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青色等煙雨
顧文曦那日從酒店回來,把書店買來的《邊城》放在床頭櫃上,時不時翻兩頁。小說中的劇情實在少,他偶爾覺得乏味,但有個很喜歡的地方,就是弟弟隔着溪給女孩唱了大半夜的歌,女孩在夢中摘了一把虎耳草。
月光下、清溪邊,伴着蟲鳴的歌聲,歌聲還入了夢……是非常浪漫的場景吧。
可能因為讀到這一部分,顧文曦晚上睡覺也夢到了水,清透的、能夠看清水底碎石的河流。他記得那是以前散步經過的地方,杜雲硯曾在水邊的樹上摘野果。
夢裏是個白天的場景,日頭很高,他走到靠近河岸的地方,又看到了那個模模糊糊的人影,背對他向着水面,不知注視着水裏的什麽。
顧文曦繼續向水邊走去,想确定是不是杜雲硯,就在他距那個人不到一米遠的地方時,人影倏地消失了,水面依舊清透,搖曳着萬點破碎的光。
顧文曦立刻睜開了眼,天才剛亮,灰蒙蒙一片。
下午和幾個朋友安排了聚會,是曾泊年叫他出來的,誰知半路上他接到電話,曾泊年的女友身體不太舒服,倆人一塊去醫院了。
“文曦,我今天就不過去了,”曾泊年在電話裏說,“過兩天吧。”
“那我還去嗎?”
“去呗,游洛他們還想看看你呢。”
曾泊年沒提蔣辰,想必這裏面沒有他。和蔣辰這事,顧文曦沒告訴任何人,包括曾泊年。本來也不是自己想招惹上的,他沒理由犯着尴尬跟別的朋友叨叨。
至于游洛等幾個朋友,雖然親密度弱一點,相處倒還愉快,去一趟無妨。
“哦,好吧。”顧文曦答應一聲。
約定的酒吧不是蔣辰開的那家,否則他也不會來。
酒吧的位置在市中心,比前兩天舉行生日會的酒店附近人流量更大。顧文曦今天沒開車,從出租車上下來,觸目可及盡是透着鋼冷色彩的高樓,正前方的大廈造型奇特,上層有一圈突出的結構,極不對稱,像是巨獸張開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以前他經常來這一帶,環境早就熟悉,不知為何,今天覺得異常陌生,好像到了異世界,周遭的一切随時能将人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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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上方逼仄的天空被層層陰雲籠罩着。
酒吧的旁邊是一間普通的蛋糕房,有着整面牆的落地玻璃窗。顧文曦轉身準備進入酒吧之時,輕輕地掃了一眼。
窗邊的身影躍入視線範圍,仿佛舞臺拉開大幕,唯一的光源打在主角身上。
只是一個背影,但他知道那是誰。可能因為店內的暖氣充足,男人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了一件灰色薄毛衫,是顧文曦見過多次的裝扮。
杜雲硯,怎麽會在這裏呢?
不到半分鐘,另一道身影款款而至,坐到了他的對面。
顧文曦一眼認出來,剛剛坐下的青年是雲翰。
由于背對着自己,顧文曦看不見杜雲硯的表情,但雲翰的樣子基本看清了,挂着些笑意,不停說着什麽。
杜雲硯是為了看他,來到S市嗎?
顧文曦不相信杜雲硯會徹底離開坪涼村,最大的可能是單純訪友。即使如此,他還是感到些許失落,對方一直沒有回複微信,更沒有告訴自己來到這裏。
哪怕探望友人,也沒有想過順便見他一面嗎?
他杵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額頭上滑過絲絲涼意,往上看去,細密雨線織成的網綿綿地罩下來。
雨不大,打在肌膚上不是特別難受。
“顧哥,你怎麽不進去啊?”
游洛将傘撐過顧文曦的頭頂,他在馬路對面就看到顧文曦了,可是一直對着某個方向發呆,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又沒發現什麽特別。
顧文曦沖他點了下頭:“沒什麽,走吧。”
這間酒吧很大,中間有個升降舞臺。不同于大部分晚間才營業的店,這裏午後就開門了,只是下午的氣氛更像咖啡館,遠不如晚上熱鬧,舞臺也只有晚上才向客人開放。
顧文曦跟着游洛到了距離舞臺不遠的卡座。
“嗬,這不是顧哥嗎?”
說話的青年一手搭在膝蓋上,另一手撂在沙發靠背上,慵懶地坐着。
顧文曦眉間微動,對他陰陽怪氣的腔調本能地反感。
這人叫耿然,也是個公子哥,不過和教養良好的顧家孩子不同,高調又沒禮貌,從穿着打扮到說話習慣都透着股暴發戶氣息。
顧文曦和他的接觸不多,也不知道來的人裏有他,不想拂了游洛和幾個朋友的面子,他沒有立即掉頭走人,但完全不把耿然放眼裏,極小聲地“嗯”一聲後在離對方最遠的位置坐下。
“來,顧哥想喝什麽?應該有司機接你吧?”
