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宣陵和葉景來得很快，他們原先正在隔壁屋說着話, 聽見外頭隐隐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在聽見顧雪嶺的房門一關, 二人就過來敲門了。

“大師兄, 你在屋裏嗎？”

屋外, 葉景和宣陵神色都有些凝重。

而屋內, 小妖怪一聽到有人來了, 一溜煙跑到顧雪嶺身後去, 顧雪嶺笑了笑，朝門外說：“進來吧。”

小妖怪聞言臉都白了, 揪緊顧雪嶺的衣角把自己藏起來。

等葉景推門進來時, 二人一眼便見到這只小妖怪。

葉景眉梢一挑, 宣陵也很意外, 目光灼灼盯緊那只小妖怪。

屋中若有似無飄着一縷藕荷清香。

須臾後，房門緊閉上，小妖怪被拎出來, 被葉景和宣陵默不作聲地打量起來，小腦袋耷拉着坐在凳子上, 緊張得渾身都在發抖。

顧雪嶺解釋完剛才的事, 說：“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麽呢。”

小妖怪擡眼看了看顧雪嶺，又快速低下頭, 畏畏縮縮的樣子有些可憐, 因為對面有一道無形的威壓正震懾着他, 讓他打心底戰栗不止。

葉景面上緩緩展開笑容, 讓自己看起來比較親和些，“小家夥，你真的是萬妖宗來的妖修嗎？”

對面的威壓并不來源于葉景，遲遲未曾撤去，小妖怪驚悚不已，渾身哆嗦着點了頭，眼眶快速泛紅濕潤，眼看就要被吓得哭出來了。

顧雪嶺啧了一聲，回頭道：“宣兒，不要這麽瞪着他。”

宣陵眉頭一皺，頓感冤枉。他什麽都沒做，就是看看而已。

不一會兒，小妖怪便放松下來，因為對面的威壓已經壓制了不少，可似乎源于血脈深處的卑微與對對方的尊崇甚至顫栗還是清晰的存在着。

葉景哄小孩特別有經驗，哄了一會兒，小妖怪就不哭了，主動報上家門，他叫連奚，自稱是萬妖宗九長老座下徒孫，問他九長老的名號和萬妖宗的一些細節，他都能答上來。

葉景悄然将一縷靈力探入他體內，很快便被一道精純靈力擋了回去，小妖怪眉心上顯出一個銀白色的九孔蓮藕法印，靈光轉瞬即逝。

葉景喃喃道：“看來真是萬妖宗的人。”

這萬妖宗是外界的稱呼，實際上該是整個妖族，并非一個宗門。

妖族聚居于北域妖都，有一主五妖王十二長老，十二長老扶持妖主，五位妖王分別掌管各族。實際上，妖主是沒有實權的，只是一個象征性的身份，或者是妖族的信仰，必須是天生血統高貴精純，才能擔任萬妖之主。

五位妖王分別分管族內事務，手握實權，基本也是各族中的族長，十二長老地位稍遜，只輔佐妖主。妖主居于神宮，自然也有統禦萬妖之力，可惜的是上一任妖主自數百年前飛升後，到今日，新任妖主仍未現世。

妖族對血脈最是講究，因為血脈越是稀罕的大妖，實力就越是強悍，與生俱來的威壓足以震懾百妖。

而如今妖主之位懸空，五位妖王頭上沒了能管事的人，十二長老與五妖王之間關系似乎也不大好。

而據顧雪嶺所知，萬妖宗中，有一部分妖修十分厭惡人族，根本不願與人族交涉，更莫談是聯盟，就算如今聯盟仍在，也還在蠢蠢欲動。

萬妖宗與天道盟的聯盟源于近百年前的天魔宗之亂，如今天魔宗已被清剿近五十年，萬妖宗與天道盟如今是不和，的聯盟卻也一直沒有解除，是因為萬妖宗當年提出結盟時為表誠意，送來一件對于妖族而言十分重要的寶物。有此物在手，萬妖宗便不敢妄動。

