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梅
叮當,叮當。
“素隐行怪,後世有述焉......君子遵道而行.....”(1)
斷斷續續的誦讀生從偌大的宮門中傳來,穿過層層疊疊的紅牆朱瓦,浸入滿室茶香。
年幼的公主将燒好的水一點一點倒入早已碾碎的茶末之中,手握茶筅,在茶碗中輕輕攪動着。
她動作熟練,不緊不慢,頭繩紮的一絲不茍,就連袖口也是熨燙的嚴嚴實實的,她動作做的恰恰好,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頭上的金玉流蘇彩鳳飛揚,映的小女郎香腮格外的紅。溫柔,娴熟,識大體顧大局,讓人見着了便點頭——皇家的公主就應當是那個模樣。
德妃似乎是極滿意她的茶藝,長長的護甲在金玉杯上敲的叮當作響。她擡了擡手,站立在一旁的宮女會意,急忙将扶住娘娘的手臂。女人直起身子款款走來,朱唇微動,露出一個典雅莊嚴的笑容。
“書背的不錯,想來這段日子倒也沒有怠慢,我本來聽說你那不成器的五哥送了你一堆小玩意,還以為你會沉迷其中荒廢課業,如今看來倒是母妃小瞧你了。”
少女微微垂下眼眸緊張的大氣也不敢出,兩只手緊緊地攥着裙擺,小聲道:“全靠母妃教養的好。”
“是嘛。”德妃點點頭,對跪在一旁的老婦揮了揮手,“這段時日教的不錯,但不要讓我看到你再在念書的時候出神。”
“你是大毓的公主,公主不會做犯這樣的錯誤。”
“是,奴婢會看好小殿下的。”老婦在地上重重磕着頭,威風吹過宮門,風鈴叮叮當當的響。
龔羽墨學着姆媽的樣子,也重重磕了一個頭。
“是,母妃。墨兒知道了。”
“好,褚夫人,您過來一下。”
她對着那方才就一直站在身邊的嚴肅女人招了招手:“從今日起到四月去國子監,六公主都交給你教。”
少女猛地擡頭,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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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的意識是,姆媽教的不好,要換掉嗎,這,這怎可以。
她低頭哆嗦了一下,恍惚間又想起了在章姆媽到來之前的,她那個動不動就是打罵責罰的夫子,背錯一個字打一板子,一日下來原本嬌嫩的手心早就沒了個好模樣。
龔羽墨偷偷瞥了一眼那所謂的褚夫人,心裏又狠狠打了個抖。
“章姆媽是個好夫子,但并不适合現在的你。”
突如其來的訊息打了她個措手不及,一時間也忘了什麽禮法調律,就這麽站了起來。同樣跪在一旁的姆媽見狀趕緊扯住了她的裙擺示意她莫要惹娘娘生氣,卻見一向聽自己話的小姑娘一反常态地拍開了她的手,大跨步地走到了母妃面前。
“這便是你對母妃說話的态度?看來這章姆媽确實是留不得了!”
小公主不過才十一二歲,雖平日裏壓抑着但到底也是個小孩子,德妃這麽一激,她哪裏還能忍得,當即便要跳起來。
“姐姐可是養了鳥?”
