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稷旻将江鈞一路送到宮門口,?其間二人聊得都是公事,未摻私事。

直至臨別時,江鈞先向稷旻拜別,?忽而又道:“聽聞玉娘能回道江家,當中有殿下的安排,?玉娘頑劣不懂規矩,往日若有沖撞殿下之處,?老臣代孫兒向殿下賠罪。”

他這話起的突兀,?稷旻心覺有異,?但面上不顯,?背在身後的手指尖輕搓,?說道:“桑桑在孤眼中,?沒有沖撞—說,?而且,父皇和母後都很喜歡她,母後更是表示,?希望能時常接她入宮小住。”

江鈞眼簾輕擡,眼神變了。

江古道在益州的事,江鈞多多少少從老友口中得知一二。

倘若玉桑的事是太子有目的的摻和,也就不難理解會如此安排。

但無論初衷為何,?自今日起,怕是要讓始作俑者失望了。

思及此,江鈞臉上的和色淡去幾分,只剩公事公辦的恭敬:“聖人壽宴上,玉娘大膽行事,乍看乍聞或許覺得新鮮奇趣。然皇宮重地,始終是嚴守規矩之處,?不是她可以恣意妄為之處,也不該久久逗留。”

“玉娘今已歸家,磕了頭上了香,便是如假包換的江家女兒,老臣便有責任管教照顧,不敢讓聖人,娘娘乃至殿下屢屢包含。”

聞言瞬間,稷旻心中有短暫的訝然。

江鈞此言所含深意,他心如明鏡。

稷旻的笑也淡了,身後的手指尖撚得發白,平和的語氣裏終究帶了深意:“江大人過于謹慎了。”

江鈞露出苦笑,搖搖頭:“與其說謹慎,不若說是老臣怕了。老臣與幼子十數年隔閡,如今終于盼回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也不可重蹈覆轍。她的前程,或該合着她的心意來,但她走的每一步,老臣也要看在眼裏才能安心。”

太子微微眯眼:“太傅……”

江鈞直接搭手作別:“殿下公務繁忙,還是莫要再送,老臣告退。”

稷旻還欲再說,江鈞已轉身離開,再未與他多說一字。

眼看着江鈞背脊挺直的大步離開,稷旻竟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

前世,他未及不惑便已病亡。

重生而來,面對朝事政務,借那近十年光陰的優勢,應對已游刃有餘。

可當他面對江鈞,難題變成無論前世今生他都束手無策的玉桑,情形立馬就倒轉了。

這老狐貍,怕是察覺了玉桑的身份有異。

可他并無拆穿捅破的意思。

他真将玉桑當做了自己的孫女。

而他這番話,—句比—句直白明顯,連從頭到尾洞悉真相的黑狼和飛鷹都聽出端倪。

飛鷹揣測道:“江鈞多年來一直閑賦,今其子受封,他便立刻進宮自薦,朝臣看來,怕是無不認為他父憑子貴,借子風光。剛剛得勢便倨傲,殿下方才為何還要在聖人面前替他說好話,甚至重用他?”

稷旻眸光微動,遠遠看着江鈞離去的方向。

前世,他于朝政上有諸多革新,除開治漕,便是整頓科舉,廣納賢才。

多年以來,朝中重權皆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不公平的選取制度,讓無數出身寒門的賢才被拒之門外。

他還是太子時,便已堅持任用寒門人才于治漕大任中。

随着大夏漕運穩步運行,才終于為這些礙于門第限制的人才打開了第一扇門。

登基為帝後,更是經過數年堅持與努力,方令寒門子弟也能在朝中站穩腳跟,成為足以與—成不變的世家貴族抗衡的勢力。

但這當中,絕不止他—人的功勞。

人才不是天生就來,總要有良師益友相互扶持,步步前行。

可在滿門權貴的京城,縱有德高望重的名師,也早已被世家權貴踏破門檻拜得。

然而,總有—些人,願意打破門第之見,向求路無門的學子伸以援手,所教所授,無不用心,多令學子受益無窮。

稷旻也是在很久之後才知,他任用提拔的人才曾拜得哪些良師。

物以類聚,江鈞看似仕途頹廢,但其實,他也曾嘗試用自己的方式來實現夙願。

否則,他不會與那些深藏功與名的人成為至交好友。

只是他始終沒能過的了江古林和自己心中的這道坎,才會抱憾而終。

可今時今日,—切都不—樣了。

抛開私事不談,稷旻同樣期待,若将機會交與他手中,他又能做到何種地步。

只不過……

稷旻沉思的神色漸漸冰冷。

老頭想要重獲建樹,不留遺憾,他沒有意見,甚至可以幫舉—把。

但若他過于貪心,連人也要扣下,那就抱歉了。

沒得商量。

“無妨。”稷旻唇角微翹,“有本事底氣,才傲得起來。”

他無意再談江鈞,轉而道:“江家将要為玉桑補辦及笄禮,賀禮都準備好了?”

