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刻鐘很快過去,?玉桑回到自己的馬車,才剛坐下,有人在外叩車。

“桑桑。”江慈掀起車簾,?鑽進一顆腦袋與她商量:“我能不能與你同乘?”

玉桑想起剛才聽到的話,心裏大約有數,點了點頭。

江慈舒了口氣,提裙蹬車。

玉桑撩起車簾看了看外頭,?果見江夫人花氏站在前面的馬車邊,蹙眉往這頭看。

眼看着江慈鑽進她的馬車,?花氏嘆了口氣,也上了車。

隊伍繼續往前走,?江慈為掩飾自己的情緒,?借着強調江家情況為由與她說起話來。

可她藏着心事,到底有些心不在焉。

玉桑沒說破,?擡手掩唇,?打了個哈欠。

江慈看向她,?玉桑面露歉疚尴尬:“對不住姐姐,?許是路上沒有睡好,?但我一直在聽,?不信你考我。”

江慈怔了怔,自是順着階梯下:“不妨事。其實現在說了容易忘,?也是白說,?不如等快到的時候再同你說。咱們歇歇吧。”

玉桑含笑點頭:“好呀。”

然後,兩人一路沉默,江慈看着窗外景致發呆,玉桑看着她,若有所思。

雖不知江慈對父親江古道到底抱有何種期望與敬仰。

但玉桑知道,?換作上一世的姐姐,壓根不會被這種心緒煩擾,心中一絲波瀾都難掀起。

眼前的江慈,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不識處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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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是懂的都懂,卻暗暗排斥,同時在心中生出一套自己的道理與做派。

在古道伯伯與花氏看來,或許會恨鐵不成鋼的道一句糊塗,又或擔心她往後碰壁吃虧。

可認識過前一世那個江慈後,玉桑只覺得,一個人什麽道理都能想明白,什麽事情都能接受,得是經歷多少難處,嘗試多少次妥協,隐忍多少痛苦才磨練出的性子?

簡單純粹本沒有錯,只是在顧全大局中嘗盡苦與難的人眼中,容不下它罷了。

如果可以,玉桑倒希望上一世的姐姐能有今朝的模樣。

或許是被江慈的情緒感染,玉桑也生了些心事。

一日過去,隊伍歇在一家客棧。

稷旻出手闊綽,包下整層房間供所有人休息,因是他出的錢,房間位置自有他來定。

自從被帶着回京,玉桑這一路都在混吃混喝。

什麽事都不用她操心,什麽活兒都不用她忙,簡直清閑又自在。

可也正是走了這一路,她才覺得,稷旻那夜的話不全是恐吓。

人在途中,僅有盤纏還不夠,要安全穩妥,避免颠簸勞累,還得處處有接應。

想要日子過得穩當,手裏要有錢,身邊要有人。

可現在的她,一樣都沒有。

思及此,玉桑在心裏拿定主意。

她出門喚來小二,給了些錢,要筆墨和本冊。

小二接過錢,麻溜的去置辦。

玉桑回房,關門轉身時,一道黑影從房梁上飛身而下,捂了她的嘴。

她吓得一抖,耳旁已響起來人低促的解釋聲:“是我!娘子別叫!”

玉桑看着飛鷹,氣不打一處來。

就算一個紙團兒忽然從頭頂掉下來也是極吓人的,更何況是大活人?

兩廂眼神對上,确定了身份,飛鷹立馬放開她,往後退了一步,抱手賠禮:“玉娘子恕罪,飛鷹無心冒犯。”

玉桑拍拍心口,好歹鎮定下來:“何事?”

飛鷹眼珠轉了轉,是猶豫之态。玉桑微微眯眼,心生防備。

稷旻又要做什麽?

下一刻,飛鷹卻這樣說:“娘子今朝身份不同,這一路閑雜人多,殿下自是不能像從前那般與娘子相處。”

“但……娘子若有什麽話,或是有什麽要轉交給殿下的物件兒,大可随時來找屬下,屬下必定無一錯漏的代為轉達。”

玉桑想,我沒有啊。可見飛鷹一副字字艱難之态,她隐約嗅出了些熟悉的味道。

想當年,稷旻身負儲君之責,日日忙碌不得閑。

可他自恃身份,即便寵她如命,也不會巴巴放下身段來讨。

歷朝歷代,後妃哪個不是全心全意撲在王君身上?

