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安東
江瀛餘光也掃到那只消失已久的暹羅貓正蹲在他肩上,他倒是不害怕,只是對這貓神出鬼沒的行跡有點煩躁,他想把這貓抖落下去,但卻被葉初陽阻止了。
葉初陽道:“你別動。”他大着膽子直視暹羅貓的眼睛,“你是鐘伶,對嗎?”
江瀛道:“葉博士,你認為這小畜生聽懂你說話嗎?”
葉初陽瞪他一眼讓他閉嘴,又換了個方式問那貓:“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暹羅貓散着綠色幽光的眼珠像閃現在夜色裏的兩顆夜明珠,美麗又冰冷,如同婚禮那天身穿白色婚紗的鐘伶一樣,像具美麗幽靜的屍體。
葉初陽又說:“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是想查清楚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麽事。”
那貓不動。
葉初陽靈機一動,又說:“鐘伶很不幸,我同情她,我想幫助她。”
那貓動了,它拱起的脊背緩緩下沉,然後從江瀛肩頭跳了下來,無聲無息地走向黑暗漸深處……它越走越深,最終和霧氣般的黑暗融為一體。
江瀛揉了揉肩頭,問:“它走了?”
葉初陽道:“過去看看。”
他們走到暹羅貓剛才消失的地方,走近了,葉初陽聽到轟隆隆的機器齒輪運轉的聲響,從頂上照下一束幽微昏黃的光束,從那光裏出現一個電梯間,一架老式電梯從地底下升了上來;那是一架古老的電梯,電梯門是一扇手工開合的鐵門,空蕩蕩的轎壁裏面沒有人。
“表哥,快上來!”
法西娅的聲音從電梯裏傳出來,卻很遙遠,隔着重重回音。
葉初陽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頭去看江瀛,江瀛也是一臉凝重,可見江瀛也聽到了法西娅的聲音。江瀛把電梯門嘩啦一聲推開,先走了進去,葉初陽其後。然後江瀛将鐵門關閉,随着沉悶的機器運轉聲,電梯開始上升。
電梯裏沒有樓層鍵,透過镂空的電梯門,葉初陽看到一堵堵石磚砌成的牆壁,電梯上升了片刻就停了,江瀛拉開電梯門,往左右漆黑的樓道張望了一眼,然後對葉初陽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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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初陽走出電梯站在樓道裏,低聲問:“這是哪兒?”
江瀛道:“不知道,是那只貓想讓我們來的地方。”
話音剛落,葉初陽聽到遠處響起腳步聲,他連忙拽住江瀛藏在拐角處一扇牆壁後面,壁虎一樣緊緊貼在牆壁上。江瀛回頭看看他這幅囧樣,笑了一下,然後扒着牆邊往外看,看到從樓道盡頭走來一道漆黑的人影,篤篤篤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飄蕩,回聲被四面牆壁攔截來回沖撞。
随着腳步聲逼近,江瀛看到那道人影是個女人,準确來說是個女護士,護士穿着護士裝戴着口罩,手中端着醫用托盤,上有酒精手術刀等物。女護士沒有看到他們,徑直走了過去,在樓道另一端停住,推開一扇房門走了進去。
江瀛拉了葉初陽一下,然後貼着牆壁掂着腳朝剛才護士進去的那間房走過去,葉初陽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很快,他們到了房門前,房門兩邊牆根處亮着兩盞綠油油的燈管,門上貼着‘手術室’字樣的門牌。
門上有一道小窗子,江瀛透過窗戶玻璃朝裏看了一眼,然後退到一邊,把位置留給葉初陽,做了個‘請’的手勢。葉初陽不敢看,但還是硬着頭皮往裏看;裏面的确是一間手術室,設備齊全,醫生和護士也配備齊全,當中擺着一張病床,鐘伶就躺在病床上,她的雙手被捆在床頭,雙腿像是待産的孕婦般岔開曲起,她流着眼淚擺動腦袋,語氣虛弱又驚恐:“我要見安東,求求你們讓我見安東,他會允許我留下孩子的,他會允許!”
