生的臉,他收回望向煉丹房外那小孩的視線,搖頭嘆氣道:“嶺兒又沒有好好修煉是不是?走兩步就喘。”
“我已經很努力了。”顧雪嶺扶着牆站起來,為自己辯解,“可是我體質就是這樣,怎麽練都好不了的。”
蕭珩略為古怪地看顧雪嶺一眼,随後蹲下,在胡競不可思議看着他的目光下揭開他額頭上的符咒。
“林淮生,你出賣我們!”胡競頓時坐起,怒目圓睜。
蕭珩撇嘴一笑,“是又怎樣?你待如何?”
顧雪嶺見他絲毫沒有要告知胡競他并非林淮生的意思,覺得有趣極了,也湊了過去,蕭珩卻擺手讓他站到身後去,二指凝了道劍氣,正要落到胡競面前,胡競便沒了剛才的怒火,驚恐不已地捂住腹部傷口往後縮。
“等等!林淮生,我跟你無冤無仇,頂多只是因為林宜,你才記恨于我,可你也知道,不是我要跟林宜好,我也是林長老逼的!”胡競慌忙之下口不擇言,“林兄弟,你清楚我原本是好好的承坤門弟子,要不是林宜看上我非要嫁給我,林長老驕縱着她,設下圈套算計我入魔,我至于淪落魔道嗎?我其實根本就不喜歡她的!”
原來還是這麽個情敵關系,顧雪嶺揶揄地看向蕭珩。
結果毫不意外給自家師叔狠狠捏了把臉頰肉,疼得他兩眼含淚跳着腳逃開。其實蕭珩下手很輕,顧雪嶺也不過撒嬌賣乖罷了,卻很受用。
蕭珩低笑一聲,将指尖那道劍氣化作繩索捆住胡競,胡競掙紮須臾,自是無力掙開,他有些納悶林淮生怎地忽然這麽厲害,而且好像還投靠了玄天宗,胡錦的眼神飄到顧雪嶺身上,卻先被蕭珩高大的身板擋住。
蕭珩不悅道:“林長老是誰?天魔宗總壇原八大長老之一嗎?”
胡競倏地瞪大眼睛,“你不是林淮生!”林長老是林淮生的師父,徒弟怎麽可能不知道師父是誰?
蕭珩沒回答,冷幽幽看着胡競,“說,不然殺了你。”
既然不是林淮生,跟玄天宗的大弟子在一起,定然是天道盟的人了,胡競知道自己落到正道中人手裏必定是兇多吉少,吓得渾身一顫。
“我說!我說。”胡競看了看蕭珩,又忍不住看向邊上一臉興奮看熱鬧的顧雪嶺,蕭珩稍顯冰冷的聲音再度響起,叫他下意識收回視線,“若是再亂看,我就摘了你這雙招子。”
“是是。”胡競又疼又怕,他不想死,本也和林宜他們無什麽同道情誼,便利落地道:“林宜她爹叫林尚,正是天魔宗總壇八大長老之一。”
顧雪嶺眼睛稍稍睜大了些,看來他們是抓到一條大魚了。
蕭珩臉色愈發冰冷,“那他人呢?你們又為何會來天譽城?”
胡競對林尚父女可以說是厭惡至極,也恨之入骨,咬牙切齒道:“我離開承坤門後便四處雲游,五年前在平波城遇上了林宜,我本以為她只是個普通女子,誰知她會是天魔宗餘孽,我好心幫她,她卻讓他爹算計我……”
顧雪嶺正聽得起勁,蕭珩卻冷漠打斷,“誰要聽你說這些?我問你什麽你就回答什麽,否則……”
話音一頓,幾人已是心照不宣。
顧雪嶺也點點頭,怎麽聽都覺得胡競是在為自己辯解。
胡競如今落入他手裏淪為魚肉,便悻悻道:“我只知道林尚和他的人之前多年來一直隐藏平波城裏。五個月前,不知道青陽宮那些人是怎麽得到消息找上門來,林尚身上舊傷未愈,就被一個姓方的年輕人殺了。”胡競想起那時便眉頭緊皺,有些懼意,更多的卻是暗爽,他道:“之後林宜和林淮生他們就開始逃命,青陽宮的人追得太狠,他們的人兵分幾路聯絡其他長老求救,剩下幾個人就跟我回了天譽城。”
後面的話胡競不大敢說。因為蕭珩沒問,而後面的事無非是他自己作惡,他不敢說出來。
蕭珩倒也沒問,他道:“林尚死前有沒有跟你們說過什麽?”
“什麽?”胡競茫然。
身後顧雪嶺的目光如芒在背,蕭珩擰了擰眉,到底還是沒避着他,“天魔宗被清剿後,左使和三位長老護送魔子逃出,至今快五十年,只查到林尚一人的行蹤,你可知林尚有沒有跟其他人有過聯系,又或者是……”
蕭珩聲音壓低,沉吟道:“他有沒有跟魔子聯系過?”
胡競面上有些為難,“不是我不想說,我實在是不清楚。林尚防我防得厲害,你應該問林淮生,又或者是林宜,他們或許會知道。”
蕭珩冷笑,“不說?”
胡競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顧雪嶺摸了摸下巴,提議道:“師叔,不如你試試搜魂?”
