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冰夢

床旁一身白色西裝的男子正在同兩名醫生交談着,都是擰着眉頭。

“趕快送阿姨去醫院吧,”男子對沖到床前的薛華清說道,“這兒沒設備。”

薛華清眼睛一紅,抱起蘭姨就往跑出門外。

“你的車不方便,開我的林肯吧。”男子也追了出來,并按了一下車鑰匙。

薛華清腳步一頓,身子便轉向了門口的那輛加長林肯,不,是一輛房車。

男子拉開車門,薛華清把蘭姨平放在一張沙發床上,冰陽也上了車。

“宋醫生,秦醫生,你們也來。”男子對兩位醫生一招手,自己便坐進了駕駛位。

“是,辰少爺!”兩位醫生也應聲進了車。

冰陽自覺的把位置讓給了醫生,看他們給蘭姨輸上了液體。

“對不起。”薛華辰一面發動引擎一面道着歉,“是我媽太過分了。”

不錯,這個一身白色西裝的男子,正是薛華清同父異母的兄弟薛華辰。那個在沙漠裏陰了薛華清一次,并被薛華清打得鼻青臉腫的薛華辰。

薛華清沒有說話,也不想。他望着蘭姨蒼白的臉,大手輕輕的撫摸在那皺緊的眉頭上,似乎要将它撫平。

葉冰陽怔怔在坐在那裏,滿心裏都是後悔。她們不應該留蘭姨一個人在家的,哪怕有一個人陪着,也許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薛華辰跟院長通了電話。到了醫院,就有醫生來接。

他們是從後門進入的。

病房被安置在一個幽靜的隔院,有陽光從窗戶透過來,外面還有一個小花園。

Advertisement

這裏并沒有別的病人,倒像是個療養院,溫暖而靜谧。

蘭姨醒來的時候,冰陽正掐着幾枝自己折來的月季花,想塞到花瓶裏去。

“陽陽。”蘭姨望過來,蒼白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

冰陽端着花瓶小心翼翼的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讨好的笑着:“蘭姨,我剛折的,喜不喜歡”

“喜歡。”蘭姨笑了,“跟我們陽陽一樣漂亮呢。”

冰陽心裏一酸,蹲下身子,便像小貓一樣拱進蘭姨的臂彎裏,任蘭姨一下一下揉着自己的頭發,自己卻偷偷的擦着眼角的淚。

宋醫生說,蘭姨雖然會醒來,但是各方面功能都在不斷衰竭,挺不過幾天了。

薛華清無聲的走進來,悄悄的把兩個便當放在桌子上,然後靜靜地坐在病床的另一頭,看着緊緊偎依的兩個女人。

似乎她們才是母女,而他,不過一個外人。

薛華辰在蘭姨快醒的時候就走了。

他說,自己身份尴尬,怕蘭姨看着他心再犯起堵來。不過,他帶給了冰陽一個消息,岳峰和楚子衿終于要奉子成婚了,幾天後的事情。楚子衿是他的初戀情人,怪不得他一臉的頹色。

冰陽不可能沒有一點波瀾。她的心裏很複雜,自己卻沒有時間,也沒有理由去梳理。

無論她對岳峰還是岳峰對她是什麽樣的心思,他們都沒有選擇。向前走下去,是他們必須面對的事實,和唯一的出路。

可生活不是你想平靜就能平靜下去的。

正當冰陽拿着那張假B超給蘭姨看那個并不在世界上存在的小黑點時,提便當進來的薛華清卻在她的口袋塞了一個東西。

“你們給寶寶起名字了沒?”蘭姨顯然還沉浸在“小黑點”帶來的幸福中。

“沒呢。”冰陽笑了,答道,“等着蘭姨給起呢。”

蘭姨手指頭輕點冰陽的腦門:“懶丫頭,淨給我老婆子出難題。”

“蘭姨才不老呢,”冰陽聽了心裏很不舒服,努着嘴反駁着,“蘭姨長得漂亮,身材好,又有氣質,陽陽不允許蘭姨這麽說。”

“瞧我們陽陽說的,都要當奶奶的人了,還漂亮呢,你蘭姨這不成老妖精了?”蘭姨受聽的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的孩子要姓‘蘭’。”薛華清一邊打開便當盒,一邊抑揚頓挫的說出了這幾個字。

蘭姨點頭道:“好。”

冰陽微微一怔。

蘭姨卻在這時候拍了拍她的手神秘地說道:“知道今天什麽飯不?”