醫生拿起一支針管,尖銳的針頭在蒼白的手術燈下反射出一線冷光,他對鐘伶的哀嚎置若罔聞,把針頭刺入鐘伶的手臂。鐘伶很快停止掙紮,像是死了一樣把頭歪向門的方向,那雙蒙着淚水的絕望的眼睛對上了葉初陽的目光,嘴唇翕動着無聲吐出兩個字:救我。
江瀛把葉初陽拽到原來的位置藏好,道:“看到了?”
葉初陽很亂:“安東是誰?鐘伶的未婚夫不是劉彥嗎?她懷的不是劉彥的孩子嗎?”
江瀛:“你懷疑安東和劉彥是兩個人?”
葉初陽:“難道他們還有可能是一個人?”
江瀛聳聳肩:“我不知道。”他頓了頓,又道,“葉博士,你還記得我們在婚禮現場看見過鐘伶假想中的婚禮嗎?”
葉初陽很快想起那場光感強烈到不真實同時也很和諧很美滿的婚禮,那場婚禮的前半場是鐘伶假想的産物,在鐘伶假想的婚禮中和鐘伶站在一起的新郎的臉始終被一層光罩着,像一個無臉的男人。葉初陽又想起剛才看到的醫院大堂的一幕;那個勸說鐘伶打掉孩子切除子宮和輸卵管的男人也是被光罩着臉……
葉初陽似解非解:“難道說,鐘伶真正想嫁的人不是劉彥?”
江瀛道:“同理可證,鐘伶肚子裏的孩子未必是劉彥的。”
葉初陽還想告訴江瀛鐘伶真正像嫁的人就是逼迫鐘伶打胎切子宮的罪魁禍首,但是現在不是時候,因為手術室的門又開了,剛才進去的護士又出來了,同樣端着醫用托盤,這回上面盛着的不是酒精和手術刀,而是三四團爛肉的物體。
葉初陽目睹護士從樓道中走過去,鈍着舌頭說:“那,那是——”
江瀛淡淡地接了話:“是鐘伶肚子裏的死胎,切掉的子宮和輸卵管。”
護士端着那些東西,是想做什麽?
葉初陽難得大膽了一回,道:“跟上她。”
這棟樓裏樓道錯綜複雜,葉初陽和江瀛遠遠跟在護士身後轉過幾道走廊,護士最終在電梯間前停下了,那裏站着一個男人,是劉彥。
劉彥提着一只木制的方盒子,他和護士沉默無話地交接了托盤裏從鐘伶體內取出來的死胎和器官,劉彥将那些東西裝進木盒中,走進電梯之中。
嗆啷啷一聲,老舊的電梯往上升了,護士消失在樓道中。
葉初陽和江瀛趕緊跑過去,電梯間裏空蕩蕩的,劉彥乘着電梯上樓了。
葉初陽急道:“怎麽辦?我們怎麽上去?”
江瀛倒是很淡定,道:“別急,那只貓會來接我們的。”
果不其然,電梯很快由上而下降了回來,暹羅貓蹲在轎壁角落裏,靜幽幽地盯着他們。
葉初陽和江瀛走進電梯,電梯又往上升。江瀛回頭看了看蹲在角落裏的暹羅貓,道:“葉博士,這只貓到底是什麽身份?它現在是在幫我們找真相嗎?”
葉初陽覺得那貓滲人,不敢回頭看,就梗着脖子說:“精神艙裏出現的所有人和物都是鐘伶精神世界中的映射,這只貓也代表着鐘伶的一種心理映射。我剛才說鐘伶有自我保護意識,所以她會想關閉精神艙,但是她也有自救的意識,這只貓就是她自救意識的映射。”
江瀛笑容淡薄:“自救?你是說鐘伶想從她的精神艙裏逃出去?精神艙裏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不都是她的記憶嗎?如果她能擺脫這些記憶,那跟你剛才說的切除前額葉有什麽分別?”
