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對不起
山村的夜晚過于寂靜平淡,顧文曦來到這裏以後逐漸養成了早睡的習慣。這天照例九點鐘往床上一靠,刷着手機醞釀睡意。
蔣辰後來仍隔三差五地發幾條消息,顧文曦僅偶爾回一下,他并不喜歡這樣,就算好朋友也該有點各自的空間,曾泊年就比較懂拿捏距離;以前還好,從自己和梁倩交往以後,蔣辰的态度越來越奇怪,可他又否認愛梁倩,實在難以理解。
打了兩個哈欠,将要閉眼之際,他隐約聽到了急促的門鈴聲,好像是從樓道裏傳來的。他沒聽過民宿的門鈴,白天大門總是開着,晚上又無人上門。
今晚有人來訪嗎?
這個時間多半是急事。雖然與己無關,顧文曦還是忍不住出去看看。
他蹑手蹑腳地摸下樓去,走到距大廳地板還剩五六級臺階的地方,聽見杜雲硯壓低了嗓音與人說話。一樓只亮了一盞燈,勝伯的身形掩在陰影中,顧文曦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隔壁住着的這位老人。
“勝伯……你別着急,”杜雲硯安慰着他,可自己說起話來也開始斷斷續續,“我……我來叫救護車吧。”
“怎麽了?”顧文曦三步并作兩步地邁下臺階。
“劉嬸生病了,很突然——”
“什麽病?”
“可能是急性腸胃炎。”如果是年輕人倒無妨,硬抗都能過去,不過劉嬸年紀大了,小病耽擱都容易出問題,家裏又沒藥,勝伯着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來找杜雲硯了。
顧文曦慶幸不是心梗腦梗之類的頑症,只要早點送醫應該能及時脫險,于是向他們提議:“救護車過來要費不少時間吧?還是坐我的車去吧。”
杜雲硯的視線從他的身上又移到老人的身上:“勝伯,就按顧先生說的吧。”
老人沖顧文曦打了個手勢,不難猜出是表示感謝。
“那還磨蹭什麽,”顧文曦催他們,“快走吧。”
“我跟勝伯去接劉嬸,你把車開出來就行,不用調頭了。”杜雲硯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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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文曦剛剛将車開到門口,杜雲硯背着劉嬸也過來了,他連忙下車,幫忙在後座安頓好老人。杜雲硯坐上副駕,汽車在昏暗的村道上亮起了大燈。
“縣城離的遠嗎?還是去那邊的醫院吧?”鎮上估計只有衛生所,也不知道大晚上的能不能看上病,顧文曦想着反正有車,去大一點的地方更好。
杜雲硯回頭看了一眼,老人的表情痛苦,但意識還比較清楚,便對他說:“不遠,我告訴你怎麽走。”
一路沒什麽車輛,順暢地到了坪涼村隸屬的坪縣縣城。醫院急診廳的燈亮着,門口幾輛摩托車徘徊,等着拉客,一輛出租車熄着火停路邊上,司機可能在睡覺。
顧文曦停穩車,杜雲硯先跳下去,攙扶劉嬸下來,準備繼續背她。
“我來吧,”顧文曦對他說,“勝伯說話不方便,你先陪他去叫醫生、辦手續吧。”
杜雲硯來不及仔細思考,現下這樣的安排确實是最方便的,于是點了下頭:“麻煩你了。”
“你能做的我有什麽不能做。”顧文曦蹲下 身。
杜雲硯和勝伯走在前面,已經往大廳去了。
醫院裏隐隐約約有股消毒水的味道,顧文曦不自在地抽了下鼻子,頭頂上長形的日光燈亮得刺眼。值班醫生不多,一開始只找到個護士,說幫他們叫人。
杜雲硯的臉色蒼白,和勝伯一樣額頭上滲出了汗。顧文曦感覺他的狀态不太好,不完全像出于對鄰居的擔憂。
等來醫生,又折騰一番,說先輸液,病人年紀大了,不确定是否會引起其他并發症,需要觀察。
病房住滿了,劉嬸被安排在急診區走廊的床位,雖然條件一般,但總算用了藥打上點滴,稍微讓人放下心。
勝伯搬了把塑料凳,緊靠劉嬸的床,杜雲硯和顧文曦在隔開幾步遠的走廊長椅上坐着。
“要不……”杜雲硯看着顧文曦,“你先回去吧?”
“你呢?”顧文曦下意識地反問。
“我在這裏陪他們。”他說。
劉嬸生病意識不清,勝伯不會說話,有人陪着他們好一點,但看杜雲硯的反應,原因似乎不僅如此,他的臉色依舊蒼白頹喪。
“以前……我媽媽生病,”他大概能感受到顧文曦的困惑,補充了一句,“劉嬸他們也整晚地陪過我。”
“你媽媽,是在這裏——”
“嗯,一開始身體不好,還有後來去世……都是在這家醫院。”杜雲硯說話的聲音極輕。
顧文曦終于明白為什麽他的面色那麽差了,胸口感到一絲憋悶:“那就不走,我也留在這裏。”
“跟你又沒什麽關系,”杜雲硯詫異,“你真的可以先回去。”
“如果打完點滴劉嬸沒事了可以出院,你們怎麽回去?萬一沒車呢?”縣城回村裏叫車并不方便,搞不好只能坐摩的或者三蹦子,“還是你想到時再把我叫來?我可不是招之則來揮之即去哦。”
“你這人……”杜雲硯無語地扭開頭,他的确沒想那麽多。
“你就讓我留下吧。”顧文曦堅持地重複了一遍,擱在膝蓋上的雙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揪着褲子。白天他因挑弄這個人生氣而成就感滿滿,現在卻為自己的行為後悔,眼睛也總是不經意地往他那邊瞟。
杜雲硯察覺到他的目光:“怎麽了?”