關于此物，外界衆說紛纭，甚至有個叫人不可置信的說法——

這寶物是下一任妖主。

此寶物，實際上是一枚麒麟蛋，萬妖宗将其送往天道盟時解釋過，這麒麟蛋乃神獸麒麟與青鳥之子，麒麟破殼之日，他們将來迎回妖主。

天道盟也極其重視這個‘質子’，甚至将當年虛儀天那位被不少人譽為下任劍仙的天才劍修調離正攻打天魔宗的戰場，只為守護這一枚麒麟蛋。

這是顧雪嶺從南宮清那裏聽來的，料想師父也不會騙他的。當時他年紀還小，唯一的想法還是大自然真是複雜，妖族也很複雜，麒麟跟青鳥也能衍生後代，還有不少動物不同族類的歡好，也能産下各種變異的血脈……

而連奚說的九長老，名號芙蕖，也是個很有名的美人，在天榜那十二芳華錄中排名第五，因她極少出妖都，不知有多少人為求見她一面不遠萬裏跑到妖都去，只她一副畫像，便價值連城，也有不少人為此搶破腦袋。

連奚身上也有一道護身符，帶着蓮花清氣，溫和卻不失強悍，葉景因此确認他真的是九長老的徒孫。

不過九長老會來滄海這事，外界根本都沒有一點風聲。

葉景準備出去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事，對現在的玄天宗而言，他們真是一點風浪都經不起，碰上一點敏感的東西都不行。

宣陵忽然開口，“我去打聽吧，四師兄留下保護大師兄，連奚我帶到隔壁去，以免……”他刻意一頓，才說：“讓他在我屋裏好好休息。”

葉景和顧雪嶺都聽出言下之意，宣陵這是提防連奚。

葉景沒意見，顧雪嶺看看強忍淚水的連奚，再看向怎麽看都很正直的小師弟，當然是選了後者。

宣陵這就拎走了連奚，葉景等他一出門，便訓道：“大師兄，我剛聽說你今日得罪褚少主了。”

顧雪嶺茫然，“我怎麽得罪他了？”

葉景心道你不要裝傻。他剛剛出去才沒一會兒，外面都傳遍了，有些過分的，甚至說顧雪嶺當面拒絕了褚少主的求親，還罵他不是男人。

“大師兄昨夜幹了什麽？”葉景直接戳破他的謊言。

顧雪嶺眨巴眼睛，“我幹了什麽？”

“那褚少主怎麽說昨夜見過你？”

“昨夜打雷了，我很早就睡了。”顧雪嶺皺着眉頭，不滿地說：“你不信就問宣兒，他一直在我屋裏呢。”

“一直沒走？”葉景神色一僵，目光幽幽看着顧雪嶺，想了想趕緊說回正題，“真的什麽都沒做？”

顧雪嶺一臉無辜，“我能做什麽？我只是個四靈根廢柴，現在才是練氣九層，我怎麽越過青陽宮的師兄們跑到樓上去，他們還能沒發現？”

葉景本來就不信，聽完更不信了。心下暗道，你要真是四靈根廢柴，那我豈不是廢柴中的廢柴？

隔壁房間。

宣陵進門後設下結界，低頭看向面前仿佛快快要哭出來的小孩。

“說說看，你為何會來找顧雪嶺？”

連奚睜大眼睛不敢讓眼淚流下來，進屋後，他感覺到那道威壓又來了，比剛才還要強悍，震懾得他身體僵硬四肢泛涼，說不出話來。

宣陵只好收斂了些許。

不一會兒，連奚松了口氣，因為被吓怕了，一股腦全說了，“我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才來找他的。”

宣陵挑眉，“什麽氣息？”

妖修向來感官敏銳，尤其是對同族的氣息。由于血脈不同，氣息也有不同，小妖的氣息弱小，大妖氣息強悍，故而小妖會被大妖震懾。

連奚卻說不上來。他只覺得面前這個人的氣息好像比長老還要強，尤其是盯着他看的時候，琥珀眸子目光銳利，他不敢拖延時間，絞着白嫩的手指吞吞吐吐地說：“我不知道，就是很淡的氣息，我第一次見，不清楚……”

說着，小妖怪忐忑不安地偷看了下面前面容冰冷的大人。

宣陵眉頭一皺，小妖怪便差點哭了出來，腦子靈光一現，忙道：“和大人身上的氣息也很像！”

宣陵：“……我？”