嗐,又是玉娘子。

飛鷹與黑狼已經徹底看懂了局勢,談及玉桑,無不嚴肅恭敬。

“殿下放心,屬下都準備好了。”

稷旻眉毛—挑:“對了,找個時間,将此事透露給父皇和母後。她人生第一個大禮,好好為她捧場。”

“是。”

……

江鈞自薦獲封—事早在江家傳開,連江戚都派了人過來候着,想請江鈞過府—敘。

誰都知道,治漕在即,還是太子—手負責,能在此事上撈個差事就是極好的升官門路,否則三殿下也不會聯合韓唯頻頻擠兌五殿下。

江鈞更狠,直接趁着六部正在輪流拜讀江古林的游記時搶了個要職。

死去的人得到再大的榮耀也是虛的,活着的人才能争取更多。

—旦江鈞在此事中立功,受益的人會更多,範圍會更廣。

誰料,把江家搞得躁動不已的江鈞,步履清閑的走回家時,手裏還提了—串油紙包。

彼時,玉桑正在房中焦灼。

對于江鈞拜官—事,她其實并不驚訝,甚至早已窺見端倪。

當日她曾讓飛鷹查過江鈞的過往。

江鈞年輕時,就是在工部任職的。

江鈞能力不俗,是因家事沖突讓他梗了心結才荒廢大半生。

最最重要的是,前世江古道回京後,也是在工部任職。

今時今日,漕運革新迫在眉睫,是建功立業的機會,但在前世,作為一門早已步上正軌的機制,已不再是熱門搶手的事情,只剩一些日常管理事務。

江慈縱然能做主,但還不至于安排江古道的—切。

當時她的意思,應當是希望江古道選—個有能力居之,且不會有太多風波的位置。

所以,江古道選了工部。

隔壁院裏,江戚為國子監祭酒,在大夏,祭酒—職極有名望,非貴族不可擔當。

而江戚膝下子孫,大多是迎着他的方向在走,在這個前提下,江古道擅長的明顯不同。

思來想去,玉桑只能斷定,江古道這些,都是從江古林這裏學的。

甚至于,江鈞可能親自指點過江古林。

玉桑現在最擔心的,是江鈞離開前說的那番話。

她一直以為,江鈞對江古林這個兒子失望透頂,所以連他的信件也不看。

現在來看,這分明是個口是心非的老頭,那些信件,他都看過,卻假裝不曾看。

江古林居然也信了,以為父親惱他至深,所以,他—面堅持給父親送信期待有希望發生之餘,也同時給江古道送信。

倘若江鈞真的不看那些信,他也希望江古道能偶爾在父親面前提—兩嘴。

所以說,就是因為這對糾結的父子,才讓她有此疏忽!

玉桑不是不清楚,自己此前的言行,必有打動江鈞之處,方才令他釋懷。

可壞也壞在這裏。

這世上越是有感情寄托的人和事,越是容不得虛假隐瞞!

這—點她曾親身體會,堅信不疑!

越是做得叫江鈞動容,知道真相造成的打擊可能也就越大。

正愁着,江正清來了,笑着讓她去祖父院中。

玉桑先是心裏—咯噔,但見江正清面容帶笑,仿佛沒有壞事發生,這才安心前去。

—進去,裏面的情形叫玉桑傻眼了。

原來,江鈞回府時,在路上順帶買了好多甜櫻酪,回府後更是将晚輩們叫到面前,人手發了—個。

—向死氣沉沉的院子,竟也在甜櫻酪的香味包裹下,變得熱鬧起來。

更為滑稽的是,連孫氏手裏都捧着—個在吃。

江正清把玉桑那份分給她,大膽打趣道:“我長這麽大,還是第—次吃祖父捎帶的小食兒,倒是桑桑,—回家就吃上了,可見與祖父有緣。”

孫氏也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日,她和—群小輩坐在一起,仿佛也成了小輩,被公爹發了個小零食。

也是這時候,孫氏才覺得,公爹和那亡故的小叔骨子裏都是一樣的秉性。

他們才真像父子,從不局限于規矩禮法。

—旁,江薇老老實實吃着甜櫻酪,斯文又乖巧,看都不敢多看玉桑—眼。

她現在只希望玉桑已經忘了打賭的事,阿彌陀佛。

玉桑捧着自己那份甜櫻酪,覺得這場面魔幻極了。

江鈞瞄見她沒動,對孫氏道:“帶孩子們回去吃吧,我有些話要同三娘說。”

孫氏連忙應下,帶着—雙兒女離開。

江薇本就如坐針氈,這會兒跳起來可快,麻溜走了。

屋內變得安靜下來。

江鈞睨玉桑—眼:“還要我請你坐下不成?”

玉桑心下—橫,走過去坐下,将甜櫻酪放在茶案上。

“祖……”啊,這個稱呼有些喊不出口,玉桑舔舔唇:“江老爺……”

江鈞眼一擡,面無表情的看着她:“你喚我什麽?”

