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玉桑從江鈞院中出來時,?江正清還守在外頭。
玉桑微微颔首打招呼,提着裙擺步履輕快的離開,江正清原本還想問裏頭的事都沒來得及開口。
很快,?孫氏這邊就知道,玉桑見了江鈞,?兩人相安無事,沒有任何争執的聲音傳出來。
孫氏這才放了心,?轉而打起精神準備另一件事來。
江正清回來才知道玉桑給家裏帶來了多大的震撼與影響。
他失笑道:“知道的是給玉桑妹妹準備及笄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嫁女兒。”
言下之意,?是指這次作禮準備的有些隆重了。
孫氏嘆道:“隔壁說給她做及笄禮時,?我正忙着聖人生辰的事,?沒有在意,?如今玉桑做了這件大事,?入了聖人和皇後的眼,這禮自然不能草率。”
江正清都明白,說是及笄禮,?其實是江家承認玉桑身份,把她推出去露面的一個由頭。
其實,這及笄禮純屬錦上添花,聖人壽宴之後,?還有誰不識得這位江家娘子?
孫氏回想過去,更生感嘆:“你是不知,她剛回來時,家中簡直雞飛狗跳。當時誰能想到,她還有這能耐?你叔父已不在,游樂公的虛銜對他來說什麽也不是,但對我們這些活着的人來說,?有着不一般的意義,尤其對玉桑。”
江正清:“可反過來,這也是玉桑妹妹為叔父掙回來的。”
孫氏笑了笑,點頭:“是啊,是她自己掙回來的。”
江正清想了想,也來了勁頭:“既然是為妹妹作禮,兒子準備請書院的同窗都來,屆時将場面辦的熱熱鬧鬧,也算為桑桑長臉。”
孫氏由着他了:“去請吧,讓她多認識人也好。”
母子二人一合計,越發賣力籌備。
江薇在旁看着,難得的安靜沉默。
回房後,身邊的婢女見她心事重重,情緒不高,以為她是介意一個外面養大的孩子及笄禮辦的比自己還要隆重,遂和聲安慰。
可江薇搖搖頭,并不是因為這個不高興。
婢子疑惑道:“姑娘到底怎麽了?”
江薇臉上的愁色漸漸變作懊悔,最後一扯帕子:“我早該知道的!她花招這麽多,我怎麽能跟她打賭呢!氣死我了!”
打、打賭?
婢子不敢說話了。
江薇投入到自己的情緒裏,忽然又道:“不對,我們的賭約可不是這樣就行,我還沒輸!對,她能贏才怪!”
然而,江薇心中留存的最後一絲僥幸,在次日清晨粉碎。
彼時,天還沒大亮,江薇被搖醒,迷迷糊糊穿衣梳洗,趕到了佛堂。
江古開還未上值,母親孫氏與兄長江正清都到了。
江薇迷迷糊糊:“母親,這是做什麽呀?”
孫氏也不知。
她一向是府裏起得最早的,沒想今日,江鈞比她更早,派人将他們都叫來了。
玉桑是最後一個到的。
她為了壽辰獻禮的事,一直緊繃着神經,絞盡腦汁想花樣。
還有那些在大殿上滔滔不絕,振振有詞的話,她不知私下揣摩修改過多少遍。
原以為事畢能好好放松睡個好覺,一大早就被鏟起來。
簡直忍不住想生氣!
是以,玉桑走進來時,還在迷迷糊糊的揉眼。
江鈞今日穿了身玄色圓領袍,帶冠束發,負手而立的背影竟少了幾分年邁的佝頹,變得筆挺許多,鬓邊花白依舊,但整個人的精神氣都不同了。
随着玉桑到來,人也齊了。
江古開稍後還要上值,遂主動問道:“父親清晨将我等叫來,可是有什麽事情?”
江鈞默了片刻,點頭:“不錯。”
他轉過身面向一屋子的子孫晚輩,目光依次滑過,最後落在玉桑身上。
“玉桑,你過來。”
第一個被點名,玉桑精神了幾分,在衆人注視下走出來。
江鈞:“跪下。”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玉桑擰起眉,站着不動。
怎麽一來就要她跪?是覺得她好欺負嗎?
江古開忙道:“父親,桑桑做錯了什麽?”
孫氏也想幫腔,但江鈞沒給她這個機會。
他兀自苦笑一下,移開一步。
玉桑順着江鈞的站位看去,這才發現,老夫人劉氏牌位之下,多了一個牌位。
是江古林的牌位。
這些年來,江古林在江宅就是個禁忌,提都不能提,更別說祭拜。
可江鈞其人,也從不是什麽迂腐守禮之人。
他将牌位放置與神臺上,默默無言的為他上香作拜。
“父親……”江古開心中震動,從沒想過自己會看到這一幕。
江鈞背對着衆人,似乎醞釀了很久,才緩緩開口。
“二郎從小我行我素,事事按照自己的心意來。旁人皆道他忤逆,連為父自己也這樣說,但其實,二郎忤逆的,是在為父心中存了一輩子,也一輩子沒有敢忤逆的教條。”
“臨到頭來,他終是證明,自己這條路走的有多長遠。”
江古開與孫氏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震驚之色,可誰也不知該回什麽。
江鈞轉過身,看向江古開夫婦的目光破天荒柔和而慈祥。
“與二郎相反,大郎你懂事孝順,事事順着父母的心意,凡長輩期許,無不全力以赴,從不對親長所施教條作出任何質疑。”
“直至今日,這偌大門楣由你一人撐起,家宅後院都由長媳操勞,這些年,苦了你們。”
江古開連忙跪下:“父親,這些都是兒子該做的!”