葉初陽肅然道:“不一樣,每個病人的本體精神艙裏都有一個映射主體,主體相當于複制的本體,主體生活精神艙裏,精神艙裏發生的所有事都是本體的精神映射,是本體的思想和記憶。我本來懷疑鐘伶是想毀掉自己的精神艙,現在看來鐘伶還有自救意識,所以她應該是想關閉自己的精神艙。”
江瀛笑道:“葉博士,我聽不懂啊,為什麽你說鐘伶關閉精神艙的行為是在自救?”
葉初陽轉身面朝他,授課般耐心解釋:“精神艙相當于現時世界的平行世界,現時世界的主人是鐘伶的本體,平行世界的主人是鐘伶的主體,這兩個人都是鐘伶。病人的精神艙一旦被開啓,其實是給自己最不堪的記憶和最隐秘的病結建了一座城,住在城裏的人是鐘伶的另一個自己。如果鐘伶能關閉精神艙,就是把另一個自己徹底鎖在精神艙裏,造成她精神紊亂的瘋狂的思想和記憶也會被鎖在精神艙裏。那麽現時世界中的鐘伶就會喪失使她精神瘋狂錯亂的誘因,變成一個正常人。”
江瀛靜了片刻,笑道:“這不是很好嗎?這樣一來鐘伶就被治愈了不是嗎?”
葉初陽憂心忡忡:“我不确定是不是好事,這種治療手段有個很嚴重的後遺症。”
江瀛笑問:“什麽後遺症?”
葉初陽看他一眼,道:“靈魂重置。”
江瀛臉上笑容漸漸跌宕:“嗯?”
葉初陽道:“如果鐘伶把另一個自己鎖在精神艙裏,其實是鎖住了自己的靈魂,她的思想和記憶會被掏空,會被填充新的思想和記憶,也就是說她有肯能會性情大變,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江瀛:“……變好?還是變壞?”
葉初陽:“不一定,要看她想要成為哪一種人。”
江瀛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然後唇角一掀,笑得很冷淡:“精神艙裏的主體是平行世界中的另一個自己,那被留在精神艙裏的那個人其實是在坐牢,而現實世界中的那個人可以獲得新生……很有趣啊。”
江瀛總結的很對,這種方式就是把一個人撕裂成兩個人,一人留在精神艙中受過,一人現實世界中獲得新生。江瀛覺得這是一種很不錯的治療手段。
葉初陽道:“鐘伶算是我的第一例臨床實驗,我不确定她關閉精神艙後會發生什麽改變,所以我要阻止她關閉精神艙。”
江瀛道:“為什麽?你明明找到了治愈她的方法。”
葉初陽很嚴肅:“這種治愈方法是把一個人分成兩個人,我的确治愈了一個人,但是卻把另一個人永遠囚禁精神艙裏,難道不殘忍嗎?”
江瀛莞爾一笑:“殘忍嗎?你不是懷疑鐘伶蓄意縱火燒死父母和未婚夫嗎?就算她有作案動機,那她殺人留下的血債就可以抹除嗎?我倒覺得把她撕成兩個人,一個人重生,一個人被囚禁,已經很便宜她了。”
葉初陽發現江瀛是個詭辯高手,江瀛是在偷換概念,卻偏偏很有道理,也很冷酷。江瀛又笑着說:“葉博士,你不要太悲天憫人了,有些人做了孽就一定要付出代價。你為他們的無處流放的罪孽建了一座牢籠,你功德無量。”
葉初陽愣住了,他看着江瀛,卻看不懂江瀛,更不知道此時江瀛說出的話後患無窮。
葉初陽莫名有些挫敗:“你的想法太極端了,我說服不了你也争不過你。但是你這樣想……是不對的。”
江瀛笑笑,不再繼續和他辯什麽,嘩啦一聲拽開電梯門,道:“到了。”
葉初陽走出電梯,回頭一看,電梯又降下去了,而那只暹羅貓已經不見了。
這層樓和剛才那層樓沒什麽不同,同樣的一片黢黑,同樣的錯綜複雜,皮鞋踏在瓷磚上的聲響消失在一條向西的樓道盡頭。江瀛緊走幾步,轉過身恰好看到一道身影消失在樓道拐角,随後響起一道房門被推開的吱呀聲。葉初陽和江瀛循着那道聲音找過去,找到一間開在黢黑走廊中的病房,整條走廊都是實心兒的牆壁,只有盡頭打出一間病房,房門還貼着‘312’房門號,标有‘鐘伶’的名字。
“伶伶,我沒想到你真的會答應他做手術。”
這是劉彥的聲音,從312半開的房門中傳出來。
葉初陽悄悄貼着牆站好,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恰好可以看到躺在床上的鐘伶的側影,和坐在她床邊的劉彥。鐘伶剛做完手術的模樣,臉色灰白,精神萎靡,神情麻木地直視着雪白的天花板。
劉彥背對着門口,葉初陽看不到劉彥的臉,但能從劉彥說話的語氣中聽出劉彥的急切,劉彥握住鐘伶的手,道:“你不要繼續犯傻了,難道你還想不通嗎?安東一直在控制你,他都快把你的魂抽走了,你就要變成他手中的傀儡了!”