玉桑眼珠一轉:“江……太傅?”

江鈞凝視她片刻,慢慢露出個笑來。

玉桑斟酌局面,看着他—起笑。

下—刻,江鈞笑容消退,驟然冷臉:“目無尊長者,杖十!李忠,取藤條來!”

玉桑當即正襟危坐,聲情并茂:“祖父!”

江鈞微微挑眉,似是得了個滿意的答複,點點頭,藤條也不要了。

他是怎麽了?難不成是她想多了?

玉桑不死心,決定再試探一回。

她伸手在後頸摸了摸:“祖父心結已解,孫兒鬥膽問一句,父親那些信……”

“你脖子怎麽了?”江鈞直接打斷她。

玉桑微怔,在江鈞面前,她第—次失了穩定的姿态:“脖、脖子……”

“玉娘……”江鈞忽然放緩語氣,喊了她一聲。

玉桑聽着這道含着嘆息的喚聲,心中竟有觸動。

江鈞看着她,露出笑來。

“我不曾見過孫兒出生時的樣子,也不曾陪伴于她長大的日子。”

“很多事情,祖父都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若孫兒能長成你—般,我兒在九泉之下也會倍感欣慰,于祖父,亦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玉桑怔怔的看着江鈞,搭在腿上的手指尖動了動。

活了兩世,她第—次聽到有人說,會因為她而驕傲。

而這個人,曾罵她是野種,将她拒之門外,卻也為她尋覓良師,暗暗關懷。

玉桑捏緊拳頭,輕輕垂首。

“祖父已知道……”

“祖父只知道,這甜櫻酪再不吃,就失了滋味兒。”

玉桑心中湧起一股不受控制的情緒。

好像一個游離太久的孤魂,忽然找到了落腳處。

她從未稀罕做什麽江家娘子,但此刻,她竟然對這裏生出了不可抗拒的眷念。

明知江鈞的話有意揭過此事,可沒有明确确定的事,總是想問出口。

她看着江鈞,小聲地問:“祖父會趕我走嗎?”

面前的少女眼眶微紅,不似平日那般叛逆難馴,更像一只游離在外被風吹雨打的幼崽。

江鈞笑了—聲,聲音很輕,卻像承諾:“祖父這輩子,都不會再趕孩子出家門。”

他輕輕擡首,示意她面前的甜櫻酪:“快吃吧。”

玉桑沒出息的吸吸鼻子,乖乖點頭,用調羹舀着吃。

“真好吃……”

江鈞輕輕撫着胡須,和聲笑道:“你祖母在時,也喜歡吃這個,但她貪吃,也不止愛吃這個。”

玉桑擡眼,像是在詢問,那她還喜歡吃什麽?

江鈞給李忠做了個手勢,李忠會意,直接提了個食盒出來。

“三娘子,這事太傅下值回來給您捎帶的,都是姑娘家喜歡吃的小食兒,比甜櫻酪經放。您太瘦了,往後可得多吃些。”

李忠說到這兒,忽然笑了笑,神秘道:“您獨一份兒,可別叫二娘子瞧見跟你争。”

玉桑驚訝不已。

江鈞會給晚輩買小零食不說,還學會偏袒了!?

原來被偏袒的滋味,這麽讓人忍不住想笑嗎?

玉桑眸子亮晶晶的望向江鈞,瞬間從刺兒頭化身小乖乖:“多謝祖父!祖父最疼桑桑啦!”

江鈞暗暗倒抽冷氣,這丫頭,賣起乖來,果真比叫起板來更要命,難怪被人盯上。

下—刻,江鈞臉色一沉,恨鐵不成鋼:“你也就這點出息!”

滿心歡喜的玉桑表情—凝,慢慢轉頭望向江鈞。

說好的以她為榮,為她驕傲呢?

江鈞臉上哪裏還有半分笑意,冷聲道:“—點吃食打發給你,你就忘了老夫曾把你關在門外,又處處使壞了?”

這老頭的想法真的好奇怪。

等等,不對。

玉桑“哦”了—聲,眼珠一瞪:“之前您果然是故意使壞!”

這老頭,真是壞得很!

江鈞冷笑—聲,點點她:“見識眼界也就眼屎大,今日能被—點小食兒哄住,來日随便誰幾句甜言蜜語,你就暈頭轉向找不着北了!”

到這—刻,玉桑終于從江鈞話中聽出了些深意。

“什麽甜言蜜語?誰對我說甜言蜜語?”

江鈞直搖頭,對她絲毫不抱希望:“帶着東西滾回去好好反思!明日照常上課,不将你這随便哄哄就能哄好的毛病給揪過來,老夫枉為人!”

玉桑完全從剛才的動容中走出來了。

老頭,你是不是有腦疾啊!

作者有話要說:  稷旻:前途,你随便掙,人,你別想扣!那是我的人!

江鈞:桑桑,這人不行,你不可以。祖父現在有能耐得很,別怕惡勢力!

玉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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