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燭光搖曳,?夜色寂靜。
稷旻看着玉桑,嘲諷一笑:“總是這樣,一提到江家,?你便在意的很。”
玉桑微微一怔,聽出了些話外之音。
他是故意這樣說的,結果未必是她以為的那樣。
可再想想,無論稷旻曾做過什麽,?都已是她無力回天的事。
玉桑輕輕垂首,連聲音也壓下去:“殿下已知我從哪裏來,?也知江家對我有諸多照顧……”
“那是利用!”稷旻厲聲打斷她,毫不留情的把她可笑的認知碾碎,?“江家只是為了将你培養成一個可以迷惑我,?報複我的工具,你只是一個工具!”
玉桑死死咬住牙,?兩只手都拽成拳頭,?胸口起伏不定。
稷旻說完,?自己都暗暗怔愣。
許多事情,?獨自一人來想時,?好也會想壞會也想,?中肯而冷靜。
可當事中人就在面前,壓抑的情緒便不受控制了。
像是為了發洩,?又像是見不得對方的平靜和淡然,?所以才尖銳的挑釁,說殘忍的話。
江慈待她必定是不錯。
她本就聰明,用盡全力讨人喜歡時,簡直所向披靡。
所以,她對江慈來說,?早已不是單純的利用工具。
她走後,江慈曾用自己的方式緬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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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偏要這樣說,激得她渾身緊繃,哭腫的眼再度泛紅,心裏才有一絲暢快。
見玉桑憋紅了眼都不說話,稷旻再度開口。
“将你當做工具的江家,尚能被你當做親人般真心相對,命也不要的維護。”
“那我對你的情意,在你心中,又算是什麽?”
玉桑眼簾輕顫,慢慢擡起來,側首望向他。
稷旻身形微微佝頹,不複往日的英挺風采。
他沒看玉桑,卻在等她的回答。
或許,這也是過去很多年裏,他想問卻沒有機會問的問題。
縱有千般佐證萬般猜想,也不及她清楚明白的回應。
稷旻想,只問這一次,只要她說,他就信。
然而,玉桑久久沒有回應。
稷旻笑了一下,撐着膝蓋站起來,轉身欲出:“你果然……讓我活成了一個笑話……”
稷旻邁出第二步時,身後響起玉桑的聲音:“殿下。”
稷旻定在原地,并未回身。
玉桑側首看着他,聲線平穩:“原以為,人死如燈滅,卻沒想會有今日的奇遇,更沒想到,會同殿下一起經歷。”
“相逢以來,與殿下裝傻做戲,卻沒問過殿下後來那些年過的如何。”
稷旻回過身,不無嘲諷:“如何?你當你死了,孤便活不成了?憑你也配?”
他冷笑道:“朕自然過的很好,朕曾手刃逆賊,穩固江山,可惜你無命得見;朕有賢妻嬌妾,後宮寧和,哪一個都比你好!”
玉桑聽着,絲毫沒有稷旻的言語刺激,反倒輕輕笑起來。
“這麽說,如今該叫殿下一聲‘陛下’才是。”
稷旻沒刺激到她,反被她這個笑刺激了。
他怒火中燒,正欲開口,卻被玉桑搶了先——
“回答陛下的問題之前,玉桑也有一個問題想要問陛下。”
玉桑與稷旻對視,一字一頓:“陛下可曾問過自己,究竟是為自己真心錯付難以釋懷,還是僅僅因為,自己是被玉桑這樣的人騙了?”
稷旻倏地瞪住玉桑。
玉桑護着傷臂靠在床頭,目光直至看向前方,描摹着紗帳垂下的褶皺。
“陛下文武雙全,才貌出衆,出身高貴,是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
“也因這得天獨厚的出身,身邊一切都是你的附屬,旨在錦上添花。”
“然陛下自恃身份,心中尊卑分明,從不逾越。”
“即便是你的附屬,也該有成為附屬的資格。”
“可到頭來,陛下滿心的情意,竟給了一個不配得到的人,蝼蟻一般的人。”
玉桑輕輕揚唇,語氣含了意味不明的打趣。
“其實,給了就給了吧,天之驕子愛恨随心,還有誰敢左右?”