溫軟如清水一般的聲音從宮門口傳來,女子梳着高高的堕馬髻,身穿黛色半身裙,披着暗紅大袖衫,腳踏鴛鴦繡花鞋,走動時頭上的金玉流蘇便輕輕晃動,珍珠耳環映在鬓邊,更襯得她面上的飛霞妝別樣的紅。
如此這般大紅大紫的穿衣打扮若是放在旁的身上必定顯得俗氣,但穿戴在此等美人身上時,不見俗不可耐,唯見着貴氣逼人,好似她天生就應當是如此打扮——到底是人間富貴花。
“方才妹妹一進來便聽到這宮裏頭叽叽喳喳的,當真鬧人。”女子輕移蓮步,好似才發現那放在案幾上的茶壺似的,呀了一聲,笑道,“不知姐姐何時有了這等雅興,我從來以為姐姐只識得胭脂味的,不想如今還嗅到了些許茶墨香。”
“貴妃娘娘。”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勉強屈膝行了一個禮。
她微微眯起眼睛,瞥了一眼女人微凸的小腹,在心底冷笑了一聲。
到底是皇上心尖尖上人,旁的不說,便說着這肚子才平下去多久,又鼓起來了。
......不過,倒也無妨,這再平下去也是早晚的事兒。
“不知娘娘屈尊來此,究竟是為何。”
德妃對宮人們使了使眼色,将龔羽墨護在身後,昂起下巴:“娘娘身子尊貴,若是有了什麽磕着碰着,聖上怪罪下來,妾身這兒可擔待不起。”
“姐姐說的這是什麽話。”貴妃李氏拍了拍手,示意小宮女将方才就一直抱在懷裏的金玉匣子打開,露出裏頭拳頭大的珍珠。
“妹妹不過是得了件寶物,聽聞這深海珍珠最是美容養顏,對女子那是再好不過。姐姐今日為小公主的學業最是操勞,妹妹這是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将此物送給姐姐,也算是妹妹的一片心意了。”
“有心了。”德妃扯了扯嘴角。
“都是姐妹,何必說此等見外的話。”李貴妃也不甘示弱。
“哦對了,這便是小殿下吧,這冰雪可愛的,一瞧便知是個美人胚子。”
女人微微彎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縮成一團的小公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小姑娘想躲卻又不敢,只得硬着頭皮讓貴妃娘娘摸,長長的護甲戳在她細嫩的耳垂上,她縮了縮,忽的想到了什麽,又定住了。
“貴,貴妃娘娘。”
像是發現了什麽樂趣似的,女子拍拍手,笑了起來:“不必如此拘謹,我家中有一小妹也與你年紀相仿,長的也與你有幾分像。”
“小殿下,你四月後可是要入國子監念書麽?我讓我家小妹來做你的伴讀可好。”
這.....龔羽墨傻眼了。這怎麽就突然多了個伴讀了?
“娘娘擡愛,但墨兒學識尚淺,如今還不足以入國子監,此事還得稍後再議。”
德妃直起身子,話語冷硬,顯然是個送客的姿勢。
李貴妃笑的依舊溫和,門外鈴铛叮當作響,雪又下大了,別是壓壞了皇後娘娘精心培育的牡丹花。
“小殿下,莫要讓妾身失望哦。”
李貴妃前腳一走,後腳小公主就開始抗議起來。
“母妃,不是已經定下了要那周家的姐姐同我一起念書麽,這貴妃娘娘如今又是什麽意思。”
一想到那些冷冰冰的坐凳以及同樣冷冰冰的夫子們,還有那些将會與她同在一個屋子裏念書的兄弟姐妹們,她就沒來由的感到害怕。小公主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小手搓了搓手臂上起的雞皮疙瘩。
“墨兒,噤聲。”
那厮那個多疑的性子,這偌大的宮中也不知藏了她多少眼線,禍從口出,還是少說為妙。
什麽海誓山盟甜言蜜語,當真好笑,那李貴妃以為自己得寵,其實也不過是這男人手中的一只金絲雀罷了。
叫得好了,便賞點好處,連帶着家人們也蓬荜生輝節節日上。若是這逗鳥的時候不小心将陛下啄了一下.....
——人的命,在這宮中能有多金貴呢?
不過一個伴讀的機會罷了,往後這樣的機會多的是,她也就趁着風華正茂還能笑一笑,待她老了,難道還能敵得過那些好顏色的新人麽?