于是,就有了黑狼整日捧着小碟子追在她後頭求她投喂太子的事。

兩廂比較下,同時效忠太子,飛鷹和黑狼的區別就顯現出來了。

黑狼是有什麽說什麽,太子不讨,他替太子讨。

至于飛鷹,且不論今日是不是稷旻派他來的,他都不會讓人覺得這是稷旻的意思。

所以,同樣的意思,從他嘴裏說出來,倒像是她在巴望思念,有話要說,有物要送。

玉桑在心中啧啧嘆息,忠仆呀。

若她身邊能有這樣的人才,何愁出門在外無人照應?

真是令人羨慕。

見玉桑沉默不語,飛鷹再度試探:“還是說,娘子的話不便告知旁人,得親自同殿下說?”

玉桑眨眨眼,果斷搖頭:“沒有呀。”

飛鷹一愣:“沒、沒有?”

玉桑點頭:“嗯,沒有。”

簡直不可置信,飛鷹:“那……那或是有什麽物件兒……”

親手做的荷包啊,腰帶什麽的。

玉桑沖他甜甜一笑:“殿下金尊玉貴,身邊不缺妙人,也不短吃穿,何須玉桑??費心。”

飛鷹愣住,不是,這個事情它不一樣……

“飛鷹大人也說,路上人多口雜,冒然往來會引人誤會。”

“殿下若有什麽想法與安排,大人不妨挑個天色明亮的時候來同我說,旁人看來至少是坦然姿态,好過這樣突然出現吓人一跳。”

玉桑快刀斬亂麻,擡手作請:“我沒有要轉達的話,也沒有需要轉交的物件兒,大人若無他事,還是快些離開吧。”

飛鷹無功而返。

玉桑合上房門,還沒細想飛鷹此來的原因,腦中第一浮現的是稷旻白日裏的模樣。

那樣子不像假的,難道是寒毒又發作了?

堂堂太子,理應前呼後擁小心照顧着,怎麽就中了寒毒?

這時,小二前來送紙筆本冊,玉桑開門接過,卻沒了興致。

東西放到桌上,她準備睡覺,睡着了就不會東想西想了。

她去木箱裏翻裝了睡袍的包袱,意外摸到了另一個包袱。

她将東西從木箱子裏抽出來,愣了一下。

還剩這麽多啊……

……

黑狼見飛鷹空手回來,探身往他後面看一眼,奇道,“你一人回來的?”

飛鷹嘆氣:“如你所見。”

黑狼瞪眼:“她呢?”

飛鷹看一眼房門方向,沖黑狼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玉桑被換了新身份後,不能像從前那般貼身伺候殿下。

上路後,從安全考量,他們便比平日更留意殿下。

所以,饒是殿下什麽都沒說,他們依舊察覺了殿下的異常。

他夜裏幾乎睡不好,每晚至少驚醒一次。

有時他會直接點燈開始處理公文直至天明,有時太累了,也會接着睡,然後再度驚醒。

客棧官驿房間就那麽大,他們守在哪裏都能聽到動靜。

原以為是殿下近來忙碌身體有礙,可每每詢問時,殿下又什麽都不說。

他休息的不好,胃口也不好,臉色肉眼可見的變差。

眼看京城一日日接近,若殿下這樣下去,怕是還沒到京城就先垮了。

皆時要如何向聖人與皇後交代?

兩人無計可施,自然想到近來最熟悉殿下的人。

沒想到……

“她就是個白眼狼!”黑狼氣急了。

“她是不是覺得,自己今非昔比,是個主子了?”

“也不看看是誰助她走到今日這步,竟這般沒心肝!難道她不知,殿下怎麽讓她飛上去,就能怎麽讓她摔下來?”

話音剛落,房內傳來東西翻倒的聲音。

兩人連忙入內。

“殿下,發生何事?”

稷旻靠坐在床頭,身上穿着寬松的月白睡袍,正以手扶額,平穩氣息。

手掌未曾遮蓋的地方,有細密的汗水。

他搖搖頭:“無事,退下吧。”

飛鷹不放心:“殿下此次出行是為養身,可自從去到益州便一直忙碌,若是因此傷身,聖人與娘娘必會擔憂。”

稷旻放下手,語氣更沉:“說了沒事,都出去。”

