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怎麽來了
睡前,周密正在收拾回香港要帶的東西,他媽給準備了好些吃的用的,塞了整整一只行李箱。
周太太端着一杯熱牛奶,敲響了周密的房門。
“進。”周密放下手裏的東西,拉着他媽在沙發上坐下。
“兒子,”周太太把牛奶放在茶幾上,“你爸晚飯時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他也是為了你好。”
周密苦笑了一下,“媽,你是為我好我知道,至于我爸嘛……”
“這孩子,”周太太輕輕地在周密手背打了一下,“不許這麽想你爸。他和我一樣,就是想早點看見你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沒別的意思。”
周密不置可否。
周太太繼續道:“我和你爸都挺喜歡迎迎的,所以有時候你可能覺得我倆在逼你順從父母之命。其實我沒有這個意思,假如你自己有別的喜歡的人,媽媽當然也高興啊,相信你爸也是一樣的。”
“真的嗎?”周密眼睛亮了一下。
“當然了,”周太太頓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麽,有點欲言又止的意思,不過最後還是決定直言,“只要別領回家個男生就行。”
周密的眼神又暗了下去。
周太太看穿了兒子的心理變化,沒想到他至今還保留着這種想法,嘆了口氣道:“兒子,媽媽平時怎麽寵你都沒關系,但唯獨在這件事上,我沒法同意,因為你爸絕不會接受。上次那件事,你知道媽媽費了多大勁,才按下去瞞過你爸的嗎,當時如果讓他知道了,他還不得打斷你的腿。”
周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謝過他媽熱的牛奶,勸她早點回去休息了。
香港的臺風季一般到了每年九月份就結束了,今年卻有些拖延,天文局淩晨時候挂了1號風球,早上又換成了3號。
天空上烏雲密布,天地渾然一體發着霧蒙蒙的灰色。教室外狂風大作,雨連成線被吹得幾乎橫着飛。路旁的行道樹是一團混沌中僅有的顏色,只不過原本繁茂濃密的樹冠,現在被吹得偏向一邊,仿佛中年脫發男的地中海發型。樹葉脫離枝桠,不知道被哪裏來的強勁氣流又裹挾到哪裏去,即使有一小部分堅韌的葉片仍留在原處,也被肆虐的狂風吹得翻了一面。
鑒于風球暫時沒有挂到8號,學校目前還沒有發布停課令。剛上完第一大節必修課的LLM學生們叫苦不疊,因為他們大部分人還有第二大節選修課香港證券法要上,而授課老師錢教授又是個對考勤要求極為嚴格的人,缺勤一次直接挂科,所以沒人敢逃。誰也不知道這節課過後,如果風球挂到了8號,自己還有沒有命回家。
王映微本來坐在教室前排,看見曲執和陳朔身邊空出了兩個位子,便拉着鄭可換了過去,這一幕正好被剛走進教室的周密看了個滿眼。
曲執正被王映微拉着問問題,桌面忽然被人敲了敲,擡起頭發現竟是周密。
“你回來了?”曲執先是一驚,随後心裏一喜,“你怎麽來這課上了?”
“我看挂風球了,怕你沒帶傘,”周密鄭重其事道:“等你下課,接你回家。”
曲執突然笑了,心想周密有時候怎麽顯得這麽傻,“我帶傘了,你給我發個微信,提前問一聲再決定來不來呀。不過這麽大雨,有沒有傘估計沒什麽差別,你過來接我,不就從一個人淋雨變成兩個人一塊兒淋雨了麽。”
這好像是曲執第一次對自己笑,周密又看呆了,嘴上不經大腦地答道:“不會的,我把車開來了。”
曲執臉上的笑意還沒褪去,問出的話卻把周密吓得一哆嗦,“你在這還有車呢?”
周密回過神來,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心想自己怎麽總在說漏嘴的邊緣瘋狂試探,果然戀愛使人智商為零,連忙組織語言解釋,“不是,咳,不是不是,那個啥,我看天氣不好,從機場租了輛車回來,就直接開學校來了。”
“哦。”曲執好像是信了,沒再追問。
周密這才松了一口氣,轉而對旁邊的王映微道:“這位同學,我想和曲執坐一塊兒,您能不能換個地方?”
王映微盯着周密,心想本小姐大發慈悲,沒把你這個蹭課的往外轟,你怎麽反倒趕起我來了?不過她沒有直接回怼周密,她不知道曲執和這人關系近到了哪種程度,如果貿然起沖突,不好說曲執心裏究竟會站在誰的一邊。
于是,王映微只是對曲執說道:“可是曲執,我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完呢。”
确實是該有個先來後到,于是曲執對周密勸道:“要不你先去後邊找個地方眯着吧,錢老師考勤還挺嚴的,你坐這,他肯定能看出來你是個蹭課的,別再到時候把你轟出去。”
王映微心裏剛想得意一笑,就見周密直接把曲執桌上的書本文具收了,架起曲執的胳膊就往教室後面拽,嘴裏還念叨着:“那你和我一起吧,我一個人太無聊了。”
太氣人了,王映微想,這已經是這個神經病第二次把曲執從自己身邊拽走了。
周密和曲執剛到最後一排落座,上課鈴就響了,錢教授打開幻燈片開始講課,可周密完全沒有要閉嘴的意思,一會兒拉着曲執說他媽給他帶回來了什麽好吃的,一會兒又纏着曲執給他講模庭選拔時的過程。
“哎呀你老實點兒,”曲執把左手從周密懷裏抽出來,他都沒法寫字了,“我警告你啊,不許再說話了。你一說話我就沒辦法聽課,不好好聽課考試就考不好,考試成績一低就找不到工作,到時候你負責啊?”