連奚快速點頭，腦子也清醒了一點，“大人身上的氣息也很淡，我幾乎嗅不到，但是和小哥哥站在一起時就變得清晰不少……”連奚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比了一下。其實如果不是大哥哥告訴他，他根本就留意不到他們二人的氣息。他又說：“大人的氣息和小哥哥的相融，好像是一樣的，我也分不清楚。也許是大人和小哥哥走得太近，氣息沾染到了小哥哥身上……”

連奚也不确定。總的來說，比起宣陵，顧雪嶺的氣息要淡很多，幾乎沒有，靠得近了，再經歷過宣陵剛才的威懾，感覺那氣息更像是宣陵的。

草木精怪因為體內雜質不多，對氣息的敏感度遠超于其他妖怪。宣陵正是明白這一點，才會如此在意這個問題，他擰眉，沉吟須臾。

“現在還有嗎？”

連奚泛紅水潤的眸子呆了呆，後知後覺聽從宣陵的話去做，極中精神感受，過後說：“比剛才淡……”

宣陵眉間頓時多了幾分煩躁。真是個敏感的小妖怪。

他都已經用盡方法收斂氣息了，就算是南宮清、太淵無極等元嬰期修士都不曾發覺，他也有自信大乘期的老祖也難以察覺，可他如今又還沒有化出原型，小妖怪這都能聞着味？

宣陵不再說話，眉頭擰得很緊。

連奚怕他生氣，一動不敢動，連哭都不敢哭出來，小心翼翼的站在那裏，小小的身板抖得厲害。

顧雪嶺此時正在屋裏挨訓，他趴在桌上，細長的手指一下一下戳着茶杯玩，心說四師弟真是啰嗦，為了褚少主的事已經說了一盞茶功夫了。

“師兄，褚少主絕非善茬，就算他拿不出證據證明你昨夜去過五樓，可他昨夜若真在你手上吃了虧，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葉景篤定道。

顧雪嶺也認同，嘟囔道：“我知道啊，不然我早就揍他了。”

葉景一時無言，“你……”

顧雪嶺掀起眼皮子斜他一眼，顯然毫不在意，還安慰道：“不用擔心，他如果真的要對我做什麽，就不會到處跟人說他傾慕我了。他應該直接抓了我，或者殺了我才對。他什麽都沒做，就說明他現在暫時還不會動我。”

葉景：“……所以師兄就有恃無恐？”

顧雪嶺眨眨眼睛，沒有回答，坐直起來支着下巴看葉景在屋裏踱來踱去，一臉焦慮，半天後停下來。

葉景跟顧雪嶺說：“明日到了滄海，我馬上送你回去。”

顧雪嶺問：“為何？我還要看青雲試劍。”

葉景張了張口，卻不知道怎麽說。

顧雪嶺也沒問下去，他突然驚呼一聲，指向窗口。

“那邊是不是有個人？”

葉景反應迅速，卻也只來得及見到一片黑色衣角自窗邊略過，他臉色大變，大步流星追到窗口。

樓下只有一片幽靜的小竹林。

顧雪嶺跟過去在他身邊說：“沒人嗎？難道是我看錯了？”

葉景思索了下，踩上窗臺作勢要跳下去，顧雪嶺臉上的悠閑被驚詫取代，急忙抓住葉景衣袖。

“你要去哪兒？”

葉景語氣沉重，“應該我昨夜見到那個人。他昨夜只在樓上出沒，剛才竟然出現在你窗外，也許是我貿然出手惹來的麻煩，連累了你。”

顧雪嶺總覺得自從上了飛舟後暗處一直有雙眼睛盯着他看似的，剛剛一回頭就見到窗邊飄着一縷頭發，其實連個人影都沒看清。他問：“他來我這裏偷聽，是不是想要抓我呀？”

葉景拍拍他手背，“不怕，你去找小師弟，我出去看看。”

顧雪嶺想說既然修為比葉景高就不要去了，結果還沒說葉景便跳下竹林，白衣很快隐沒在一片青翠中。

顧雪嶺趴在窗口看了一會兒，沒聽葉景的話去找宣陵，便開門下了樓，朝小樓後面的小竹林走去。

林中風聲沙沙，細長青葉緩緩飄落，鋪了一地。

顧雪嶺踩着地上幹硬的青葉走了一圈，沒找到葉景。他下樓時花了些時間，料想葉景應該走了。

顧雪嶺輕嘆一聲，轉身走出了小竹林，接着就不動了。就這麽站在竹林外的假山旁，盯着面前的小池子裏的靜谧水流看了一陣，轉身走開。

水面清澈，倒映着兩人高的假山與遠處的亭臺樓閣。

顧雪嶺走了幾步，又轉了回來。

小池子裏響起細微的一聲滴答，似是有什麽東西掉落，一層層漣漪自假山朝外暈開，一圈圈逐步變大。

顧雪嶺低着頭，走回來，走回去，慢慢踱步，就是沒有離開。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顧雪嶺走累了，便蹲下不動了。

