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心亂
書院中的小弟子們都知道,李家這位三小姐,黛眉朱唇,靡顏膩理,是位還沒長大的傾城顏色。
但李姒初日日端着她的閨秀架子,從不與旁人多說一句話,多說一個字。到了便往屋中正中心的位置坐,提早幾刻鐘偷偷背着夫子要考的詩詞,若是有人路過,便點一點頭,眉目之間皆是疏離,便是有千萬般想要靠近的熱忱,都在這淡淡的眸光中冷了下來。
若是要問起對李姑娘的印象,那大抵便是天上神女,碰不得,觸不到。
胡七淅淅索索地翻着書,正打算提筆在上頭做一做注釋,那曉得這筆尖還未落到書頁上,便被鄰座的小九生生一撞,只聽這啪叽一聲,好不容易才修好的《孟子》又糊了一大片。
他嘆了口氣,慢騰騰地将筆擱在筆架上,無奈地轉向那害他失去了一本書的罪魁禍首。
“呆子,你還在這兒學呢,你都沒見着方才這兒有多熱鬧。”
四書五經素來枯燥,這學堂中除了胡七這般貧苦人家出身的,大多還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小纨绔們平日裏最是不喜的便是念書,若不是月例還在爹娘手裏頭攥着,只怕是連門檻都不願跨進一步,手一擺鞋一扔,說走便走。
方才那一出可不比大道理精彩多了麽?公子俊姑娘俏的,湊在一塊演上一出大戲了,多稀罕啊。可惜這兒沒瓜子兒,少了點趣兒。
“不就是白兄與那小公子吵架麽?有什麽稀罕的。”胡七心疼地掏出帕子小心将書頁上的墨漬一點點蹭去,這一邊蹭一邊在心裏頭哀嚎,只希望這方圓堂的掌櫃沒有加價才好,他這些日子光是抄書就耗費了好些個銅子了,若是被他爹娘曉得了又要罰了。
鄰座小公子倒是不在乎,只大大咧咧地将少年的肩膀攬過來,将他的書扔在一邊,滿不在乎:“別記挂着你那點銅子了,這事兒算我頭上。唉你看那你看那,白兄是不是耳朵紅了。”
他最後一句話壓的極為小聲,胡七愣了一下神才聽清楚。他昂起脖子向一旁望去,果不其然見到白季梓似乎是将什麽東西寶貝似地迅速塞進了衣兜裏,再裝作一切都未曾發生的模樣,埋頭念書寫作。
若不是他耳根子紅的厲害,只怕是如胡七這般相熟的也被蒙騙過去了。
“怎麽,他是不是偷偷藏了什麽啊。”稀罕,太稀罕了。如白兄這般臉皮厚實的竟然也會臉紅,這稀罕程度不亞于母豬上樹,公雞下蛋吶。
“無趣。”胡七搖搖頭,拍開了他的手,
鄰座小弟子嗤了一聲,又将他攬過來,兩個小郎君頭挨在一起,聲音壓的低低的:“這你就不曉得了吧,方才白兄惹李姑娘不快了,拿着把剪子就在她頭發上戳啊戳的,結果,結果你猜李姑娘如何反應?”
李姑娘如何反應?胡七一愣,擡眸望向坐在側前方的李姒初。小女郎身段窈窕,腰杆挺的筆直,因着方才這麽一鬧,頭發散亂了不少,烏壓壓的發絲蓋在少女渾圓的肩頭,沾了一點暖春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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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姑娘的頭發是不是......”
“對吧對吧,精彩就精彩在這裏。”尋常人家的姑娘若是發現有郎君如此捉弄自己,頂多是皺一皺眉,嬌嗔一聲便也過去了。性子軟的,還會因着這等欺負同夫子與爹娘哭一哭。誰能想到這平日裏坐立在雲端上的大家閨秀竟會落到凡間來,做出此等駭人之事呢?
“唉你說,她是不是不曉得這女子給男子贈發,是個什麽意思啊。”鄰座小郎君頗為惋惜地嘆了口氣,“早知她會是這般反應,你當時就該上了,哪還輪得到白兄。”
“不可胡說。”胡七微微皺眉,将書頁一合上,擡眸又瞥見了那局促不安的白兄與泰然自若的李姑娘兩人。
“這哪是胡說。”小公子嗤笑一聲,向後微微一仰,“李姑娘生的好看性子又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歡她不是很正常麽?”
雖說是如此,但,但......
胡七默默收回目光,順帶把鄰座小弟子的頭一齊扭了過來:“你好好學你的,人李姑娘是要進國子監當公主伴讀的,你我算什麽,安心念書吧。”
“嗤,随便你吧。”
十二三歲的少年人性子最是急躁,整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規矩在他們眼中并不算得什麽東西,方才的那一幕雖精彩,但在他們心中也不過只是笑一笑就能忘記的飯後餘談罷了。
但李姒初不這麽想。
喵喵的!他們以為他們說話很小聲嗎!她聽的可清楚了!特別清楚!每一個字都聽的一清二楚的那種清楚!