“不用,”顧文曦接過酒水單,“我打車就可以。”
耿然摸了摸下巴,沒再說話。
幾個人輪流點了單,不一會兒,酒保将大家的飲品端上來。顧文曦要了一杯度數不太高的雞尾酒。
“不好意思,顧哥,”游洛看出他不怎麽喜歡耿然,小聲對他說,“我就随便跟他提了一句,還以為他不愛白天出來呢,結果一聽你回來非要過來看看。”
“沒事。”
顧文曦對沒好感的人無視得徹底,倒也不至于造成困擾。
時間早,舞臺又沒有開放,店內的背景音樂都是些輕松柔和的民謠小曲。
顧文曦和自己身邊的幾個熟人閑聊,桌對面的耿然則是不停和他一旁的小青年拉呱,聽游洛說那是跟着耿然的小弟,他們跟前的碟子裏壘了一堆開心果果殼,酒杯也空了。
“白天不好,人太少……”耿然喝上頭以後話更多了,音樂聲小,說話聲自然清楚,“你看晚上那跳舞的……我上次碰上一個妹子,那腰扭得……還有那腿……”
“哎,耿哥,你沒留個人電話什麽的?”
倆人湊到一塊兒說的盡是葷話,粗俗不堪的語彙源源不絕地從口中冒出,落到其他人耳邊。
“電話嘛……那是早晚的事,跟你說,現在那小姑娘喜歡壞一點的,你越不正經呢,勾得她越忘不——”
“夠了!”
一聲清脆的“砰”響,顧文曦加大些力度将自己手裏的杯子撂在方形矮桌上。一桌人靜下來看着他,游洛緊張地拽了下他的袖子:“顧哥——”
顧文曦的目光刀子似的掠過耿然和他那個小弟:“有完沒完?腦子裏沒別的東西了是吧?”
耿然盯着他,又摸了摸下巴,砸吧兩下嘴,樂了:“顧哥,你搞笑來的吧?這會兒開始裝純情人設了?我可是聽說,顧家大少爺甩女人就跟換衣服一樣——哦不對,上一個不是你甩她,是被自己兄弟給綠了?哈哈哈哈哈……”
游洛拼命向耿然使眼色,對方全然不理,繼續往顧文曦頭上澆油:“顧少快氣瘋了吧?要不要多跟我學學?”
周圍人一聽這話,臉色都變了,顧文曦“嚯”地從沙發上站起來,邁開長腿,兩步繞過桌子,走到耿然旁邊,俯視着他。
“想打架嗎?”耿然梗着脖子,“我是無所謂,打架打慣了,顧總那麽溫文爾雅的人,知道自己兒子在外面與人鬥毆……不知是什麽心情?”
“你想多了,”顧文曦也笑了,“打你我嫌髒。”
今天的聚會是AA制,他叫來酒保,把自己的那份錢付了,又對和自己相熟的幾個朋友說:“抱歉,蒼蠅實在太吵,改天我做東跟你們單獨聚吧。”
這句說完,他無視耿然陰着的臉,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
“顧哥,”剛要下臺階,游洛從後面叫住他,“真的對不起我——”
“你沒有做錯什麽,”畢竟游父在耿父手下做事,顧文曦不想他為難,“能應付得了他嗎?如果他找你家的麻煩,我可以幫你。”
“沒關系,顧哥,對我不會怎樣,他、他就是嫉妒你受歡迎,你別放心上。”
顧文曦“呵”地淡笑:“我還犯不着和這種人鬥氣。”
“那就好,哦對了,”游洛塞給顧文曦一把傘,“天氣不太好,你拿着吧。”
“你自己呢?”
“我反正和小邵他們一塊走,用他們的就行。”
顧文曦聽後不多推辭:“謝啦。”
其實雨已經停了,顧文曦沒有再撐傘。與耿然的那點不快根本不痛不癢,他準備到馬路對面叫車。
走上斑馬線前,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眼蛋糕房,杜雲硯和雲翰都不見了蹤影,靠窗的椅子上空空蕩蕩,外套也被拿走了,好像從未有人坐過。
他随着人流過了馬路。
路邊一家小店把音箱放在了門外,從那裏飄來幾句歌,聽着熟悉但他一時沒想起來。
“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綠。
而我路過那江南小鎮惹了你。
在潑墨山水畫裏,
你從墨色深處被隐去。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炊煙袅袅升起,隔江千萬裏。
……”
他往手機的叫車系統中輸入自己的定位,跟着曲調在心裏哼歌,高 潮的段落重複了兩次後終于記起那是首有些古典味道的老歌——大概十年前的《青花瓷》。
以前聽的時候沒有太多感觸,只是覺得歌詞怪怪的,也沒去探究過“天青色”是一種怎樣的色彩,為什麽一定要等到雨後。
現在聽着這旋律,他不自覺地擡起了頭,看向高樓上方才露出不久的晴空。
雨過天青現。
他的眼眶忽然一陣濕熱。
作者有話說:
章節名和文中歌詞出自歌曲《青花瓷》(周傑倫原唱,方文山詞),“天青”原意是純正上品汝窯的顏色(宋徽宗命名)~還有兩章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