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五、無解

其實鎮上的風景和其它哪個鎮也沒有什麽不同,不過是青山草地綠水,可能對于來度假的人,這裏有獨特的韻味,但對于常住在這裏的人,已經将它當做生活的一部分,并沒有覺得特別美。可對不二來講,這裏有無限的吸引力,春草,夏花,秋雨,冬雪,每天都有不同的驚喜交集。他骨子裏其實是個十分浪漫的人。

坐在樹下,不二閉着眼睛,畫板放在膝上,感受水在身邊流過,草地慢慢騰起濕意,陽光透過樹葉間隙落下,這一切的平靜是如此美好。

“哦,是你。”一個總是習慣慢吞吞的腔調帶着些許優越感從不遠處傳來。不二坐直身,看向來人,而後淡淡地點個頭。自從這個人在那天鎮政廳無意中與裕太結識後,便時刻有意招他入伍,順便看不二家還有沒有其它人願意從軍。這讓他十分不悅。

不二低下頭去看畫夾,觀月走他饒有興味地說:“原來你是個畫家。”

不二“啪”地一地合上夾子,看向他:“不是!”說罷,便要起身離開。卻見觀月契而不舍的說:“其實,畫畫是一件十分有益身心的事情,我平常也有很多愛好。什麽時候我們可以交流一下。”

不二微笑地看他,但笑容十分冷淡:“抱歉,對這件事我沒什麽興趣。”

看着仍時刻不停地跟在他身邊說個沒完的觀月,不二少有的瞪着他,心想,要不要把他扔進河裏。這時,一陣不快不慢騰騰的馬蹄聲沿河而來,不二擡起頭,心想:又來一個惡夢!

觀月卻奇跡般地在這時閉了嘴,看向來人,而在馬上的手冢也很快地眯起了眼,神色不善的盯着他。觀月仍是彬彬有禮地向他致意,但臨走時,步伐難免有些淩亂。不二驚訝地看着,不知這是出了什麽事。

“手冢,你認識這個士官?”一旁的忍足詫異地看着手冢。手冢些時下馬,神色已如常:“有過一面之緣,我們并不合拍,所以彼此印象不好。”

看着他們走近的不二忍不住道:“恐怕很少有人能讓手冢先生留下好印象吧。”

手冢看看他:“這一定不是事實,其實我對很多人印象都不錯。”說着皺皺眉:“你對那位士官印象好到要為他說話?”

不二心中大驚,他什麽時候給人這種感覺了?但他仍是面含微笑:“我只是看不慣有些人總是板着臉,一副自以為是,天下什麽都說了算了樣子。”

手冢沒有多說,只是讓馬兒自己去飲水,而他站在一邊慢慢看不二,其實他不否認他是個十分嚴格的人,鮮有人去觸犯他的威嚴,而他也不輕易給人這個機會。但是不二一次次打破了這個權力。他在不斷地挑戰他,而他自己也正在縱容。

他低下頭看不二手中的畫夾,不二換彙眉正想不耐用消費品問他做什麽,手冢卻出奇不意地問:“可以看看嗎?”

不二覺得自己應該拒絕,甚至應該好好嘲諷他這個滿身銅臭的家夥居然還有心情看畫。但他仍是遞出畫夾,淡笑“看慣大師的巨作,也肯屈尊看我的作品。”

手冢接過翻着畫低沉地說:“大師也是從小作品開始的。沙翁成為巨匠之前也演過戲劇中的小角色。”

不二看着流水,不再搭話,其實他畫畫只是興趣,從沒想過靠它吃飯或出名,也沒有覺得誰應該對他倍加欣賞。但手冢認真地翻着畫夾,他卻莫名地期待,那只修長的手指一頁頁地翻開,那專注地眼神慢慢浏覽。忍足在一旁問他什麽,他只是敷衍地吱唔,他想着,手冢會說些什麽,還是仍用他那一向冷淡的神色将畫夾還給自己?