冬日暖融融的陽光透過碩大的葉片投射在淑華宮金玉瓦片做的琉璃瓦上,鳥雀歡快的唧唧喳喳得叫,似乎是發現了這樹上有一個與它長相并不相同的“朋友”,叽叽喳喳地叫的更歡了,忽然黑影一閃,只見那小麻雀似乎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喉嚨,嘤了一聲,最終失去了氣息。
微風輕輕吹過葉片稍,吹動着每一片會殺人的葉子。
德妃随手摘下一片枯葉,轉身對小女兒道:“洛陽李家雖是商賈世家,但李家三小姐的嫡母乃是出身書香門第,恰巧她與你年紀相仿,不若就讓她來同你一起念書罷。”
***
肋骨斷了是什麽概念。
是一個月下不來床,只能在床上吃玉米粥糊糊的概念。
是痛不欲生,是悲慘萬分。
李姒初上下打量了這除了皮外傷屁事沒有的家夥,伸出手捏了捏他胳膊上的肌肉。
這小子是鐵打的麽,為什麽牆那麽高摔下來都沒啥事,同別人打架的時候也是,對方不是鼻子塌了就是骨頭斷了,偏偏他是一點事都沒有,哦不對,他也有傷。但李姒初看他那兒活蹦亂跳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樣兒,就覺得他還是一點事都沒有。
——真不愧是能與男主對打的反派,人還是有資本的。
不過說到反派這個......李姒初皺了皺眉,包紮的手法也慢了下來。
她能獲取的信息實在是太有限了,那日醒來之後經過了反複的回憶與夢中零碎片段的一些推理,也不過是猜到白季梓會成為男主的死對頭,然後死在他劍下罷了。
其餘的一概不曉得。
“怎麽,結實吧。”白季梓顯然還不知道自家小青梅的心思,依舊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揍斷別人兩根肋骨的戰績,再擡頭的時候便見李姒初沉默了,于是戳了戳她。
“喂,你怎麽了,怎麽傻了?”
她搖搖頭,用剪子剪下了最後一截繃帶,然後拍了拍手。
“沒啥事了,不過你打算怎麽辦啊。”
在她這兒躲的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就算他能一直憋着不回家,文姨肯定也會找過來的,到時候不還是要回去麽?
“不知道啊。”他撓撓頭,“等我娘氣消了點我再回去吧,現在回去估計就要被摁在地上打了什麽的。”
說的好像晚點酒不挨打了似的。不過無所謂了,反正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了,他就自求多福吧。
正想着,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似乎還有誰說話的聲音,她撓撓頭,瞥了一眼正和繃帶玩的正歡的白季梓,預收放下手中的傷藥走了出去。
“三小姐,您可出來了。”小雀短短的眉毛皺在了一起,臉上的雀斑擠成一團,像圓圓的芝麻糖球一般。小姑娘大抵是今晨還未有吃早飯的緣故,肚子很沒出息的咕了一聲。
“怎,怎麽了?”李姒初揉揉肚子,盡量讓它不要發出什麽令人尴尬的聲音來。
小雀一臉糾結,她其實已經站在門口很久了,自從知道白小公子偶爾會□□找他們小姐玩之後她就整個人都不好了,到現在也是過了好幾天才緩過來,如今碰上白家找人這事兒她一時間也不知道是掩飾過去還是實話實說。
像方才那幾個家丁還好糊弄,但如今來的可是.....
“小姐,是白夫人來了。”
“文姨?”李姒初這會兒精神了,擡腿就往堂屋那處走去,步履生風,完全就像是忘了身後還有個人在她小院子裏窩着。
當然也可能是真忘記了。
白夫人穿戴一身新,笑意盈盈地坐在椅子上,手邊還放着一個食盒,見到李姒初來了,便像所有慈愛的長輩一樣上前捏了捏她的臉:“小初,文姨這會兒忙,好久沒來看你了,來,讓姨看看,瘦了。”
“我才沒有呢。”小姑娘挺挺胸,驕傲道,“我最近又吃胖了許多了,不信姨你捏捏看。”
說罷小肚子不合時宜地發出了咕咕的聲音。
李姒初尴尬地捂住了肚子。竟然在客人面前失了禮數,雖是認識了很多年的鄰家姨娘,但還是會覺得很丢人的嘛。偏偏這肚子又不聽使喚,像是長了眼睛似的,一見着這食盒便叫個不停,咕咕咕的,羞的她真恨不得這會兒化成一只小螞蟻,鑽到地縫裏去。
“小初這是餓了?”