二人對視一眼,只能退下。

房門重新合上,周邊陷入寂靜,稷旻閉了閉眼,輕輕吐氣。

他無心再入眠,便一直靠坐床頭。

可人醒着,依舊不可避免想到那日所見。

第一次帶她去見蓉娘,回來路上,他以為她會情緒大動,可她十分平靜。

直到第二次帶她去,他方才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想錯了。

他想讓她看看自己以為重要的人反過來是如何看待她,從而讓她覺得諷刺心寒。

但其實,他從未真正弄懂過,她所謂重要的人,是因何讓她覺得重要。

同樣的道理,他屢次用刻薄的字眼形容江家對她的态度,但她從未因此表現的失落難過。

不是因為她卑賤蠢笨,明知利用甘願如此,而是因為她在意的并不是這個。

他習慣了站在自己的角度,亦或是慣常的人事看法去判斷她,才會一次次做無效行為。

可讓他更意外的是,即便親眼窺見過她的內心,他也沒法子手起刀落去還擊。

這幾日,他沒有被往昔光怪陸離的噩夢困擾,卻一遍遍夢到她蹲在黑漆漆的山野哭成淚人的場景。

夢裏,他沒有嘲諷她,沒有趁機再追加一刀。

她的眼淚像點在心頭的岩漿,他只想走過去将她抱在懷中,幫她抹去眼淚,溫聲安慰。

可無論他怎麽掙紮,就像是被無形的壁壘阻隔,怎麽都走不過去。

驚醒之後,腦中也會浮現那日的情景。

靠床坐了一會兒,稷旻閉眼,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他掀被起身,披着外袍喚人點燈。

房內燈火明亮,稷旻坐在書案前,拿過江古林生前的游記,随意翻了兩頁。

江古林少年離家,多年來一直在外游歷,他最喜山川河流,往往到了一個地方會小住一陣,不似尋常游俠那般,踏足而過并無細究,所以他的游記也十分細致生趣。

江古林,也是她如今的便宜父親。

前一世,她剛回京沒多久就被接進宮,繼而得寵。

江家眼見她扶搖直上,親近都來不及,哪裏會與她作對?

可她由始至終沒領過江家的情,可見她的“重視”只在江慈一家,而非江氏一族。

如今他不接她入宮,她就得回到江家。

江古林在江家尚且不受待見,她一個女子,又能得什麽好的待遇?

稷旻放下公文,擡手揉了揉鼻梁。

相逢至今,他已設計試探她數次,到頭來,都是白忙一場。

稷旻不想再自欺欺人,他還想将她留在身邊。

所以這次,他只給她一個最簡單的選擇。

他們之間已說的不能更開,她身上亦不再有江家的恩情包袱,

只要她服軟,他便護她,讓她像上一世那般受寵得追捧。

他想與她重新來過。

……

第二日上路時,江慈還是與玉桑同乘,行至中午時,車隊下了官道停在一邊休息。

有太子随行,又有江古道這個傷患,所以中途停在野外也馬虎不得,仆從駕輕就熟挖土竈生火,煮食熬藥。

玉桑從包袱裏翻出一個小袋子,起身出了馬車。

江慈探頭看了一眼,只見玉桑抱着小包袱在同仆從們說什麽。

她心生好奇,下車跟過去,方才看清那袋子裏是碾碎的核桃芝麻黑米紅棗。

玉桑與他們交代幾句,仆從們連連點頭,接過食材開始烹制。

沒多久,滿滿一鍋的糊糊熬好,分送到各處。

稷栩正同稷旻商議治漕後事,仆從便将他們的一起送來。

稷旻看到碗裏的東西,微微一愣,目光尋找着玉桑。

她與江慈去了江古道的馬車前,正墊腳朝裏面說着什麽,滿面笑容。

這糊糊,她做了一整鍋,所有人都分到了。

他也分到了。

一旁響起稷栩的聲音:“今日夥食較往日似乎不同,誰做的?香甜不膩當真好吃。”

稷旻目光淡淡的看過去。

稷栩從前其實很怕長兄,可這次的事情,稷旻不止一次耐心提點,讓稷栩覺得往日似乎是誤會了他。

他們始終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處下來,稷栩自在放開不少。

但見長兄盯着自己,他愣了愣,問:“怎麽了?”

稷旻收回目光,端起自己這一碗。

他對着碗中的糊糊勾了勾唇,說話時又複冷漠之态:“吃就吃,少說話。”

稷栩又是一愣,以為自己哪裏惹了兄長不高興。

這時,他的仆從十分隐晦的示意了一下他的牙。

稷栩會意,舌尖舔牙,察覺牙上沾滿東西時,頓時尴尬,不敢露齒,吃都不想吃了。

“拿水來!”

仆從連忙奉上水袋供他漱口。

稷栩簡單清理一番,一回頭,太子皇兄自己那份已經吃完,正在吃他的。

“皇、皇兄?”稷栩以為自己看錯了。

皇兄多麽講究的一個人,怎會吃別人的東西!?