鼻端飄來誘人的香味,冰陽的小心肝忍不住興奮起來:“丸子,是四喜丸子!”

蘭姨呵呵的笑了起來,“就知道你最喜歡。”

薛華清的四喜丸子果然不同凡響,可蘭姨還挑剔着口感不夠松軟,滋味差點醇厚,順便還指點了一下用料上的增減。

薛華清認認真真地點頭,可蘭姨還是不滿意,一臉遺憾的望着冰陽,“唉,蘭姨沒用,恐怕再也不能給陽陽做一回最喜歡吃的四喜丸子了……”

用完了飯,薛華清陪着蘭姨,冰陽便提着空便當盒去了隔院裏的廚房。收拾完,她才想起薛華清塞進她口袋的東西。

是一個信封。裏面是兩層精美的折紙,冰陽将兩層折紙都拆開攤平,看到一張上寫了兩個大字:岳峰,而另一張上則只寫了三個大字:葉冰陽。

冰陽想起小時候他和岳峰玩的一個相似的游戲,便将兩張紙重疊對齊,放到鹽水裏,上面終于出現了兩行字:

陽陽,我受不了了,我要絕望了。

求求你,我們一起私奔吧!

署名是岳峰。

不知道岳峰又遭遇到了什麽。冰陽的心尖銳地一痛,可壓下這痛,她便決絕地将這紙連信封全燒成了灰燼。

蘭姨的精神似乎在這一下午便消耗殆盡。

冰陽回去時,蘭姨不知是睡着了還是昏迷不醒。

薛華清趴在床頭,像個孩子一樣,将臉埋在蘭姨的手裏。

他的眼睛緊緊閉着,即使冰陽進去的那一刻,他的眼睫輕輕顫了兩顫,他也沒有擡起頭來。冰陽只看得,他臉下方的床單濕了一大片。

從晚上到第二天上午,蘭姨的神智模糊了起來,一陣陣的說着胡話。好幾次還拉着冰陽的手叫着“冰姐姐”,睡夢之中,還曾聽到她喊着一個叫“南影”的名字。她說,“對不起,伊南影,我不該不聽你的話……”

到了下午,蘭姨突然清醒了,連臉色都好了起來。

“陽陽,”蘭姨抓住了冰陽的手,一副生怕她跑了似的,一臉鄭重地說道,“蘭姨有樣東西給你。”

“是這個麽?媽媽。”原本消失了一個上午的薛華清把一個老式的箱子放在了床邊。

那箱子上還挂着一把銅鎖,泛着星星點點的綠,顯然有了些年份。

蘭姨晶亮的雙眼緊緊盯着那個箱子,放了冰陽的手,在薛華清和冰陽詫異的目光中,她顫抖着手摸向了脖子裏的項鏈。

蘭姨把那針形的吊墜伸進鎖口。那鎖許是許久沒有動過,吊墜在裏面擰了好幾下才打開。

薛華清幫蘭姨掀開了箱子,他們看到了一堆整整齊齊地畫稿。

“陽陽,你……”蘭姨緊緊盯着冰陽的臉,剛開口卻驀地猶豫了一下,笑得和平時一樣的慈祥,“你知道麽?蘭姨有一個好姐妹,她也很喜歡畫畫,可惜英年早逝,不過,她很有天賦。這些都是她曾經的畫稿。蘭姨保存了三十多年,現在能把她完整地轉交給你,也可以安心的去了……”

“蘭姨?”冰陽聽得一塌糊塗,她不知道為什麽蘭姨要把自己好友的畫稿交到她手中才能安心,莫非這個人與她有什麽淵源?