“沒有沒有沒有。”十分好面子的李家小娘子一把捂住自己的肚子,堅定道,“我一點都不餓!”
然後肚子又叫了一聲。
李姒初:如果我有罪,請讓法律懲罰我,而不是在鄰家阿姨面前丢大臉。
白夫人只是笑笑,掀開食盒,露出裏頭芳香撲鼻的糖醋排骨以及八寶鴨,手指微動,又掀開第二層,原來這食盒之中竟然還暗藏玄機,這下頭還藏着些解膩的瓜果。“去拿幾個碟子來伺候你們小姐吃飯。”婦人摸了摸直咽口水的小姑娘的腦袋,“這都是姨親手做的,小初願不願給文姨個面子,嘗嘗看。”
“嗯嗯嗯!”李姒初瘋狂點頭。文姨的手藝可不是蓋的,她曾經有幸吃過幾次,那真是鮮的舌頭都要掉下來了。可惜白家家業大事情又多,白夫人天天同算盤珠子打交道,她也只能眼巴巴地盼着,盼着文姨什麽時候不忙了能下手做一次羹湯,她好去蹭一蹭飯。
如今她還沒找着機會,機會就送到眼前了。李姒初幸福地嚼着酸甜可口的排骨,眯起了眼睛。
“初初,文姨對你好不好。”
“好好好!文姨又溫柔又會做飯,我要是文姨的女兒便好了!”當然重點還是做飯好。
“傻丫頭。”文熏又揉了揉她的腦袋,“既然文姨對初兒這麽好,初兒有什麽事情可不能瞞着啊姨姨啊。”
“不瞞着不瞞着。”李姒初拍了拍胸口,“文姨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絕對不給您添麻煩!”
白夫人又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哎呀,我們家初兒這麽聽話啊,那初兒能不能告訴姨,小白是否在你這裏呢?”
李姒初放下筷子。
李姒初咽下排骨,
李姒初擡眸,隔着牆望向了不遠處的那個被某個家夥砸出的大雪坑。
什麽叫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她早就該想到的!文姨來他們家絕不會是這麽簡單的什麽過年走親訪友,絕對是捉那混小子來了!
面對這種情況,身為全世界最好的青梅,李姒初當然是毫不猶豫地——
“對!他就是在我這兒,姨你別急,我這就帶你去。”
——同意了!
而這頭的白季梓還不知道危險即将降臨,他在李姒初房裏瞧瞧看看,最終摸出了個醜不拉幾的布娃娃,他拈着娃娃的耳朵扯了扯,嗤笑一聲。
“啧,真醜,這是那家夥自己做的吧。”
不過意外的好捏,抱起來也很舒服。
他試着抱了抱,又貼着嗅了嗅。
小香與小雀一直便站在門外,礙于白家公子的身份他們不好說些什麽,再加上白公子進來這麽久除了扯了小姐的布娃娃外倒也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情,他們也不能如何。
只是這東西是三小姐日日抱着睡的,他一個外男就這麽貼着嗅,當真妥當麽?
小香正想上去說一聲,便聽見外頭傳來姑娘說話的聲音,許是三小姐回來了。
只是這回來的除了三小姐之外,似乎還有一個人。
白季梓後背一涼,莫名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便聽到了來自小青梅熟悉的聲音:
“姨,我就說他在這兒吧!”
作者有話要說: 原女主出場了!!!
(1)出自《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