稷旻淡淡道:“我看你漱口,以為你不吃了,百姓尚且艱苦,不可浪費米糧。”

稷栩忽然意識到自己和身為儲君的太子皇兄差在哪裏。

他比牙上粘到髒污還要羞愧,伸手就要拿回來:“皇兄,我吃!”

下一刻,稷旻一口悶掉整碗,對着他作傾倒手勢,吃完了。

稷栩:……

一旁,飛鷹和黑狼險些感動的落淚。

這是殿下食欲最好的一日了!

稷旻一人吃掉兩份,拿過水袋漱口,目光有意無意找人。

看了一圈,她不在外頭,想來是上車了。

稷旻舌尖在口內舔了一圈,只覺齒頰留香,不由唇角輕勾。

味道真的不錯。

……

随着京城越來越近,沿途攤販變多,途徑城鎮逐漸熱鬧繁華,車隊反而很少再自己動手煮食。

論理,沿途夥食不算差,可玉桑卻發現,稷旻非但沒好轉,反而從騎馬變成乘車。

玉桑從馬車裏偷偷看了好幾次,即便歇息時他也很少下車,偶爾見到稷栩,也是神色凝重之态。

玉桑心頭無端發沉,又立刻開解自己。

定是他身嬌肉貴受不得旅途颠簸,一個大男人,還能忽然沒了不成?

剩的核桃那日都煮完了,沒了!

她不是大夫,能力有限,他真有什麽,聖人自會為他尋良醫。

一轉眼,他們終于回到京城。

隊伍在入城前分道揚镳。

稷旻與稷栩會直接進宮,江古道則是帶着妻兒和玉桑回江家,然後再進宮述職。

分別之時,玉桑看到稷旻同古道伯伯單獨到一旁說話,不知談了什麽,半晌才分開。

……

沿途一直有信使向江家送信,所以他們一早知道江古道今日抵達京城。

車隊停在江家大門口時,江慈率先跳下車,轉身對她道:“別緊張,有我呢。”

這個時辰,江戚都還未下值,府中只有江老夫人等一衆女眷迎着。

到底離家多年,今立功歸來,又負了傷,江老夫人一眼就落了淚。

陪同在側的媳婦妯娌也紛紛作揩淚狀,連連問候。

江古道與花氏也落了淚,若非江慈提及父親身體尚未痊愈,他們還得在門口哭一會兒。

打頭的過場走完,随着江慈将玉桑一拉,一雙雙眼睛有意無意就飄了過來。

玉桑淡定自若走在江慈身邊,目不斜視,恭敬垂眸。

京城江家與益州刺史府不同,她其實不大熟悉,總共沒住多久。

遠道而歸,自是要接風洗塵,江古道和花氏的院子一早收拾好了。

江老夫人讓他們先回房收拾一番,待父兄弟們都歸家了,再好好張羅個接風宴。

江慈正準備帶玉桑一起回房,江老夫人眼神輕動,叫住了她。

随着江老夫人開口,一個體态豐盈的美婦人從她身邊走出來,直至玉桑身邊。

江慈不解的望向祖母,江老夫人笑笑,望向另一個:“你便是玉桑吧。”

玉桑規規矩矩向老夫人行禮。

她生的貌美,早已惹眼,而今禮數周全,江老夫人也當是花氏提前教好的,意外的,還挺滿意。

“玉桑終究是你叔父的女兒,初次歸家,自是要先拜見祖父。”

“玉桑,這是你大伯母,你祖父的宅子在另一邊,與江宅是連着的,你且随她去,往後也住在那邊。”

江慈愣了一下,可又無法反駁。

她的祖父是江戚,玉桑的祖父是江鈞,祖母顯然是要她哪兒來的去哪兒,沒打算把她留在這邊。

比起江慈,玉桑沉穩許多,規規矩矩向大伯母孫氏行了禮。

孫氏壓下心中難處,和和氣氣同她打了招呼,在江老夫人的示意下,帶玉桑回了自己那頭。

江慈目送着玉桑離開,心中惴惴不安,總覺不妥。

事實證明,她的感覺是對的。

回到家,凳子都沒坐熱乎,外頭就鬧開了——

孫氏帶着江古林之女去拜見祖父,沒想江鈞緊閉宅門,不許玉桑進門。

且放出話來,誰要收留她,誰就不要進他家的門!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4-22?23:58:01~2021-04-23?23:42: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醉美不過流年?2瓶;吳肥子?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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