孫氏跟着跪下,眼眶紅了:“兒媳不苦,能嫁入江家,為夫君生兒育女,兒媳從來都只有欣喜。”
江薇和江正清見此情形,哪裏還敢站着,紛紛跪下。
江正清:“祖父,您不要胡思亂想,家族榮耀,本就是代代相傳,今家中雖只有正清一個男丁,但正清會如父親一樣,扛起責任,光宗耀祖!”
江薇支支吾吾半晌,小聲道:“孫兒會好好聽話,不給父親母親添亂……”
江鈞目含淚光,竟彎唇笑了。
他目光輕擡,望向站在最後的玉桑,話卻是對着前頭的人說的。
“你們兄弟二人雖殊途前行,但無論是走心中想走的路,還是走自己該走的路,都走的很好。”
“綜過往種種,錯的,唯我一人。”
玉桑眼神輕動,所有的瞌睡都在此刻消散。
江鈞認錯了。
當着所有人的面,對長子、次子,都認了錯。
她目光一動,望向江古開和孫氏,又看過江正清和江薇。
她聽說過江古開在朝中的吃力,也見過孫氏與江薇在府中的小心翼翼。
至于江正清,必是将這一切看在眼裏,所以才會極力成長,想成為父親的左膀右臂,和他一同擔當。
前世,玉桑只是個被亡母丢在豔姝樓,每日求着米糧長大的孤兒。
她和蓉娘都是樓裏的姑娘,按行規,是姐妹。
可她是蓉娘養大的,又似她的母親。
但這段關系,終究在她們事事兩清,時時兩清的相處方式中變得畸形。
蓉娘從未将她當女兒,在玉桑心裏,母親,或說是長輩,也不該是這樣。
她看過賣兒賣女的父母,也看過為養活孩子沒日沒夜做工的父母。
這樣的成長經歷,讓她對一個家的理解變得格外簡單,以為這世上無非兩種父母。
要麽,是貪婪自私壞到六親不認,要麽,是能為子女豁出命,只求他們安康健好。
後來,她去了江家。
她第一次看到,有做父母的會對子女言聽計從。
整個江家,只有江慈說了算。
所以,她對江慈的崇拜上升到了最高,又在私心裏想要融入這個家。
可惜,她和那時的江家,始終只是一宗買賣。
她所學所獲,全都是圍繞着一個男人而去。
也是這個男人,給了她有生以來唯一一份不計回報的恩寵。
重活一世,她再次被稷旻安排到了江家。明明還是這個身份,可一切經歷與所感,全都不同了。
從與江鈞交鋒開始,她就知道,江鈞心中無比疼愛江古林。
愛之深,才會責之切。
可她覺得江古林沒錯。
倘若他是個作奸犯科不行善舉歹人,或許該誅該責。
但他明明只是做自己想做,且覺得有意義的事。身為父母,不是不愛,何至于連一個鼓勵都欠奉?
她更不懂,明明可以阖家團聚,心手相連,為什麽要鬧得分崩離析,凋零至此。
直到身處內宅,看見江古開的無奈與疲憊,看着孫氏甚至江薇在此處境中的小心翼翼與顧慮,玉桑才明白,其實骨肉親情和男女之情一樣,一旦摻雜了其他考量,都會變得複雜且多阻。
而生在這樣的人家,名譽,前程,輿論,規矩,這些考量是逃不開的事。
她曾以為,自己生來要面對的事實就是一無所有。
她也以為,但凡有一雙疼愛自己的父母,就可以得到與生俱來的偏愛。
但其實,生來所得的一切,與餘生要走的路,或許相互有影響,但不是拍板定論的依據。
這一生到底如何,靠的是自己如何去走。
即便生來應有盡有,也會因為一個決定,一個偏差,失去原有的一切,也會得到意想不到的一切。
至此,她心中隐藏的那些羨慕,逐一煙消雲散。
與同蓉娘道別那次不同,如今,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而且,她還有了格外的認知。
家人的意義,或許不在于他曾做過什麽,對有的人來說,人在,家就在。
負重前行時,或許會抱怨,難過,低落,但他們樂于享受守得雲開見月明這一刻的欣喜。
玉桑想,他們覺得好,那就算是好吧。
……
家中氛圍大變,江古開一房給江古林上完香,都是紅着眼離開的。
玉桑又被單獨留下來。
江鈞負手而立,靜靜地看着她,“這下,你可願意給二郎磕個頭?”