手冢最終看完,又翻回其中一頁,問:“這張,可以送給我麽?”他問得理秘當然,沒有好惡。

不二心中忿忿,問:“為什麽?”忍足也湊過去看是什麽讓手冢肯開口。

手冢遲疑了一下,他并不習慣表達。如果平常而言,對方不願意他也不會再多言。但他确實十分想要不二畫的那張畫。最終他看着不二彎彎的卻沒有笑意的眼睛慢慢說:“我覺得這幅畫讓可以讓人平靜。”

不二疑惑地走上前看過去,是鎮上的曠野,在多雲陽光淡淡的一個夏末秋初的日子裏,風吹過漫過山野的長草,間或有一些蘆葦和幾支小小的未謝野花,仍努力地風中搖着,表現自己最好的芬芳。重要的是,那是不二唯一提過字的一幅畫。在畫的右上角,他寫了一句書中的話:“一切都會消逝,遺憾也是。”

不二看着他,手冢也回望着,那雙眼中有堅定,有睿智,卻沒有請求,最終他只是沉默地将畫拿出,收回畫夾,轉身離去,沒有留下一個字。

他有一段時間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把那張畫送給手冢,那個完全不肯折腰的人。如果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請求一樣東西的時候,不是應該入下身段嗎?可是他還是沒有辦法抗拒,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決定。

他曾在那一天的晚上無數的懊悔,沒有好好地還于顏色,但在夜晚睡覺時,他回想着那雙眼睛,深沉,堅定,毫不回頭。卻覺得,有什麽深埋在那之後,讓想一探究竟。但他最終笑自己傻,最後深深睡去。

之後,沒幾天,對于不二來說讓他震驚的事情發生了。他盯着難得正正經經坐在他面前的菊丸,驚疑不定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菊丸揮着手不耐地說:“好了,不二,別看了,我是說真的。”

不二略帶艱難地問:“英二,你确定,你要和大石在一起?”

菊丸略顯天真地擡起頭來,神色興奮地說:“當然,我想了三天三夜呢!”

不二哀叫般地嘆息:“才三天三夜,你們認識都沒有十天吧,你怎麽如此草率啊?”

菊丸不滿地說:“哪裏草率了?我從小到大認識這麽多人,只有大石我見到他便覺得什麽都不用着急,在他在便好。能在夢裏出現的人,除了不二你們幾個以外,只有他一個不是我的家人。”

不二仰天長嘆:“英二,你不會太天真了吧?”

菊丸定定神,嚴肅地看向不二:“什麽叫不天真呢?不二,難道愛情還會有深思熟慮嗎?就算我再沉思三年,答案也只有一個,大石秀一郎!我只要我想要的,怎麽會是天真呢?或許你覺得天真,但比起思前顧後,最後錯過後埋東怨西,我覺得我的決定沒有天真。我甚至沒有考慮大石家是不像跡部那樣有錢,供不供得起我生活,我可以與他一起行走天下,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即使面對苦痛也甘之如饴。我哪裏天真呢?就是因為我沒有去了解他嗎?我覺大石是把一切都表現出來的實在人,才不像那些符庸風雅的人。我和他在一起,就算沒有那麽多錢,我也會很快樂。先快樂才能幸福不是嗎?”

不二怔了半晌,聽他像不喘氣一樣說着,而後喃喃地道:“英二,其實我們大家平時都小看你了。原來你很清楚。”

原本氣鼓鼓的菊丸聽到這句話又得意起來,樂呵呵地說:“那當然,我是誰啊!”

