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玉桑被稷旻單手拎上了城樓。

左右屏退,?城樓上空無一人,只有夜風習習,卷着涼意寸寸入骨。

玉桑大半個身子都探出去時,?真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掉下去。

她雙手死死把着邊沿,緊咬牙關,渾身發抖,可這點力量,?根本無法與稷旻的力道抗衡。

稷旻的臉色冷的發白,他按着玉桑,?慢慢傾身,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擡頭看向前方。

“你明明記得,?卻裝模作樣同我演戲,我說過什麽?”

“為了江家人,?你一次次騙我,?我又說過什麽?”

“便是那日說穿了,?我也不曾拿你怎麽樣。我态度如何,?你當真不知?”

稷旻隐忍着怒火,?氣息極沉:“真不知你這心是石頭做的,?還是寒冰做的。又冷又硬,捂不熱,?也捂不軟。”

他猛一晃她下颌,?“不是要走嗎,路就面前,你現在就可以從這裏走下去!”

玉桑沒想哭,可眼淚受疼痛刺激,不受控制的往外湧,?一滴一滴打在稷旻的手背上,竟讓他覺得灼熱生疼。

可他半分力道都沒減,忽而擒住她手腕,将她一把推了出去!

少女的驚聲劃破寧靜的夜,城樓上白影一晃,身體下墜一瞬,玉桑覺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只聽咔的一聲響,她被擒住手臂吊在城牆外時,右肩亦因忽然承受了全身重量傳來一陣劇痛。

玉桑撕裂痛呼,緩緩仰起頭,稷旻一手拉着她,一手抵在城牆邊借力,垂首看着她的眼裏,一層痛快夾着一層痛苦。

他緊緊盯着玉桑,啞聲問道:“知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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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桑被吊在城牆外,仰頭看向稷旻的眼神裏,含了太多太多複雜情緒。

她一言不發,既不認錯,也不辯解,眼淚不斷地從眼角滑出來。

稷旻被她的沉默激怒,他知她手受傷了,這樣吊着,她的手非得廢了。

稷旻青筋暴起,咬牙切齒:“我再問你一次,知錯了嗎!說話!”

玉桑疼的快虛脫了,她深吸一口氣,顫聲道:“沒錯……”

稷旻眼神一震,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玉桑哭着笑起來,聽不見嗎?

她仰起頭,用盡全部的倔強的和力氣,沖着他一遍一遍喊:“我沒錯!”

那樣的情形,兩邊都是想要留住的人,對她而言,做選擇時哪有條件想對錯?

“我沒錯!”

——她只想讓姐姐不要活在仇恨裏,有什麽錯!

“我沒做錯!”

——在他眼中,江山社稷重于一切,無法兩全時,她便成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有什麽錯!

“我沒有錯——”

從沒有選擇機會的人,只能盡全力來換一個亮全,還要怎樣?

她嘶吼的回應,一次一次沖擊着稷旻的底線。

城樓之上,夜幕四合,周圍的一切都包裹在黑暗中。

一些畫面不受控制的湧入腦海中——

兵臨城下,屍橫遍野。

視線所及仿佛都飄蕩着暗紅色的血腥氣。

城門上立着的豎杆上吊着一個人。

屍體早已被風幹,在厮殺中靜靜地懸在那裏,天地萬物,都因這一幕失去了聲音。

稷旻手腳發軟,雙耳嗡鳴。

兵器從他手中脫落砸在腳邊——

掌中皓腕下滑瞬間,稷旻驟然清醒,猛地用力将她拉起來。

懸在城牆外的少女白影一晃,正正落入男人懷中,稷旻的手腳發軟,被她撞得往後釀跄幾步,跌倒在地。

他下意識将她緊緊抱在懷裏,将自己完完全全化作一個墊子。

心中湧起濃濃的後怕,可在抱緊她時,原本空蕩死寂的心忽然被什麽填滿,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圓滿。

玉桑情緒大動,身上又疼,窩在稷旻懷裏放聲大哭。

稷旻聽來只覺窒息,比看到她頭也不回的逃跑更窒息。

他好像忘了自己前一刻是何等冷冽兇殘,手忙腳亂的幫她穩住傷臂,又用指腹輕輕幫她抹眼淚,聲音都碎在煎熬的情緒裏。

“桑桑不哭,沒事了,我不吓唬你了,好不好?”

