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青絲
細軟的柳枝抽出新芽,桃花頂上也開了千層苞,春雨綿綿,春日将近。
胡七從漫山遍野的山紅處跑來,一頭紮進書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揮動着手中剛揭下的榜文,張口便喊:
“出來了!出來了!舉薦的名單出來了!”
小郎君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腿不直,站不穩,這腳一崴,幸虧有人托了胳膊一把,才救了新長出的大門牙一命。
“嘿嘿,多謝,多謝哈。”
接住他的是一個俊俏小公子,生的是眉清目秀,面上端的亦是一副清風明月的模樣,衣着穿戴卻與相貌恰恰相反。這懷中金玉扣,腰間玉佩環,耳中還含着個明月珰的,就差沒把老子天下第一有錢幾個字寫在臉上了。
他垂眸瞥了胡七袖口中漏出的破棉絮一眼,嗤笑一聲:“窮光蛋。”
學堂裏的學子們都是自小混熟了的,如今來了個穿着如此高調的陌生人,便像是在水中敲進了一塊石子,這一晃便蕩起千層波浪。周圍學子紛紛側目,湊成一塊兒便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唉,那人是誰啊,從前怎麽沒有見過。”
“是啊,他看起來比我們年紀要大唉,莫不是新來的教書先生麽?”
又見胡七傻愣愣地抱着書發呆,便扯了扯他的衣服,笑道:“胡兄,你可知那人是何等角色。”
胡七搖搖頭,這事兒他怎麽能夠知道呢,不過這小公子穿着非富即貴的,瞧着又比他們年紀要大上一些......他雙眸微微一滞,想起手中被攥的皺巴巴的紙。心裏頭突然有了答案。
哦對了,再過幾日不就是要去國子監考學的日子了嗎,多少從各鄉各縣選上的秀才公都聚在這一處等着參加科考呢,這小公子不會是來混名額來了吧。
若是李姒初在此處,她一定能想的更明白一些。這是什麽,這不就是那些家裏經濟還不錯的,想要出國念書,但是礙于自身能力不足又沒有什麽好的證明材料,于是來旁聽幾日裝裝樣子再去考試的那種所謂的纨绔子弟嗎。
這些個彎彎繞繞李姒初或許懂,但胡七不懂,他皺了皺眉,向後退了一步。不知為何,這家夥身上的氣息讓他很是不爽快。
無怪與家境如何,如白季梓這般地主家的傻兒子他都能與他日日玩到一處,是與這家夥瞧他的眼神有關,他是看見了,他望向自個兒的時候,那眼眸中書寫的,不過蝼蟻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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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兄,胡兄你別看了,那小子腰上的那龍紋玉我我就看出來了,我家裏頭是做玉匠的,你曉得那玩意有多貴不,有銀子你都不一定能買的到。”
“瞧你說的,那只是你買不到吧,你買不到,咱白兄就買不到麽?”
“唉這也說不定哦,就憑白兄那股勁兒,嘿,我覺得有可能。”
“不過白兄也夠厲害的啊,你戳我幹什麽,回頭?什麽回頭?”
白季梓一臉黑地出現在他們身後,那兩個湊在一團的小書生對視一眼,便不說話了,只尴尬地撓撓頭笑一笑,又折了回來。
他心情很不好。
家裏有個整日要死要活的四姊,有個成天逼他念書的爹娘,外頭還有些動不動就要罰他抄書念書的夫子。從前還有李姒初可以同他說說話,聽他煩一煩,如今可好了,連她都閉門不出,不想見他。
其餘的人麽,那這個家夥只會拍拍他的肩說什麽白兄看開些。包括胡七也是如此,他們懂什麽呢,他們曉得什麽呢?
越想越煩躁,他啪地一聲狠狠将書箱往地下一砸,學堂中發出巨大的聲響,衆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
方才那公子哥只擡眼随意瞧了瞧他,倒也沒說什麽,便自顧自地在白季梓面前的空位處坐下了。
“你幹什麽?”小郎君毫不客氣地将抽出一本書往桌上狠狠一敲,擡眸瞪向他,“沒長眼睛?這兒有人占了,你給我滾出去。”
那小公子瞧着年紀比白季梓大上五六歲,他垂眸瞥了他一眼,很是不把人放在眼裏。
“你知道我是誰麽?院長親口說了,讓我在這兒念書,這位置甚好,小爺喜歡,怎麽,你要攔麽?”
小爺?白季梓也站了起來,他雖年紀小,但架不住少年人身量高長的快。愣是比那嚣張跋扈的小公子要高出半個頭,黑壓壓地将人埋了一片。
“你誰啊,我兒子麽?滾遠點,我沒你這麽埋汰的兒子。”
即便是身處劣勢,那小公子的嚣張勁兒也不減半分,依舊是對着他哇哇亂叫。
“你說什麽!我表叔就是這兒的院長,爺爺我看着這兒視線好,就在這坐下了,且我早就同夫子說過了,這兒空着!憑什麽不讓我坐。”
白季梓眨眨眼,呆愣了一下。
這家夥的挑釁倒是不成問題,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這空着?這話是什麽意思,李姒初當真不來了麽?