“就算是搜魂我也不知道啊!”胡競心下叫苦,他跟二人商量道:“我只想活命,你們若想知道林尚手下其他人的去處,我可以告訴你們,只要你們放過我,林宜該死便死,與我何幹?我是被他們陷害的,我是無辜的。”
蕭珩斜睨着他,“承坤門的事不是你做的?你怎麽有臉喊冤。”
“就是。”顧雪嶺也用鄙視的眼神看着胡競,“無恥。”
蕭珩沉默須臾,冰冷的目光在胡競身上上下打量着,讓胡競有種自己将被一刀一刀淩遲的錯覺,他腦子裏靈光一閃,急中生智道:“有了!”
“什麽?”蕭珩不耐煩道。
胡競感覺自己找到了活命的機會,或許可以将功贖罪,他本是想先談好交換再告訴蕭珩,可見到蕭珩身後的顧雪嶺默默抽出那把熟悉的短劍,朝他露出一個和善純良的清俊笑容時,他心下一顫,一股腦把什麽都說了。
“我曾經偷聽到林尚說,天魔宗清剿前有過一場內亂,八大長老和左右魔使之間早已不和,總壇出事後他和另外兩位長老奉左使之命将魔子送出天魔宗後,但左使前腳剛走,他們三人就被人攻擊,魔子也被那個人帶走了,他們怕被左使怪罪,于是分道揚镳,各自躲了起來,從此再無聯系。”
蕭珩一點也不滿意,“然後呢,那個帶走魔子的人是誰?魔子到底去了哪裏?你們左使又在哪裏?”
胡競搖頭似篩糠,“我不清楚,不過……”
蕭珩面色一沉,“說。”
“好,是你讓我說的。”胡競心虛地看了顧雪嶺一眼,小聲道:“我不知道左使去了哪裏,林尚那老東西這些年來一直躲着左使,也怕極了左使找他算賬,其餘二位長老應當也是如此。林尚曾經也說過,魔子失蹤定跟玄天宗有關,是玄天宗的人救走了魔子。”
“一派胡言!”蕭珩冷斥道。
胡競被吓了好幾回,心裏也隐隐有些火氣,“是你讓我說的!大家都這麽說,當年淩雲霄見過魔子,為了救魔子還殺了不少同道中人,這些都是鐵證!否則玄天宗如今怎會如此落魄?這不都是被淩雲霄給連累的……”
“閉嘴!”蕭珩死死瞪着胡競,眼底殺氣四溢。胡競敏感的察覺到什麽,閉上嘴巴不再多言。
顧雪嶺見狀也是暗嘆一聲。淩雲霄,是他的師叔祖,玄天宗的前任宗主,也是蕭珩的師父。敢在蕭珩面前說他師父不是,胡競真是活膩了。
“師叔。”顧雪嶺扯了扯蕭珩袖子,“我幫你揍他一頓吧?”
胡競呆了呆,不可思議地看向顧雪嶺。
蕭珩臉上的寒冰卻是一點點消融,雖然還是很惱怒,他也不會遷怒顧雪嶺,他緩了緩,啞聲道:“無事,嶺兒先走吧,這裏交給師叔。”
顧雪嶺看了眼吓得跟鹌鹑一樣不敢再說話的胡競,拉着蕭珩到一邊去,“師叔不一起回去嗎?”
蕭珩語調還有些冷硬,“師叔還有事,嶺兒,你那小師弟也傷着了,還是快帶他回去療傷吧。”他說着,取下腰間玉牌遞給顧雪嶺。
這玉牌是承坤門的東西。
顧雪嶺想了下,暗嘆道:“那師叔萬事小心。對了,三師弟最近閉關了,修為進步也極快。”
蕭珩随意點點頭,對自家這個省心的徒弟不予評價。
顧雪嶺見他神色疲憊,也不好再反駁,跟他告辭後便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去,宣陵在煉丹房裏已等了許久,一見人出來便站直起來。
“走吧,先回去送藥。”
宣陵跟着他推門出去。
外頭仍是亂糟糟的,此時還未平靜下來,林宜也回不來,或許是幾位長老都回來了,鬧得厲害。
顧雪嶺直接朝承坤門大門走去。宣陵走得有些慢,他的腿也受傷了。片刻後,顧雪嶺也放緩了腳步,等宣陵跟上來,便牽了他的手一起走。
宣陵一臉不自然,卻聽顧雪嶺說:“這裏有蕭師叔在,不必擔憂。”
宣陵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說的蕭師叔是何人。
“三師兄的師父嗎?”
顧雪嶺點點頭,想跟他說點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回頭再跟你解釋。”
宣陵若有所思地點了頭。
有承坤門的掌事玉牌在,一路上暢通無阻,二人出了承坤門後,齊雲山便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急得臉色發白,趕緊把兩人帶回去。
回到藥堂後,齊雲山邊數落着二人邊給宣陵包紮着傷口。
顧雪嶺自覺有錯,便在邊上一五一十地跟他說了今夜的事。
聽到蕭珩的安排時,齊雲山和宣陵神色各異。齊雲山是徹底放心了,宣陵則是茫然和好奇。
蕭珩的意思是玄天宗不宜插手此事,可他也願意來救人,只是不想讓玄天宗出面。既然救了人,又揪出了天魔宗餘孽,這是好事,為何不肯出面?宣陵想,歸根結底,關鍵在于那個毀了玄天宗名聲的師叔祖。
不過關于這個師叔祖,顧雪嶺只是一句話輕輕略過,他說着當時刻意多看了兩眼宣陵,心底有些發虛。大家都知道的事,總是瞞着小師弟是不是不大好?可是小師弟萬一知道玄天宗的醜聞的話,會不會反悔要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