假山後，蹲得快腿麻了的人發現他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忍無可忍，發出一聲不知是怒是嘲的輕笑。

“你一個人在這裏堵着我，不怕出事嗎？”黑衣人自假山背後走出，飛身落到顧雪嶺面前，又暗惱道：“沒想到你居然能發現我。”

卻把顧雪嶺吓了一跳，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緩緩擡頭，黑白分明的桃花眸子睜得又圓又大，不可思議道：“怎麽是你？我四師弟呢？”

葉景已經回了小樓，因為他跟昨夜一樣，跟丢了。

他貿然出手，就怕後患無窮，所以昨夜才會追着黑衣人找了一宿，可到底是如他所料，他真的把這個麻煩惹來了。當他回到顧雪嶺房間時，才發現人不見了，宣陵屋裏也沒找着。

葉景臉色驟白，心道不好，怕是中了聲東擊西的計謀。

宣陵見他臉色如此難看，面色一冷，問葉景，“他不見了？”

“我讓他過來找你，然後我就走了，沒想到他沒來……”

葉景難得有些慌神，忽然想到什麽似的，朝上樓的樓梯奔去。

宣陵在他身後思索一陣，按住好奇探出頭來的連奚的腦袋讓他回屋去，“不要出門，等我回去。”

葉景果然是去找褚少主，不過幾人在樓道碰上面了，褚少主正好下樓，葉景見了他便沖上來。

“嶺兒呢？你把他帶走了？不是說好到滄海再從長計議的嗎？”

褚少主身後是無人，可葉景身後卻有人，宣陵腳步一頓，對上褚少主顯然也有些驚愕的神情。

褚少主沒搭理葉景，卻對他禮貌一笑，與不久前的冷淡截然相反的态度。宣陵這下還能不明白，這兩個人果然是一夥兒的，恐怕還知道他是誰。

只不過葉景和褚少主的關系似乎也不大好，褚少主推開葉景的手，邊彈着衣袖邊沒好氣地問：“你自己看着的人，管我要？葉景，你瘋了？”

葉景面露錯愕，“不是你？”

“我剛出門，還沒去見他呢。怎麽，真的不見了？”褚少主發現葉景和宣陵的表情都不像是在開玩笑，臉上的譏笑也沒了，“難道是躲起來了？”

“他什麽都不知道，躲什麽？能躲哪兒去？”葉景咬牙道。

宣陵面無表情看了二人一眼，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葉景在他背後問：“你去哪裏？”

褚少主白了他一眼，也跟上宣陵，“趕緊找人吧。”

葉景定了定心神，卻也不客氣地回瞪褚少主，“若不是因為昨夜幫了你，也不會惹上這個麻煩。”

褚少主原本不想搭理他的，因為此人也對他極不友好，看着他的眼神就跟防賊似的，這時卻略有點在意地看他一眼，奇道：“昨夜？”

葉景冷哼了一聲，又恢複往日的陰陽怪調，在他面前擦身而過。

褚少主想到昨夜的困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似乎是明白了什麽，一臉難堪地跟着二人下樓。

與此同時，顧雪嶺面前的人聽了他的話後，臉上略帶幾分陰沉的笑容慢慢僵住，緩緩說道：“你以為，我是你四師弟，在跟你玩躲貓貓？”

顧雪嶺真的點了頭，眨巴眼睛，一臉純真地看着他。

“原來不是四師弟，打擾了，我先去找我四師弟了。”

對方卻沒打算輕易放過顧雪嶺，他低聲一笑，就在顧雪嶺轉身要跑時，一閃身攔在顧雪嶺面前，“別急着走呀，來都來了，不如先敘敘舊？”

顧雪嶺露出一個特別無辜的笑容，“那方師兄想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