周密受了委屈似的撅了撅嘴,随後底氣十足地說道:“我負責就我負責,大不了請你來我家公司上班,保證虧待不了你。”
“得了吧你,”曲執睨了周密一眼,“我可不想去你家公司,我要去紅圈律所。”
“啧——”周密剛想反駁,自己家公司那麽大,難道還比不上律所,轉而想起萬家地産現在還是個“創業公司”,這才話鋒一轉,“哪有那麽嚴重啊,一節課不聽,還就找不到好工作了?”
“那可不呗,”曲執偷偷看了眼老師,确認沒在注意自己,這才壓低聲音解釋道:“現在進紅圈律所的三大标配:海外留學、模庭經歷、高績點,缺一不可。而且這還是最基本的,現在符合這些條件的求職者,市場上一抓一大把,所以必須盡可能地拿高績點、靠前的比賽名次才可以。”
周密看着曲執認真的樣子,又想笑,又喜歡,又有點心疼,心疼他無論想要什麽,都必須得拼命努力争取才能得到。于是,周密終于良心發現,決定不打擾曲執聽課了,努力地安分守己起來。
可是,周密實在是從沒試過在課堂上保持十分鐘不分神,更何況還有個自己兩天不見就心心念念的人在旁邊。于是,在發現這位據說姓錢的老師在講證券法內容時,周密掙紮了一下,最後還是開口問道:“诶,他就是給你發郵件的那個錢璟麽?”
曲執點了點頭,心想你才發現啊。
“你覺不覺得——”周密在思考怎麽形容合适,“他雖然學術上很有造詣,但是沒有什麽知識分子的氣質,反而讓人覺得有點現實功利。”
曲執拍了周密一下,“你別瞎說。”
“不是,真的,”周密調整了一下坐姿,仿佛是為了別讓老師聽見自己說他壞話似的,“你不覺得他這個名字就很俗氣麽,錢璟,那就是‘錢景’啊,這得有多喜歡錢。”
曲執小小地翻了下白眼,“就算起名時真是這麽想的,那也是他父母的期盼吧,和錢老師自己沒什麽關系。”
“NoNoNo,”周密豎起食指左搖右擺,“這個名字跟了他這麽多年,對人的心裏一定會有潛移默化的影響的。而且你看他給你發的郵件裏,還向你推銷他自己的課,哪個學術大牛能拉得下這個臉來啊。”
曲執無語,他是真覺得錢教授挺好的,于是自發地為他辯護,“就算我不選他的課,還有這麽多人慕名而來呢,總不至于開不起來拿不到課時費吧。人家就是單純地覺得課程內容對我備賽有用,所以才——”
“曲執,”錢璟的點名突然出現,“你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曲執應聲起立,腦子裏卻一片空白,任憑怎麽回憶,也記不起來錢教授剛剛問了什麽,再看看老師的表情,壓根兒沒有重複一遍問題的意思。
陳朔扭過頭來,那個想笑又憋着的樣子簡直太欠揍,曲執差點沒被他氣死,周密開始感到十分抱歉。
全班同學對曲執的對答如流早已習以為常,今天卻遲遲沒聽到他開口,于是紛紛扭過頭,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盯着曲執,心想這個大學霸也有回答不上來問題的時候。
曲執的目光在衆人間逡巡,總算是找到了一位大善人,只見王映微用口型提醒道:“雙層股權結構的潛在風險。”
“雙層股權結構,”有了題目就好辦了,曲執又恢複了平日裏的鎮定自若,語氣裏聽不出一絲窘迫,“也就是人們俗稱的’同股不同權’,是一種通過分離現金流和控制權而對公司實行有效控制的手段。雖然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從法律上承認了這一制度的正當性,但仍有許多證券市場尚未接納這一做法,其中就包含香港。港交所在今年6月份啓動了關于是否接受雙層股權結構的讨論,但目前來看,人們的反對聲依舊不減當年。
“雙層股權結構雖然具備許多制度優勢,但仍然不可忽視其潛在風險,集中體現在代理問題惡化和公司制衡監督機制失靈兩個方面。
“所謂代理問題,是指由于利益最大化目标差異及信息不對稱,作為代理人的公司內部人士在作出經營決策時,極有可能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而犧牲外部公衆股東的利益。在控制權與收益權非比例性配置的雙層股權結構之下,代理問題可能會更加嚴重。
“至于公司制衡監督機制失靈,則是指在傳統公司治理結構下,公司機構之間存在一種制衡機制,即股東選舉董事會、董事會任命管理層,管理層接受董事會的監督、董事會接受股東的監督,從而形成公司內部的分權制衡、相互監督。但在雙層股權結構下,外部公衆股東在選舉董事事項上的影響力被嚴重削弱甚至剝奪,使得控股股東可以輕易控制董事會的選舉,而董事會又控制管理層的任免,從而使得董事會與管理層形成利益一致的聯合體,最終導致董事會的獨立性被削弱。”
周密聽了曲執一番淺顯易懂又句句到位的回答,感覺自己這個非專業人士都學到了不少,心說我去,以前只知道他學霸,沒想到厲害成這樣。
看熱鬧的同學裏,有的人沒看到學霸出糗,失望地轉回身,有的人則露出了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仰慕星星眼。
周密環顧在座女同學的反應,十分頭痛,心想這家夥實在是太招人了,真想直接把他鎖在家裏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