“我——”顧文曦不好意思地說,“我覺得我白天……不該那樣捉弄你。”
“哪樣?”他愣了一瞬,眉毛突然擰起來,“你還知道不應該啊!”
“嗯那個……我真的打算以後好好和你相處。”
“哼,能做到再說,”他突然意識到什麽,小聲問,“你不會在同情我吧?”
顧文曦針紮似的坐不安生,恍惚憶起數日前河邊一帶而過的對話,杜母給陽陽和貝貝起了名字,兩只狗的年齡不滿五歲,那麽杜母離世沒有太久。
他心中悵然,比起同情,更像某種說不清的“共感”。
“每個人都會經歷,”杜雲硯當他默認,“不必多想。”
“我知道,也不完全是同情,”顧文曦如實道,“因為我體會過那種感受。”
他母親去世得更早,許多記憶已然模糊,只是心理上難以放下。他也在母親死後變得讨厭醫院,甚至生病的時候都愛自己扛着。
杜雲硯轉過臉,第一次異常認真地注視對方,視線膠着,仿佛能燒出一個洞。
“沒人比我媽更懂我了,但是她不在了,就是這樣,”顧文曦有點沮喪又無謂地耷下肩,“我爸他不會明白的……對了,你爸爸呢?”
杜雲硯默不作聲,手半握成拳。顧文曦心頭一沉,懷疑又踩中了他的雷區。
“我沒有爸爸。”杜雲硯的面上既無遺憾,亦無傷感,那是一種嫌惡的表情。這過于情緒化的神色能夠立刻讓人捕捉到他的心理變化。
他不喜歡自己的父親,甚至是憎惡的。
顧文曦和顧煜清的關系也不融洽,但他對對方并無這種恨意。
“對不起,”他改口,“我是不是又問了不該問的?”
“不是你的問題。”
之後對話陷入了僵局。因為聊到家人,彼此的關系好像更親近了,然而這種親近造成了新的壓力,誰都無法再提起下一個話題。
劉嬸的病情可能得到了控制,起初受疼痛困擾,一直低低地哼哼,過了一陣,慢慢安靜下來。
走廊的燈沒那麽晃眼,但仍有些亮度,顧文曦原本想靠着椅背稍事休息,卻被照得越來越精神,索性瞪眼瞅着天花板和那盞燈。
“你可以去車上躺一會兒。”不久,杜雲硯提醒他。
“不用了。”勝伯那麽大歲數都還陪在床邊,顧文曦不好意思一個人在相對舒服的地方歇着。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最初似乎靠在了什麽人身上,然後被放倒了,醒來時整個人側躺在長椅上,腿也蜷在上面,身上蓋着一件眼熟的長大衣。
他将衣服拎起來,想起這是杜雲硯來時穿的那件。
時間是早上六點多,顧文曦連忙看向病床,劉嬸的點滴已經打完,現在正在休息,勝伯仍坐在旁邊,應該是一夜未眠,至于杜雲硯——四下都沒看到人影。
他坐直起來,長椅上睡一晚,腰腿完全使不上勁,沒能立刻站起。
“醒了?”杜雲硯從他身後過來,提着一個保溫水壺。
“你去哪了?”
“接點熱水。”杜雲硯倒了一小杯熱水給勝伯。
“你一夜都沒睡嗎?”顧文曦發覺他的雙眼布滿血絲。
杜雲硯只随意地說:“還好。”
結果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呼呼大睡,顧文曦紅着臉低下頭,手肘上還搭着杜雲硯的衣服:“對了,你怎麽把外衣給我了?”
這兩天又降了溫,夜間的天氣非常冷,杜雲硯的外套給了他,身上就只剩一件毛衣。
“睡着容易着涼,”他淡然道,“室內我不覺得冷。”
顧文曦打了個噴嚏,吸溜兩下鼻子,将衣服還給對方:“哪裏不冷了,你趕快穿上吧。”
“我又不像你,”杜雲硯看他一眼,“你不再睡了?”
“不睡了,”他伸了個懶腰,睡着也不舒服,“劉嬸怎麽樣了?”
“暫時穩定了,等會兒還要做兩個檢查。”杜雲硯的神色緩和許多。
“不然我幫你們買點早餐吧?”老坐着恐怕又犯困,顧文曦活動下雙腿,擡腳欲走。
“等等,”杜雲硯從背後叫了他一聲,“你有錢嗎?”
“我不是還有二百五嗎?”
“算了,”杜雲硯從自己口袋裏摸了張一百塊塞他手上,“你那點錢還是留着應急吧。”
素來出手闊綽的顧少爺萬萬想不到自己有天不僅欠人錢,還要被人往手裏塞錢。杜雲硯沒理會他的糾結,又過去病床前和勝伯搭話了。
這個時間只有醫院附設的小賣部開着門,顧文曦揉了一把酸痛的腰,往那個方向走去。
作者有話說:
又過快消耗了存稿,以後暫定每周一二四六更新吧,差不多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