“只是陛下心中有傲骨,存貴氣。”
“普通人絞盡腦汁想用一技之長去交換什麽時,陛下輕易便可擁有無數心甘情願,無需你率先付出,便可撲向你的心意。”
“所以陛下理所應當的認為,當你肯付出時,便是天大的恩賜。”
“得到你恩賜的人,即便沒有與你一般得天獨厚的出身,也該舉全部之力,給予撼天動地的回應。”
“可這不識趣的蝼蟻,竟絲毫沒有得到全天下最珍貴恩賜的自覺,也沒有拿出蚍蜉撼樹一般的決心——明知自己卑微弱小,也要回應可撼天動地的情意。”
面前慢慢投下一個黑影時,玉桑停下,側首看去。
稷旻站在床前,眼中明暗起伏,他死死地盯着玉桑,“這是你的真心話?”
玉桑平靜的與他對視,“是,但還差幾句。”
安靜的房中,稷旻立在床前,忍着心中滔天情緒,垂首凝視。
他聽到她說:“本不該有牽扯的兩個人強說真心的後果,就是蝼蟻傾盡全力,在天之驕子眼中,也不是他想要的,足以撼天動地的回應。”
稷旻忽然俯身,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你的傾盡全力,就是欺騙設計和背叛?”
“為何不同我坦白!為何要自己設計?但凡你有一絲一毫的真心,都不該隐瞞我!”
“你以為我看不出你與韓唯勾搭?”
“我視若無睹,許你承諾,縱容你至此,都換不來你一顆真心一份坦白!你的确卑賤如蝼蟻,可你也沒有真心!”
玉桑被他擒着,仍倔強開口:“告訴你一切,然後用作為你附屬的恩寵,作為姐姐人生順遂與否的賭注?”
“世道之中分貴賤,人心之中有輕重,比起身邊這些附庸,陛下心中更重要的是江山社稷。”
“所以,無論發生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你的腳步——複位掌權,登基稱帝,江山穩固,夫妻和鳴,一生安穩。”
“試問這樣一個人,又怎能允許身邊存在威脅?”
“對你來說,男女情愛并非最重要事。”
“對我來說,你也并非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人!”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稷旻力道加重,仿佛将她下巴捏碎,她便可閉嘴。
可玉桑偏要說。
“我來到你身邊只是一個設計,靠心機手段才騙得你寵愛,此為其一。”
“騙得你恩寵的,是個本沒有資格得到這些的人,可你都給了她機會,她竟沒有感激涕零的抛棄一切,将你視作一生最重,此為其二。”
玉桑含着痛哼笑,做好了被他捏碎下颌的準備,狠下結論:“這便是你放不下的原因,尊嚴驕傲作祟,不甘心罷了!”
“你帶着不甘心來質問我真心,你的真心也不過如此!”
房內有一瞬間的死寂。
在玉桑說完後,稷旻心中翻天的情緒反而寸寸冷卻。
原來,她一直是這樣想的。
不知過了多久,捏在玉桑下颌的手慢慢松開。
稷旻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搖着頭笑了。
最終,他未置一詞,轉身就走。
房門被狠狠關上,砸的震天響。
大概是吵到了隔壁的人,有抱怨聲傳出,又很快消去。
玉桑坐在床上,眼淚不受控制湧了出來。
可她一點也不想哭,又飛快用手背抹掉。
有什麽好哭的?
逃跑被抓到,犯上之言說了個遍,她還是沒有死呀!
稷旻不殺她,她就還有機會好好活着。
就要好好活着,大吃大喝,高高興興!
玉桑在心中為自己鼓勁,一如逃跑時一樣。
可想着想着,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珍珠滾出來。
其實,還有一句話,她并沒有告訴稷旻。
如果,她有在意的人,她也想堂堂正正,擡頭挺胸,帶着毫無保留的赤誠情意,還有驕傲與尊嚴,站在他面前。
可在當時,這些東西,她一樣也沒有。
有些事,即便沒有人教,也一樣會在心中生成。
可也因為沒有人教,所以當它産生時,就會在心中化成一團複擾人的情緒。
直至某日,有人無意幫你撥開迷霧,用清晰的字句去描繪,才會在心中釋然。
那日聽到江慈說這話時,她心中大動,一些描摹不清的情緒,也在那一刻變得鮮明。
原來,是因為這樣。
可是,他們從來不是為了圓滿而相遇。
既已入局,就無謂拿這些情緒來生出羁絆誤人誤己。
想要出局,就得快刀斬亂麻,退的徹底。
而事實就是,她用盡全力,在他看來,仍舊是對他的背叛和設計。
沒有誤會,沒有曲解。
只是他們想要的,彼此都給不起。
……
稷旻一個人走到了客棧外,揮退所有人。
他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夜風習習,涼意無聲浸潤骨肉,走出一段路後,方才覺得遍體生寒。
稷旻的腦中一遍遍的回響着玉桑的話。
今日玉桑這些話,讓他在歷經了暴怒,羞惱,心驚之後,意外豁然。
他生來尊貴,想要得到什麽都很容易,反倒是別人很難從他這裏得到什麽。
所以,一旦他給予,便是該供奉在心中的恩賜。
從無人像她一樣,一字一句清楚明白的說給他聽,但其實,這種心态,自他懂事起,便潛移默化根植骨髓。
在認為被她背叛的日子裏,他的确沉浸在這樣的憤怒裏——我已如此對你,你還要怎樣?