玉桑情緒大動,哭的十分投入,稷旻的手碰一下,她就躲一下。

想站起來,可傷臂在他手裏,她根本無法動彈。

稷旻聽不得她再哭,打橫抱起她往下走。

玉桑被他抱在懷裏,哭聲都随着他的步子一颠兒一颠兒。

剛走下城樓,等候已久的稷栩面露訝然:“太子皇兄,這是……”

稷旻抱着人,健步如飛,如一陣風般擦過他。

“飛鷹,備馬車,請大夫!”

稷栩早就來了,得知太子在城樓上,本想上去說事情,結果被太子兩個護衛攔住。

他在下面守了一會兒,聽到太子皇兄的聲音,還聽到女人的尖叫聲,心裏早已驚訝生疑。

此情此景,稷栩心中一下子生出許多大膽的猜想,當然,這些猜想沒有一個是敢問出口的。

稷旻沒有回刺史府,而是就近找了個舒适的客棧。

守夜夥計的呵欠在明晃晃的金子面前蕩然無存,轉而成為熱情的招待。

玉桑被輕輕放到床上,紗帳垂下,被拎來的大夫隔着紗帳為她號脈。

好在沒有大礙,除開受了些刺激,便是右手臂脫臼,接上養着就好。

大夫離去,房中只剩稷旻與玉桑二人。

玉桑剛才哭的太用力,此刻收了眼淚,還忍不住一抽一抽。

而稷旻也在褪去前一刻的慌亂後慢慢冷靜下來。

第一次,是借為曹広投毒一事試探她,她吃了許多苦頭,還險些被夜旅人欺辱。

當時,他怒不可遏,險些一劍殺了那人,也毫不猶豫毀掉玉佩,中斷了所謂的計劃。

第二次,是借江古道一事試探她。

他早已決定,一旦她用了玉佩來救江古道,他便立刻以假傳太子之令将她打入大牢。

這件事最後的說法不會變,江古道依舊是陪他演了一場戲,但她不知這是演戲。

他沒想殺她,只想借短暫的牢獄之災,讓她吃點苦頭,長點記性。

結果,此事不了了之。

然後,便是今次。

她身份卑微,無親無故,他就是在這殺了她,也無人敢追究。

然而,撕開那些浮于表面的仇恨和憤怒,他根本不可能讓她出事,也受不了她吃苦頭。

前兩次,是因為心中不受控制的猶豫和心軟。

今次,又多了一個原因。

稷旻重活一世,對很多事都有了超出上一世認知範疇的理解。

他覺得,他們之間似乎還有更深的羁絆。

他并不知這羁絆是什麽,唯一清楚的是,他可以放過任何人,甚至放棄仇恨。

唯獨不能放過她。

沒了她,這一世重活,只是折磨。

兩人之間跟着一層紗帳,一個在裏面,一個在外面。

稷旻猶豫片刻,還是伸手去撩紗帳。

“啪!”一聲脆響,稷旻的手被她兇狠的打一下,紮帳自他手中滑落,重新垂下,隔開兩人。

稷旻收回手,手背慢慢生出火辣辣的感覺。

他非但不生氣,反而勾了勾唇,他想,自己多少有些了解她了。

今夜逮到她,她乖巧的連大氣都不敢出,是不知他态度。

城門上,她又驚又怕,什麽都不說,只流眼淚,是知他惱火決絕。

眼下,他又抱又哄,還請了大夫。

她看得分明,知道自己無事,他不危險了,都敢動手了。

稷旻心中好氣又好笑,可看着帳中沉默的少女,他臉上的笑意終究淡去。

他也不伸手了,穩坐床邊緩緩開口:“既已說開,我也不瞞你,從前的事情,我都已知曉。”

裏面的人影動了一下,轉頭看向他。

稷旻挑挑嘴角:“難道你不想知道,你死後,我知道真相,是怎麽對付你姐姐的嗎?”

她愣了一愣,擡手撩開簾子,兩人面面相對,中間再無阻礙。

玉桑心頭猛跳,想知道,卻不敢問。

不會的,随着她死,太子被廢,姐姐應該在姐夫的陪伴下看開。

數年後,太子再複位,照舊可得江山社稷,那時,姐姐已開始新的生活。

難道……她失敗了?

她死了也沒有化開姐姐的仇恨,太子知道了她的來歷,還報複了江家?

是因為這樣,他這一世才大方放過江家?因為他早就報了仇了!?