她詫異地盯着那疊畫稿,小心的取出幾張,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落款——冰夢。

冰夢是三十多年前一個小有名氣的青年畫家,可惜在她最負盛名的時候突然間銷聲匿跡了。冰陽的導師曾嘆息道,如果冰夢能把自己的畫風和天賦發揚光大,現在絕對會成為享譽海外的大家。

能得到冰夢的畫稿,确實是她的緣分,也是幸運。

“結識冰姐姐,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福氣。”蘭姨顫巍巍地将冰陽拉到身前,雙手憐愛地拂過她的臉頰,拭去她眼角的淚,然後就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仔細地端詳起來,像是在尋找誰的影子……

很久之後,蘭姨安慰地一笑,擡起頭,視線卻投向遠方,一臉的安詳。

“蘭姨……”冰陽心中卻莫名的恐懼,一頭紮在蘭姨的懷裏,手卻緊緊環住她單薄而纖瘦的腰身。

“媽——”整個院子都回蕩着薛華清撕心裂肺的喊聲……

蘭姨走了,走得很安詳。

“陽陽結婚了,還有了一個健康的寶寶……”這是她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似是與誰在敘舊,又似是自言自語,聲音很輕,若有若無的,像一絲香甜的夢境。

處理完蘭姨的後事,不想再跟薛家瓜葛,他們便回了冰陽的那棟別墅。

把蘭姨的骨灰放在一層東側的一間屋子裏,恰是蘭姨在原來房子的位置。

而處理完這一切的薛華清,卻像瞬間沒了靈魂。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瞪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無神,讓冰陽聯想到了“血窟窿”。

“冰陽,我媽沒了……”薛華清驀地抓住了葉冰陽的胳膊,那失了控的力度,似要将她筋肉擰碎。

“薛華清,你一定要堅強。蘭姨一定不願意看到你這樣的。”冰陽強忍着疼痛安慰着。

“我媽沒了,我怎麽辦啊?”薛華清撒了手,抱緊了自己的腦袋,一個人蜷縮在了原地。迷茫無助糾結了滿臉,像是被抛棄了地孩子。

自此好長時間,薛華清便像一個散了架的石頭像,堆在哪裏,沒有說過一句話。

冰陽很擔心。

薛華清應該不是懦弱的男人。

就是在蘭姨離開之後,他一點都沒矯情,除了最後那一聲嘶喊,他甚至沒有再掉過一滴眼淚。他理智的處理着一切,即使在看着蘭姨化成灰的那一刻,他眼睛也沒眨一下。

可現在,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跟他說話,他不理。她罵他打他,他還是沒動靜。她急了,卯足了勁兒想将他推到在地上,讓他清醒一下,可她連推都推不動。

薛華清是練家子,她方才想起來。

筋疲力盡的葉冰陽,嘆了口氣,便也像薛華清一樣坐在沙發上發起呆來。

葉冰陽卻睡着了,這一覺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天明。

她一個人平躺在了沙發上,蓋着不知哪裏拿過來的毯子。

廚房裏飄來了淡淡的香味。

“醒了?”薛華清端着一盆香噴噴的粥走了過來。

他又恢複了原來精明沉穩的樣子,連眼裏的紅血絲都淡了好多。

粥放在茶幾上,他又取來兩個碗。

“廚房裏也就這麽些東西可用,胡亂做了做,湊活着填填肚子吧。”他一邊說着,一邊盛好粥給冰陽。

粥裏有大米、火腿、木耳,還飄着蛋花,冰陽嘗了一口,味道倒也鮮香。

“很好吃。”她不吝誇贊。

“昨晚吓着你了吧?”薛華清笑得抱歉,“我媽是我這半輩子的意義,她這一走,我突然找不着自己了。”

“現在……找着了?”冰陽問。

“我還有很多事沒做。”薛華清将碗裏的粥吃完,用紙巾擦了擦嘴。

當冰陽喝完粥時,薛華清已經換了一身行頭匆忙地向門口趕去,一件外套搭在手臂上,而另一只手則提着一只黑色的密碼箱。

“你去做什麽?”冰陽的心有些不安。

“做一件必須去做的事。”薛華清一邊說着,一邊開了門。

“薛哥!”阿輝帶着一個西裝墨鏡的小弟走了進來。

“人都安排好了?東西準備好了沒?”薛華清問。

“薛哥放心,萬事俱備,只待東風。”阿輝回道。

“嗯。”薛華清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回望了一眼也正望着他的葉冰陽,拍了拍阿輝的肩膀,“等我一下。”

薛華清向冰陽走了過來,他那雙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葉冰陽同樣一眨不眨的眼睛,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面對這個女人倔強的眼神,他複雜的一笑。