他把自己給與的感情看的太重,也将得到回應看的理所當然。
事實上,換作任何一個人,這都是無需争論的事情。
他們自會感恩戴德,欣喜若狂的接受。
可桑桑不是。
她口口聲聲說自己卑賤如蝼蟻,其實,她眼中,心裏,絲毫不見卑微。
至少,他給與她一切時,從未在她眼中看到被恩賜的感激。
在她心中,只有對她好的人,和對她不好的人。
這些人是什麽身份,其實并不重要,她看的,只是好與不好。
她會耍小心思回敬對她不好的人,也會把外人的善意細細摘分,将值得記住的記下。
所以,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在她心裏是可以和別人一同衡量、比較、甚至舍棄的人。
但正如她所說,反過來,她也并非他人生最重要的事。
至少上一世是如此。
她死了,他照舊按照自己的意思活着。
雖然活得痛苦,可那也是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也許是因為那一部分他已經得到,也許是因為關于她的噩夢太過磨人。
他終究在歷盡蹉跎後,撒手已經得到的一切,重活到這一世,重新見到她。
世道之中分貴賤。
要求一個附屬對她的君王忠心不二,奉為至高無上的神明,無人質疑。
反過來,要高高在上的君王将附屬當至寶,甚至超越心中追求,便是笑話。
可是,她不分貴賤,只憑好壞,在心中分輕重。
玉桑說的沒有錯,但她并不知,這并非他放不下的原因。
聽她這些話,稷旻确有幡然醒悟之感,意識到自己對她存着這樣的态度。
或許,也是因為他從沒意識到的這種态度,讓她排斥他。
但是撥開這些,他還是放不下她。
那些同她相處時的歡喜與偏愛,都是發自真心,令人愉悅的。
他喜歡同她在一起的舒服與自在,那是從未有人給過的感覺。
她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讓他把所有偏愛給她一人。
她不在了,他也不會再偏愛任何人。
這些,他很容易就想明白了,但并不想在剛才就同她解釋。
玉桑其實很懂他,他的确有傲骨。
要他坦白自己在男女之情上已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就是想被她看的無比重要,那他成什麽了?君子不是嗟來之食,更不可能乞讨感情!
再者,他給與她的一切,連讓她連只偏愛他一人的程度沒到。
他只是對她好的人中的一個。
他才不會将這些話說給她聽!
稷旻站定,片刻之後,他轉身往回走,步子從緩到急,從遲疑到堅定。
飛鷹和黑狼一直遠遠跟着他,見他回來,忙要上前。
“讓你們找的人,有下落了嗎?”
二人對視一眼,回道:“有。”
稷旻心中已下決定,他沉下氣,低聲道:“備車,天一亮就出發。”
……
玉桑一股腦說了那麽多,人都變得輕松了。
稷旻不知她身世時,他們已難圓滿,如今一切攤開,更不該有牽扯。
所以,她這一覺睡得很沉很踏實,旨在有更好的精神,與稷旻做個了斷。
可沒想,天剛亮她就被戳起來了。
稷旻甚至沒給她梳洗打扮的功夫,一張寬大的披風将她一裹,直接抱上車。
她頂着亂糟糟的頭發,吃力的從披風裏鑽出小腦袋,迷迷糊糊道:“去哪兒?”
她還沒睡醒,也沒意識到稷旻正在親手幫她套襪穿鞋。
稷旻一邊做着“卑賤”之事,一邊冷冷回答:“去閻王殿。”
玉桑正在揉眼,動作一頓,一只眼睛盯着他:“你也去嗎?”
稷旻嗤的一聲笑了,他看向她,“是啊,上一次你我各自走得匆忙,這次趕上了,路上還能做個伴,豈不美哉?”
玉桑終于慢慢回神,眯起眼睛盯住他。
一大早的又發病了嗎?
但話說回來,明明昨日才撕破臉說了那麽多話,今日相處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尴尬。
玉桑想,這都得益于他們前一段時間相互裝傻磨合出的平和關系。
所以,他到底要去哪兒?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4-16?23:57:15~2021-04-17?23:57: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濃霧?20瓶;耶啵鬧木耶啵?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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