此時此刻,玉桑沒有任何遮掩,情緒都寫在臉上。

這還是稷旻第一次這樣輕易讀懂她的心思。

其實他是騙她的。

那時,他剛剛被廢,便在母後的內侍口中得知,他是被玉桑設計了。

玉桑給韓唯通風報信,讓他躲過殺劫,現在還使了個回馬槍。

聖人裁決,是為安撫韓氏和王氏,一切都是暫時的。

知道這些後,稷旻滿心生恨。

他讓內侍給母後傳話,留着玉桑,待他挨過這兩年,除掉韓唯後,要親自處置她。

可皇後心存顧忌,怕太子複位後故态複萌,提早處決了玉桑。

原本,妖姬惑主,背後母族是要受牽連的。

可一來,玉桑是江古道獻給太子的,要追究也是追究江古道。

二來,江古道雖獻了玉桑,但回京後一直低調行事。

別說前朝後宮勾結,他自己壓根就沒争權奪勢,為曾參與任何紛争。

想落罪都沒有合适的名目。

所以,最後的罪名,全堆在了玉桑一個人身上。

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狐媚惑主,不守婦道,侍奉太子時亦勾搭前朝重臣,攪亂朝堂後宮。

江家為此擔了非議,也在當時影響了族中女子進宮的機會,但并無大的風波。

稷旻被廢後,便被放逐出宮。

他借此消失在朝堂,暗中培養勢力,最終與聖人裏應外合,除去了韓氏奸佞,繼而複位。

其實,得知玉桑被處死,擔下所有罪名時,稷旻只愣了愣,并未有一言半語。

他知道母後為何這麽做,自己也沒有立場責備她。

可是心裏空落落的地方,說不出的難受。

為了填滿這種空落的難受,他勵精圖治,一心撲在政事上。

然後,聖人駕崩,他登基為帝,白日裏是萬人敬仰的王,一改做太子時的模樣,殺伐果斷,雷厲風行,他有賢惠的妻,相敬如賓,有安寧的後宮,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再沒偏愛誰。

到了夜裏,他只是稷旻,受噩夢折磨,夢裏全是玉桑。

沒多久,京中發生一件事。

翰林學士文緒之妻無故失蹤,文緒近乎癫狂,上天下地尋找發妻。

而那時,江慈被囚禁在一間密室,平靜的看着站在面前的稷旻。

稷旻身上是帝王冕服,渾身透着一股不怒自威之态。

他與江慈對視,緩緩開口:“朕這些年,一直有些困惑,有些事越想越不懂,現在看來,還得請文夫人替朕解答。”

江慈不慌不忙,甚至笑了笑。

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憋悶許久的事,終于找到了傾吐的時機,

他們都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

在周邊的人都漸漸忘記這個人時,忽然能有一人同自己談起她,那滋味實在難以形容。

也許是做了皇帝,看了更多的人。

知道來龍去脈時,稷旻竟比當初得知她背叛自己幫韓唯時要冷靜許多。

他甚至在心中了然冷嘲,果然如此。

她從出現開始,就是一場別有用心的設計。

稷旻沒有為難江慈,他放了她。

雖然他并不知,江慈何故這樣恨他。

他不在意了。或者說,這是他對那個死去的人最後的仁慈。

然而,江慈也不在意了,她有一個女兒,叫懷桑。

他一如既往的忙于政事,身體每況愈下。

直至一夜暴風疾雨,他在驚雷聲中坐起,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她是成功了的。

可她為何要拉韓唯下水?

為何要設計一場必輸的陰謀?

有模糊的念頭升起,又被狠狠壓下。

他發狂的大笑,怎麽可能,她那樣的女人,怎麽會這麽蠢。

這一定又是什麽陰謀,只是她算錯了而已,從那日起,他開始患病,宮中禦醫束手無策。

他熬着熬着,耗着耗着,終于走到了盡頭。

他請來江慈,問了她許多事,江慈也悉數告知。

他去過益州,去過刺史府舊宅,也去過她生活的地方。

至此,他覺得自己對她依舊是恨與怨。

這樣一個人啊,他被這樣一個人,勾去了心魂,一輩子受折磨。

這種看破世情的了然,直到他死的那天。變作了滔天的情緒,濃厚且劇烈。

想再見她,無論如何,都想見她。

……

往事晃過心頭,稷旻眼神輕動,望向面前的少女。

她以為自己做的都錯了,她白死了。

其實不是這樣。

除了記得你的人,其他人,都過得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4-15?23:59:14~2021-04-16?23:57: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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