他搭外套的那只手上還有一個透明的文件袋。

文件袋被輕輕地放在茶幾上。

冰陽只看了一眼,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複雜。

“你說過會給我一個安穩的家的?”她說。

“你在,我便在。”他說,“今天岳峰可能會來找你……”

薛華清說完,便轉身離開。

手臂上的外套穿在身上,是一件黑色的風衣。他接過阿輝手中的墨鏡,仰頭戴上,便頭也沒回的出了門。

打開透明的文件袋裏,果然是那個紅色的本本和一封已經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

把文件袋放回原地,冰陽寂然一笑。

整個上午,冰陽都在自己的房間,心無旁骛地翻看冰夢的畫稿。

經歷過那麽多的期望和失落,她終于又回到了遠點。所有的結束不過是象征着新的開始,葉冰陽也只能走葉冰陽的路,翻翻覆覆遭遇的也不過是自己的輪回。

只有畫,是永遠屬于自己的。

冰夢的畫風多變,以情緒寫意為主,多彰顯出一種淩亂的狂野和破碎的美。

最讓冰陽注意的,是一副名為《你的影子》的畫。

淩亂的花瓣,嶙峋的樹影,在無邊的薄霧中影影綽綽,那細膩的筆觸,讓人似乎能聞到花的芬芳,感受到霧的濕意和風的清寒。

奇的是,你若凝視着那花落霧飛的氤氲光影,那明明暗暗的光團竟會重新地流轉拼合,原有的元素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昂藏峻拔的身影。更奇怪的是,那身影,居然能在長時間的凝視之下越來越清晰。冰陽試了好幾次,許在眼睛極度疲勞和大腦幻覺的雙重作用下,冰陽竟真的看清了那張面孔。

方正的臉,英挺的濃眉,微翹的薄唇似是噙着一縷柔情,一雙極其好看的淡藍色的眼眸正溫情脈脈地遙望過來……

冰陽的心驀地一跳,忙閉上了累的酸脹脹的眼。

再一睜眼,畫面上又恢複了花飛霧落的茫然,這一次,冰陽又看到了畫面下方的幾行蠅頭小楷:

山高萬仞,托起的,不過是一片飄渺的雲天。

水流千裏,所求的,也不過是在萬頃海洋中消無。

我,

在紅塵中跋涉,只因愛慕你香漂萬裏的花開。

不曾在歲月中彷徨,也不曾為思念迷茫。

只是,總看不夠你美麗的樣子,便癡癡守候着你的輪回。

你,花謝花開,

我,朱顏白發,

直到,我,化作你身下的一抔焦土。

……

惟願,你能記得

在每一個馨香爛漫的花季,你的美麗中,都有,

我的影子……

署名自然是“冰夢”。

雖然蘭姨沒有說,但冰陽直覺這位冰夢與自己肯定有淵源的。知道此女癡情若斯,雖才華橫溢,卻英年早逝,心中也不覺悲涼起來。

把這畫翻過,冰陽又看到了一副畫,不由眉頭一皺。

這是一副再簡單不過的肖像畫。畫中是一個跳芭蕾的女子,她腳尖輕點,身形挺拔,精致的小臉微微昂着,像一只振翅欲飛的白天鵝。

右下方一行冰夢的小楷:贈摯友雅茹,冰夢。

不是沒想到年輕時的蘭姨會是一位如此優雅、美麗的芭蕾舞演員,而是這幅畫竟然似曾相識。

那是一張七寸大的黑白照片,夾在舅舅書櫥上的一本日記裏。

那大概是她們六七歲的時候吧,給冰陽找漫畫書時,伊娜翻到了這張照片,喜歡的不得了,便去問舅舅這是什麽舞蹈?

那時舅母還在,看到舅舅對這照片好一陣的恍惚,感情一向很好的他們還頭一次吵了架。

後來,那張照片就消失了。伊娜為此還郁悶了好長一段時間。

如今想來,舅舅的全名不就是“伊南瑛”?而蘭姨臨終前喊的應該就是他吧?

世事果然無常,蘭姨和舅舅肯定沒有想到,他們曾經的戀人,不過就在冰陽這一線之隔,即使薛華清和伊娜還彼此相識,甚至互相幫助過。

可,這又如何呢?舅舅終究有了和他相濡以沫的舅母,而蘭姨也有了和別人的兒子,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至死都未曾相見,也無需再見了……

岳峰每一次造訪都那麽與衆不同。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