“讓讓,別擋着人。”
小女郎嬌滴滴地聲音從身後響起,兩根嫩蔥白般的手指頭在小公子身後的衣擺處輕輕扯了一下。她懷抱着木質的書箱,點點女兒發上的桃花香氣從她衣襟處飄來,染紅了少年的眼尾。
“這是我的位置,夫子是誤會了,我沒有不來,你莫要擋着我啊。”
李姒初無視了死命盯着她的白季梓,慢騰騰地将書箱放下,像沒看見那小公子擋着道似的,一本一本的将東西掏出往桌上放。
她舉止優雅,落落大方,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樣子,反而令那兩個為了争座位險些大打出手的公子哥狹促了起來。
方才一直在一旁看熱鬧的學子們見狀也跟了上來,這學堂不大,不過二三十個弟子,早就成了個小團體,如今來了個人橫插一腳地,莫說是欺辱了李姒初,就算是欺負到随便一人身上,他們都是要氣的。
“是啊,李姑娘都未有走,你如此這般也太不講情面了吧。”
“啧,你說這也太不講理了些啊,我們這辛辛苦苦地十年寒窗苦讀都不見得能進國子監當個貢士,可有些人啊,裝模作樣地同我們坐在一處混個幾日便能入這學府的門,唉你說這氣人不氣人啊。”
“就是啊,就算是白兄和李姑娘,人好歹也同我們一齊念了這麽多年書吧,也沒見到是快到春試的日子了才來這耍賴的。”
人多耳雜,你一言我一句,聲音漸漸也就大了起來。
那小公子自知自己理虧,也知自己此番想要借此混進國子監多多少少都有些見不得人,到底是心虛難耐,便将手中狼毫狠狠一丢,随意尋了個位置便坐下了。
一場鬧劇落幕,鐘聲敲響,夫子掏出一本書,弟子們也裝模作樣地念。好似方才的事都什麽也沒有發生,大家其實一直坐在這兒乖巧背書一般。
李姒初倒是泰然自若的緊,将東西掏完後便坐下了,全程沒給某個躍躍欲試的家夥一個眼神。
“喂。”某個家夥用筆杆戳了戳她,“你去哪了,為什麽你的丫鬟不許我進來。”
少女小手一托小馬紮,輕輕向前挪了一下。
“你別裝,我知道你聽的見。”白季梓依舊不依不饒,半個身子趴在案幾上,向前戳啊戳。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小手往雙耳處一放,權當是什麽也不知什麽也不想,臉一埋眼一閉,王八王八都退散!
“不理我是吧......”
少女一邊聽着夫子講學,一邊偷聽身後的那人的動靜。見他似乎是對着什麽瞎鼓搗了一陣,逐漸消停下來了,只有刷拉拉的翻書聲與弟子們郎朗的讀書聲。
李姒初松了口氣,翻到夫子所講的那一頁,同大家一齊念起書來。
她其實還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白季梓。
雖然文姨和白伯伯常常戲言要她來當兒媳婦,就連爹爹也開玩笑說要将她嫁過去,但她一直都曉得,這些大人的玩笑話,那都是當不得真的。
見着小女娃可愛,抱在懷裏誇一誇,說些類似于來我家當媳婦吧之類的話,那都是玩笑話,場面話。
可玩笑是一回事,真正夢到那又是另一回事。
且她的夢......還不是胡亂的夢,還是會真實發生的那種夢.....
李姒初咚的一聲将臉埋進書裏,心裏頭亂糟糟的,整個人羞的快要燒起來了。
不行不行,她得穩住,她李姒初是誰啊,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了,怎麽可能會因為一點小事栽倒,不行不行不行。
她搓了搓臉,一目十行地尋找大家如今正在念的位置,這連一頁紙都沒翻到,便聽到身後傳來了咔嚓咔嚓的聲音。
她猛地一回頭,就見小竹馬翻開手中的書冊,回她一個燦爛的微笑。
那目光就好似在說,你怎麽了,怎麽突然找我啊,有什麽事嗎?
興許是自己多疑了吧。少女撓撓頭,又扭了回去。不多時,那熟悉的咔嚓聲再次傳來,這伴随而來的,還有那異物落到背後的奇妙感覺,就像是有什麽東西被剪掉了一樣。
等等!
李姒初伸手猛地向後一探,果不其然摸到了一雙少年略帶薄繭的手,再往上一模,便摸到了什麽尖尖的東西,再扭頭一看——
——好家夥!這混賬竟然在剪她辮子!
夫子這會兒有事出去了一趟,學堂裏念書的聲音便漸漸群魔亂舞了起來。她想着左右夫子也不在,就算被瞧見也不打緊。于是一改端莊模樣,熟練地在案幾上一撐,向前一探,愣是将剪子從某人手中奪了過來。
她懂了!她果然就不該為這愚蠢的夢害羞。阿姊說了,人的命是攥在自己手裏的,憑什麽夢裏說她要嫁白季梓她就要嫁啊,這小混賬憑什麽!
只看小姑娘一手拈着辮子,一手握着剪子,咔嚓一聲,一條細細長長的辮子便到了她的手裏,小姑娘秀眉一挑,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捏住某個小混賬的胳膊,往他手中狠狠一塞——
“您老歇着,我自個兒來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