小少女将臉埋進書本裏,狗啃似的頭發随意散亂下來。她沒有在書箱中去尋找另一根可以将就使用的頭繩,只書一立,臉向下一趴,徹底陷入了自閉。
她就不該,她就不該一時沖動做出這種事的。都怪她做夢夢的太多有時候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她怎麽突然就腦子卡殼忘記了呢!她如今在衆目睽睽之下剪了自己的頭發送給小白,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完了完了,方才還說這輩子都不要理他,現在已經快進到求婚這一步了嗎!
少女像鴕鳥一樣将臉捂了起來,嗚嗚嗚地喚了起來。
讓她死吧,讓她死吧。這一個月社死兩次,先是被豬大腸砸暈現在又是在這麽多人面前做出這種事,她還要不要活了。
與一直在注意着同窗學子的李姒初不同,白季梓被塞滿手中的烏絲後便進入了放空狀态。
小女郎的頭發又香又軟,沾着淡淡桃花香。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呼吸一窒,灼熱一點點漫上耳根。
窄小的學堂中二十餘弟子各懷心思,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團。少年人心思澄澈,即便是與同窗友人調笑,也是不帶絲毫惡意的。
王公子咬着筆杆恨恨地翻着書,方才那一幕他也瞧在眼裏。呵,當真是世風日下,方才那小子這般乍他,他還以為那家夥是個如何正經之人,如今竟在這聖賢的眼皮子地下做出如此傷風敗俗之事,當真是有辱斯文!
他一時間也忘記了自己其實是個來混國子監門生的纨绔子弟,當即就放下了書本,鼻尖一擡,陰陽怪氣道:“我在就聽聞這學宮中有弟子不正經,腦子不裝些聖賢書大道理,想的盡然是些淫猥下流之事,呵,還望兩位自重些,這兒是學堂,可不是花樓。”
他說的話并不算大聲,但在這靜谧的學堂之中顯得尤為刺耳。
“旁的我就不說了,若是二位心癢難耐這一時半會兒也等不得,我倒是不介意幫二位找個客棧風流快活一遭。”
李姒初頭一次被人在大庭廣衆之下如此說道,當即便怒上心頭,若不是還有這大家閨秀的規矩在她身上壓着,只怕是這會兒早已經火冒三丈了。
“你胡說什麽!”胡七第一個站起,鄰座死命拉着他的衣襟,少年人最是仗義,氣的滿面通紅,拿着厚重的《孟子》就要往某個出言不遜的小兒頭上敲。
“我胡說什麽?”他涼涼地刨了周圍學子們一眼,最終停在李姒初那張還未張開的美人眸上,“我說的是不是真的,諸位心裏頭每個準數麽?某些姑娘自持大家閨秀卻無閨秀模樣,我說的是什麽,想必姑娘心裏頭比我說的還要明白些吧。”
此言一出滿座皆靜。大毓本就無多少男女大防,少年男女相互愛慕偷偷在桌下勾手指,在書箱中偷偷塞情箋也不是沒有。若是聽聞有風月事如此,頂多笑一笑也就過去了,誰都不會在意。
但如今這王公子是将臉面撕了個徹底,大刺刺地将此事添油加醋地放在桌面上談,句句無一不是在将少女清譽一點點撕爛。
閨閣女子雖如李姒初這般虎,但也架不住周圍人那灼灼的目光還有這不知是姓甚名誰的公子哥明裏暗裏的怒罵。她想反擊,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她想無視,可周圍人的目光又太過灼灼無暇。
不可,不可動怒。阿姊說了,身為大家閨秀不可如此無禮,要冷靜,要冷靜。對,就當是被狗咬了就好了。這裏不是家,這裏有好多好多的人看着,她不能生氣,不能生氣.....
那姓王的公子見他們二人毫無反應,不禁在心裏頭又得意了起來。所說的話那是愈發的髒,鄰座的少女皺了皺眉,想要上去攔住那張惡臭無比的嘴,卻被一旁的同窗扯住了。
梳着包子頭的少女搖了搖頭,指了指那嚣張跋扈的王公子腰上的玉佩,又指了指自己,深深嘆了口氣。
“忍着罷,他說完便好了。我們能坐在這兒念書不容易,若是惹了他,若是惹了他......月娘,我不想回去放牛。”
名喚月娘的姑娘只得狠狠瞪了王公子一眼,将手伸進懷裏掏出了一張帕子,遞給眼淚搖搖欲墜的李姒初。
不生氣,不生氣。就快要到去國子監的日子了,她不能在這等緊要關頭出事,她若是因為此等爛人毀了自身的前途,阿姊一定會為自己失望的。
先人說了,天将降大任與斯人也.....唉?