不二搖頭嘆氣:“還是不能誇!”上下打量着他道:“得了,我們原本歡天喜地的英二以後要四處布道,宣傳上帝之愛了。”

菊丸笑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秀一郎說,其實姻緣天注定,上帝自然安排了與你同生共死的人。”

不二也笑:“我們也小看這個大石了,沒想道這個和尚還挺會甜言蜜語啊。”

送走菊丸,不二慢慢順關小道散步。菊丸剛才說的話對他影響太大,他一時還不能平息下來。莊子裏有許多彎曲的小道,通向山間不知名的幽靜處,他覺得這一個月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多得他都不知道該如何理清思緒。也許固定在一個環境中太久了,思考問題的方式便總向着那個方向走,而不知道變通。所以,菊丸那些話讓他震驚,他原本不知道,一直被當作孩子的菊丸,其實非常明确自己的想要做什麽。也許他天真,但他不笨,而正因為他的天真,他用直覺抓到自己想要的方向。

“喲,這麽有心情散步?”在不二無意識地在某處打轉時,一個微輕佻卻不讓人讨厭的聲音傳來,不二回頭,果然是忍足。他頓頓,向忍足微笑:“怎麽,一個人?你身邊的追求者呢?”

忍足笑着,神色看起來溫和,卻冷淡地說:“什麽追求者,我可一直是赤子之心呢!”

不二嗤笑:“赤子到招惹東招惹西?”

忍足此時方真正笑了起來:“其實大家都是玩玩,很明确自己不可能與誰在一起,于是,也就互不相欠,事後,好聚好散。”遲疑了一下,他又說:“其實,我比較清楚自己的目标。”

不二忍不住問:“清楚到,這個人一出現,你就有感應?”

忍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二,這種通常是很少發生的。你只有與一個人接觸,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你的目标。人不可貌相。”

不二深吸口氣,平複了一下急躁的心情,慢慢與忍足一同向前,而後回頭,問:“不知道岳人在閣下心目中是什麽地位?”

忍足大笑起來:“不二,你無須擔心岳人,他比你更清楚游戲的規則。相反,倒是你,看起來游刃有餘,其實是個死心眼!”

不二有點不悅,忍足看了他一眼,扶着他踏過一段崎岖的路面,才道:“你看,你從來不肯多了解一些你認為不好的人,即使他們身上其實有優點。其實你與大多人一樣,在覺得某個人可能是某種之後,不會輕易改變。不過,你比他們強的一點,在于,你不會輕易讓人難堪,可能你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不該指指點點。”

不二覺得讓人當面指出自己的缺點有點難受,但卻無力反駁。他得承認,忍足說得句句在理,這個人,看似玩世不恭,其實很有想法。

他偏偏頭,忍不住又問:“那你覺得手冢這個人,是什麽樣的。”想想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他能和你們在一起,有點不可思議。”

忍足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而後笑笑:“手冢麽,他也是個死心眼。但他相當有目标,不像我這種。他是無論對什麽事,只要有目标就會全力以赴,甚至忽略掉身邊許多事情,不過,這個人學問廣博,深得到你值得好好與他談一談。”

他說着,二人不知不覺已經來到湖區,不二赫然發現,手冢正一個人在那裏垂釣,顯然忍足正是來找他的,才與不二碰上。而不二更驚訝地是,這個地方面向的,正是被他畫下來,而後被手冢索取走的,那片曠野。

不二有時不知該用一種什麽态度來面對手冢。對于不二,普通人,朋友,極好的朋友之間,是有很重的界線。但是手冢,他覺得這個人應該放在陌生人的位置上,可是他卻總覺得應該還有什麽,但他們卻确實不能再進一步,這才是讓他覺得煩惱的地方。

每當他想退開時,卻總又不期而遇,也許有什麽無形的東西,讓他們拉近卻不能靠得太近。所以,看着沉默的手冢,不二覺得相當不自在,他應該走開,而不是站在湖邊看他釣魚。

手冢也十分吃驚,但他習慣性地沉默,他有時會發表自己的言論,但在更多的情況下,他傾向靜觀其變。他一直認為,甚至固執地堅持,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看法和習慣,沒有必要輕易改變,也沒有必要告訴任何人,如果一個人了解自然會了解,而不了解,講什麽不過是白費口舌。

忍足坐在不遠處,殷勤地問不二要不要釣魚,時而問他這邊風景的趣聞,盡管這是常人慣用的不讓冷場的方法,但忍足做起來十足誠懇,讓人倍感親切。其實忍足心中也十分想笑,因為早晨手冢出來時,他随意地問他去哪裏,手冢順口答不二畫中的曠野,忍足大吃一驚地看他,手冢一邊收拾釣杆,一邊沉吟着問:“你覺得不二是什麽樣的人?”