玉桑沒有留意到江鈞話中端倪,她笑了笑,乖乖上香磕頭。
江鈞一直看着玉桑,直至她磕完頭,他緩緩道:“上了香,磕了頭,從今日起,你便是二郎真正的女兒,是我真正的孫兒。”
玉桑心頭一跳,隐隐覺得這話哪裏不對。
她呆愣的神情,惹得江鈞輕笑起來。
在玉桑漸漸不解的眼神中,江鈞擡起手,看似是要拍拍她的頭,卻繞到她頸後,輕輕拍了三下,然後獨自走出佛堂。
走時還不忘叮囑她:“雖然替你父親争了光,但課業不可落,我還要查,不通還得罰。”
玉桑卻是僵在原地,久久沒有動靜。
她想起來了……
看過江古林的書信後,她總覺得漏了點什麽。
現在她想起來了!
江古林的女兒,後頸處是有一塊小小的胎記的。
前世她回江家時,一開始還做了掩飾,後來進宮,幾乎不與江家人接觸,她就松懈了。
直至最後深陷稷旻與姐姐的恩怨中,她已想到一了百了,對這更是不在意,直接忘光了。
玉桑依稀記得,回府第一日,她曾向江鈞磕頭請安。
那時……她是不是露出後頸了?
江鈞忽然大發雷霆要她滾,還說她是野種,難不成是那時候發現了?
可是不對啊,那些書信是江古林寫給古道伯伯的,江鈞……
玉桑腦中靈光一閃,難道……
……
江鈞給府中造成的震撼,還遠不及此。
就在當日,朝中又傳出大事。
閑賦多年的江鈞,在次子被追封為樂游公之後,竟上表請求面聖。
江古林造成的轟動還未散去,聖人當即見了他。
也不知他與聖人說了些什麽,再出來時,昔日碌碌無為的江鈞,被封為工部尚書,兼太子太傅。
紅牆綠瓦的宮道上,一身金色錦袍的稷旻親自送江鈞出宮。
兩人邊走邊談,左右宮人無不敢打擾,遠遠便駐足躬身。江鈞:“殿下是何時知道的?”
稷旻緩緩踱步,淺笑道:“江古道确有幾分真才實學,治漕大業,他幫得上忙。但孤觀江祭酒膝下子女,似乎無人精擅此道。子女所好,多數時候講究一個家學淵源,樂游公能放棄仕途,獨自出走踏遍山河,想來一定是有人影響了他。”
“加之江古道與樂游公私下有來往,孤便大膽猜測,無論是江古道所學,還是樂游公所好,皆源于江太傅。”
談及過往,江鈞臉上略有動容,但又很快淡去。
于他而言,從此刻起,重要的是未來的路。
他已浪費了很多年,哪怕這條命只剩一年兩年,也該死在自己該走的路上。
江鈞站定,對太子拜服,“殿下明察秋毫,老臣佩服。”
稷旻看着面前的江鈞,眼前出現的卻是另一幅畫面——
那是前世,玉桑死去很久以後。
他一日比一日衰弱,最後竟舍下一切,走出皇宮,只為尋找她的痕跡。
可從豔姝樓到益州刺史府的宅邸,早已物非人非,哪裏都尋不到她的痕跡。
直到有一日,他意外的發現,有人在祭祀她。
宮牆之外,一摞燒成黑灰的黃紙,一個被藏起來的牌位,便是她最後的痕跡。
這人就是江鈞。
那時,稷旻已知道玉桑的身份是假的,可江鈞不知道。
他一生都沒能和兒子和解,也沒能與自己和解。
且玉桑回府後很快就進了宮,與他可謂是毫無交集。
稷旻怎麽都沒想到,當玉桑被論為妖妃誅殺,漸漸被人遺忘時,江鈞這個長輩,竟會祭祀一個晚輩。
因為她是江古林的女兒,是他的孫兒。
他一生都無法言說的心事,最終只化作一堆燒成灰燼的黃紙。
還有那夜山村中,玉桑被他逼着與心中重要的人作別,哭的讓人心疼。
一字一句說的灑脫痛快,可在稷旻聽來,那些灑脫的話語下,全都是向往與羨慕。
是她有生以來,懂事之後,藏在心中的遺憾和期盼。
她想生來有人疼愛,想有家有父母。
從前,稷旻質疑她的真心,直至她一番坦白,他才幡然醒悟,他們之間唯一不用質疑的,便是真心。
只因真心化不開恩怨,也脫不開出身的禁锢,才讓他們走到這個地步。
她是個聰明的人,挨過打就知道疼。
男女之情,她嘗夠了,正如她言之鑿鑿告訴所有人,要達成目的不只有一條路,那愛一個人,也未必要束縛在一起。
哪怕她愛他,也一樣能離開。
她明明還那麽小,心中竟比他所想的更寬廣。
所以,帶她回來,重新成為江玉桑。
但這一次,她只是江古林的女兒,江鈞的孫兒。
他窺見她心底期盼,勾着這份期盼将她擠進局中,暗暗地想,如果他能給得起她想要的,她是不是……也願意再妥協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 桑桑必須擁有更對等的地位!
現在向大家隆重介紹,江家團寵桑正式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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