她轉身結果鄰座月娘遞來的帕子,還未來得及說聲謝,便見從接過剪子後就沉默不語地小竹馬案幾一推,書卷一砸,大刀金馬地走出了門。
“子慎,子慎,你去哪。”姍姍來遲的夫子一進來便只見着一個離去的背影和他露出的那一點衣角,喚了幾聲都喚不住。只得暗罵一聲小混賬,轉身在講桌上狠狠一砸,對學堂內探頭探腦的弟子們吼道:“都安靜些!”
王公子漫不經心地翻到夫子所講的那一頁,随着同窗有一句每一句地念着。他冷哼一聲,心道這些家夥也不過是個紙老虎罷了,還以為有多厲害呢,如今不也是被這三言兩語就要欺負得掉金豆子?還有那姓白的,才說了兩句就受不住了,要出去躲着了。
他心裏頭傲的不行,淡淡往窗外瞥了一眼,就見那方才沖出去的白姓小兒似乎是提着什麽東西往這兒走來了。他趕緊坐直了身子想要看的真切些,下一刻就見到那人走到了自己身後。
“喂,你幹什麽.....啊!”
“好臭啊啊!”
白季梓手起桶落,滿滿的一桶夜香順着小公子規整昂貴的發冠上落下,他動作極快,這一桶下去毫不費力,興許是擔心會浪費,他還托着桶底抖了抖。
“白子慎!你在幹什麽!”
夫子捂着鼻子退到門外,想要掏出板尺狠狠揍某個家夥一把,又發現離的太遠了夠不着,只好原地幹着急。
小郎君手握木勺,優哉游哉地将木桶往身旁一放:
“夫子,聽聞這位就是院長的侄子吧。我聽說他今兒個晨時來遲了沒吃上飯,現在給他帶來了。莫要客氣哈。”
屋中小弟子們嬉笑成一團,你推我我推你的在角落擠成一團,手帕捂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看好戲的眼睛。
“你你你!我要去找你爹。”
少年眼睛微微一彎,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那你去啊。”
何為心動呢?
或許只是一個眼神,少年人修長有力的指骨,夫子氣急敗壞的謾罵以及同窗們的叫好聲,還有奔跑時耳旁吹過的風。
滿春紅櫻開的正好,他們穿過高高的石橋,踏過布滿青苔的石階,跨過沾滿露水的青草,最終來到一處靜谧的湖邊。
怪那日春光太豔,怪風中的桃花香太濃,怪那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笑的太過好看。
少女甩開套了十二年的閨秀枷鎖,哭的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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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姒初撥開黏糊在眉眼處的發絲,捂着心口緩緩蹲在地上,
今天過的真是太刺激了!她這一個月過的日子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日過的這麽刺激!
“你傻愣着幹什麽,方才不是嫌棄我嫌棄的要命嗎。”
小郎君揉了揉自己濕噠噠的頭發,頗為不滿地啧了一聲。他明明拿那東西的時候已經很小心了,這都是隔着衣服的,手上可是一點都沒沾到。偏偏這家夥嫌棄到不行,一停下來就拽着他去湖裏洗一洗。
少女蹲在湖邊嫌棄地将手搓了又搓,又十分嫌棄地将手往他衣服上蹭。
白季梓沒躲,只是等她蹭完之後掏出懷中那一小撮頭發,扔進她手裏。
“拿着,別什麽東西都瞎給人。也就是我脾氣好點,換個人被你這樣強買強賣早就暴起打人了你曉得嗎。”
少年手指修長,捏着小女郎的臉搓的像個面團:“我呢這回念你年少無知,就算了啊,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你給我撒手你!”她狠狠将白季梓的手一拍開,随手将頭發丢進水裏,“我才不在乎!你給我放手!”
少年一揚眉,沒說什麽,只是面對那浩浩蕩蕩的水面,突然笑了起來。
“喂,李姒初。”
“幹嘛?”她沒聲好氣地瞪回去,手指在水面上劃了一下。
“你知道嗎,我很貴的。”
她擡起頭,就看見那臭屁的不行的竹馬叉着腰站在風中,笑的一臉欠揍。
“想要進我家的門啊,你得先拿全城的酒肆來換。”
“你要是願意,我說不定就.....唉唉唉疼疼疼你別咬!別咬唉喲喲。”
李姒初後退一步,向讨厭的某個家夥扔了一塊小石子。
春風吹過,閨閣少女笑的放肆,她将阿姊的話丢了個幹淨,繡鞋一扔,赤腳踏入水中,對那紅了耳根的少年揚起水花。
“就你!白送我我都不要!”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現自己可以利用早八前的一小時和熄燈前的一小時碼字。
我要努力日更!我還有命!我還可以肝!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出自《留別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出自《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