而事隔幾個小時,不二便問了類似的問題:“你覺得手冢是什麽樣的人?”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忍足認為手冢的個性與不二的個性在某個層面上是十分契合,十分相似的。他們同樣都将自己藏在一種表情之後,都喜歡用似是而非的語言,都在尋找心靈上的平靜,同時都思維敏捷。但是,忍足遺憾地想,他們的性格相差太遠,一個過分嚴肅而較真,另一個卻懶散而無為。忍足忍不住在心中吹了個口哨,排除這兩項,他很樂觀見到他們二人一一見面便針鋒相對的樣子。

不二坐在一旁,看手冢釣了很久,魚漂卻一直未動,他忍不住說:“你的魚餌是不是僵住了,所以連一條魚也吸引不上來?”

手冢嶓然未動,神色淡淡:“魚不上鈎,與魚餌僵不僵沒有什麽關系,何況,”他頓了一下,卻沒再說。

不二側頭看他,那一臉永遠都淡然的表情,而後看風吹過湖面微微起了一層波瀾,之後是曠野,似乎永遠都看不到另一個邊際的曠野,他很輕地說:“何況,釣杆入下去也不一定是為了釣魚。”

手冢微訝,忍不住看他,不二微偏過頭去,兩人眼神對上,卻都又若無其事地去看面前的湖。不二覺得耳根有點燙,他想自己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呢,不過是一句話罷了,不過是當面發現了這個面部僵化的紳士一點點小心事罷了。可是,他又想,他自己為何要說出來呢,似乎發現了原來不可能也未曾想過要去發現的一個秘密,他忐忑着,卻有一點得意。

手冢也驚訝着,他不明白是不二真的明白了他的心情,還是碰巧猜到,畢竟不二周助是太過聰明的人。但是他也是少數知道他在某些情況下想說什麽的人。手冢不習慣有人靠自己太近,也不喜歡有人費盡心思去猜他想什麽,以便找到共同語言。如果共同語言是需要找的話,他寧可不用費這個事。但不二出人意料地猜到他的想法,脫口說出他想要說的話。

不二瞄瞄他的釣杆,十分專業,應該出自所謂的名家之手,不像他有時随便找一根樹杆,穿根線,便來釣魚,當然他釣魚是為了來吃。他忍不住問:“你很喜歡釣魚?只是釣,不是用來吃?”

手冢遲疑地點點頭:“釣魚是一種令人心平靜氣地想想事情的運動。”

不二聳聳肩:“我家鄰居有位老伯也這麽說。”忍足一聽偏過頭,肩微微抖動。

手冢看向不二:“那位老伯一定經歷過不少事情。”

不二點頭,故意沒有正面回答:“難道手冢先生年紀輕輕卻也經歷了許多常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手冢也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釣魚是爺爺教給我的,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

不二托着腮,看向湖面:“你和爺爺一起住?”

手冢嗯了一聲:“因為父母忙着周游世界,躲開繼承家業。”

不二再次看他,喃喃道:“難怪你如此老成。”語調十分憐憫。忍足聽到再次忍不住轉過頭去。

手冢看向他的眼光有點無奈,他想他應該惱怒,甚至應該冷冷地反駁,至少他可以沉默不再與他交談,但他仍是以簡短的語句與不二交換着某些信息,非常私人的信息,而後為不二某些話露出很淡很輕的笑意,盡管他心中有個聲音叫他否定不二,但那個聲音最終越來越小,最終消失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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