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延誤
八月底的北京依舊炎熱,曲執在航站樓落地玻璃的旁邊席地而坐,手裏捧着一本已經被翻得略顯殘舊的《論法的精神》。室內冷氣開到最低,18號登機口周圍聚集的乘客們卻仍然能感受玻璃另一面擠進來的襲襲熱氣。
曲執看了眼手表,中午12:40,預計于13:00飛往香港的CA109次航班本應在20分鐘前就開始登機,卻遲遲沒有動靜。航班信息的顯示屏時不時刷新一下,CA109的狀态卻一直飄紅。候機的乘客占滿了附近所有座位,或心寬體胖地仰頭大睡、鼾聲如雷,或心急火燎地翹首以盼、唉聲嘆氣。曲執的手機震了一下,是正在醫院上班的母親發來的微信語音。
“我剛上網查了,你那飛機延誤了吧,自己在機場買點東西吃,別餓着肚子。”
“嗯,早上吃的晚,現在還不餓,一會兒飛機上也有餐,應該快登機了。”曲執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敲打着,他有點發燒,喉嚨一說話就疼,也不想讓他媽聽見他喑啞的嗓音之後徒增擔憂。
“感冒藥記得按時吃,自己照顧好自己。”
剛想回個“放心”二字,曲執又不由自主地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趕快重新把口罩戴好,不要把別人也傳染上了才是。
其實按着劉潔的心氣兒,本是想送兒子到機場的,畢竟家就住在平谷和順義交界那塊兒,來回一趟也不算奔波。可不巧最近來就醫的流感病人不斷增加,科裏全員上陣也略顯捉襟見肘,何況自己身為護士長更要以身作則,實在是抽不開身特意送曲執一趟。
整整一天加上午休,劉護士長就這麽忙忙叨叨地過來了,直到六點下班才顧上重新掏出手機看一眼。
“知道了,已經登機了,落地再聯絡。”這是幾小時前收到的。
又過了半個多鐘頭,新的微信出現在屏幕上,“入關了,取完行李坐地鐵去租的房子。”
曲執是北京大學法學院的應屆畢業生,大四這年成功申請了香港大學的LLM,過幾天就開學。其實這種授課型的碩士項目一般不走學術流,內地學生過來,大都是為了用最短的時間和最劃算的學費鍍一層金,回去之後找工作更有競争力一些;也有一些人是以此為墊腳石為了在香港找一份工作謀生,滿七年後拿永居身份。曲執屬于前者,雖然北大的教授都對他的學術功底青眼有加,有幾位甚至想把他當作自己的博士來培養,但曲執自己還是想走實務流當律師,理由也很直白,就是想多賺點錢,讓他媽盡早享享清福。
曲執帶的生活用品不多,行李大部分是專業書,全都塞進了一個大號的托運箱裏。将近一米八的大高個,拉着一只行李箱,戴一片黑色口罩,只露出一雙清澈的丹鳳眼,赫然出現在機場的到達通道裏,免不了引人側目,不禁猜測是不是哪個遮遮掩掩躲避狗仔和狂熱粉絲的大明星。
地鐵上,曲執翻看着飛行模式時收到的微信。一小時前,陳朔發來一條,說是晚上有香港的朋友約他吃飯,讓曲執自己進門,鑰匙就在大門口的地墊下面。曲執回說沒問題,過一會兒又發一條,問具體的門牌號,因為他翻看以前的聊天記錄發現,之前陳朔發的那張包含門牌號和其他房屋信息的截圖,由于沒有及時加載,如今已經失效了。曲執現在只記得是哪個小區的哪一幢、哪一層,沒有更具體的信息了。
香港大學位于港島西區,到中環的距離不遠,是所有香港高校中地段最好的,更何況曲執住的離學校又近,就在薄扶林道上,因此租房成本自然也低不到哪去。雖說現在是和陳朔合住一間公寓,自己不用付整套的價錢,但租金也仍然不菲。
其實陳朔拉他一起合住時沒找他要租金,這公寓是陳朔他爸的朋友買來投資的,知道他來港大讀書,巴不得白給他住。陳朔和曲執十年同班同學、四年室友,在陳朔看來,早就不分什麽你的我的了,住的地方多貴多賤無所謂,不過是為了出門在外彼此有個照應。
只不過曲執堅持,說房東賣的是給陳朔的人情,自己沒道理占這個便宜,硬要按市場行情給一份租金。陳朔知道他要強,自己嘴上功夫又說不過他,便要了個對于曲執算不上太大壓力的數,想着先收下,以後有個什麽合适的機會再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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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執拉着行李箱站在小區大門前,在新降下的夜色中仰望頭頂的萬家燈火。整個社區一共三幢樓,由底部一座五層的建築連通,拉遠來看形似一只向着維港揚帆的大船,即使在挑剔的本地人來看,也是很好的風水。
公寓保安看曲執一個人風塵仆仆的,馬上過來幫他打開了門禁,又順手接過了他的行李箱。打過招呼之後确定是新來的租戶,便一邊為曲執引路,一邊介紹起會所、花園、停車場等公共設施的位置,最後在B座門禁前向他揮手告別,并微笑着囑咐一句記得到管理處領取門禁卡。
電梯停在十層,曲執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拿着還沒有收到回複的手機,在僅有的1001和1002兩扇門之間猶豫。曲執本打算給陳朔去一通電話,轉念想起自己剛剛和保安禮節性寒暄時過度使用的喉嚨,最終還是放棄了一切與發聲有關的活動。反正他知道鑰匙的位置,現在哪張地墊下面有,就是哪間了呗。
果不其然,1001的大門被成功打開。開燈,關門,把行李箱放到門後的保姆房裏,曲執的動作一氣呵成,他現在只想趕快喝杯水潤潤灼痛的喉嚨。穿過被散亂的行李堆滿的客廳,曲執沒有多想,直奔廚房。他記得陳朔有在冰箱裏冰礦泉水的習慣,所以在看到空無一物的冷藏室時愣了一下,最後認命地拿起電水壺,接水,插電。
此時的一層,電梯門在周密和萬梓迎面前打開,二人一前一後走進轎廂,周密在面板上按下了十層的按鍵。
“萬姐姐,萬大姐,你說你今天工作一天了,明天又要回北京,還不早點回酒店休息,光臨我這寒舍幹嘛?”周密臉上挂着商業假笑,口中做着垂死掙紮,試圖把萬梓迎勸退在房門外。
“別叫我大姐行麽,你當我想來?還不是伯母聽說我來香港做節目,托我來看看你一個人在這有沒有瘋出圈。”萬梓迎雙手叉腰,飛快地抛出一個白眼,形象和電視屏幕上的大相徑庭。
“我也才剛到,能瘋到哪去,你還是別進來了,我屋裏太亂,你要是拍個照發給我媽,到時候她又該說我了。”
電梯門打開,萬梓迎搶先一步走出來,“少廢話,趕快開門。”
周密慢吞吞地跟在後面,看着萬梓迎精準鎖定自家大門,心中佩服母親大人連門牌號都毫無保留和盤托出的行為,幹脆破罐破摔,“我鑰匙找不着了。”
萬梓迎也不跟他廢話,掀起門口地墊就找,她知道周密有在地墊下面留備用鑰匙的習慣——“诶?”
周密不禁皺了皺眉頭,一斂剛才嬉皮笑臉的不正經樣,從口袋中摸出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門把手前回頭給萬梓迎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門被悄悄推開一道縫隙,裏面的燈光瞬間透了出來,周密心中已經有了想法,向萬梓迎比了個站在外面別動的手勢,把門敞開到最大,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萬梓迎一看周密這副神情,本來也沒打算湊前,悄悄地從門口張望,就看見客廳沙發上、地毯上東西亂得不成樣子,不禁腹诽,“不會是進賊了吧?”
周密閃身走進房門,就看見廚房裏有人背對着自己正在鼓搗着什麽,恐怕是毛賊聽見倆人剛剛在門外的動靜,為了先發制人去廚房找刀了。好在昨天新買的刀具還沒拆封,不能讓對方得逞,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關上燈,至少在黑暗中,自己能比這毛賊更熟悉屋裏的情況。
“啪”的一聲,四下漆黑,周密天生夜視極好,半秒不到便适應了新的光線,朝着那個背影就撲了過去——
電梯又一次停靠在十層,陳朔一邊擺弄着沒電的手機,一邊朝着1002走去,只是路過時下意識地瞥了對門一眼。過了一會兒,他又退了回來,用算不上特別失禮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站在對門門口的姑娘。
“你是……體育頻道的那位主持人?”
萬梓迎這才正式注意了一下周密的這位鄰居,聽他口音也帶着京腔,不像香港人。于是,擺出工作中的标準微笑,朝陳朔微微點頭,“你好,我是萬梓迎。”
陳朔顯然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對方,更覺得自己剛才唐突了,連忙寒暄道,“你好,萬小姐,您也住在這裏嗎?”
“沒有,是我朋友住這兒。”
陳朔這才定睛一看,敞開的大門裏一片漆黑,萬梓迎似乎也沒有要進去的意思,狀況似乎不同尋常,便小心詢問道,“這是……有事需要幫忙麽?”
不待萬梓迎回答,屋裏就傳出了“邦”的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