鐘伶的口吻很凄冷:“那你呢。”
劉彥:“我和你一樣,我也被他控制了很多年,我也很愛他,我曾經也離不開他。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要離開他,無論我多愛他我都要離開他,否則我會沒命的!你也是,再不從他手中逃走,你也會沒命!他根本不愛我們,他只是把我們當做掌中之物去傷害!”
鐘伶面無所動:“可是我愛他。”
劉彥急道:“難道你還想讓他繼續傷害你嗎?他今天讓你切掉身體的一部分,明天讓你切掉另一部分你也照做嗎?他是魔鬼,他會要了你的命!”
鐘伶神情麻木:“他已經把我生命的一部分拿走了。”
劉彥提起擱在地上的木盒:“你是說你的孩子嗎?我知道你很想留下這個孩子,但是——”
鐘伶轉動脖子,看到他手中的木盒,死灰般的眼睛裏透出一點星火:“是我的孩子嗎?你還沒交給他?給我!快給我!”
劉彥卻躲開她搶盒子的手,起身後退了一步:“對不起,我不能交給你,我要用死胎和他談判,他想收藏,這是我離開他的最後的籌碼。”
鐘伶像讨命的女鬼般朝他伸出手,瘦下去的兩腮挂滿淚水:“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孩子!還給我!”
劉彥嘴裏說着對不起,一步步往後退:“對不起,伶伶,這是我最後的機會,如果我不逃我一定會死在他手裏!”
劉彥提着木盒快步走出病房,鐘伶想追趕他,但是渾身無力,從床上摔到地上,筆直地伸着雙手,哭喊:“你們都一樣!你們都在傷害我!你們都在肆無忌憚地傷害我!你們究竟要把我逼到什麽地步!”
葉初陽看不下去了,想過去幫助她,但剛走近病房,房門呼通一聲從裏面關上,随後房門消失了,方才打了一間病房的牆壁變得光禿禿的,病房和鐘伶都不見了,但是鐘伶的哭聲卻還徘徊在陰暗的走廊裏。
葉初陽轉頭去看劉彥,劉彥提着木盒的背影越來越淡,最終和黑暗融為一體。
“表哥!”法西娅的聲音又順着空蕩蕩的樓梯間竄出來,這次分外清晰,“你們快上來,我找到劉彥了!”
他們又進入電梯,這次電梯很快就停了,葉初陽一出電梯,看着眼前的場景,以為自己的所處的時空在瞬間錯亂,回到了鐘伶和劉彥舉辦婚禮的那間禮堂;雖然已經被火燒的焦黑,但是通過殘垣斷木和布局依然可以看出這裏是被大火燒毀的禮堂。空氣中飄蕩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未消退的殘餘的熱浪,一呼一吸都真實地像是當年的失火現場。
光線昏暗,葉初陽沒留意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住了,回頭一看,才發現地上躺着一具皮肉被燒焦的女性屍體,是當年死在婚禮現場中的賓客中的一位。
葉初陽心髒猛跳了兩下,随後迅速穩住心神,喊了一聲:“小娅!”
邊小澄有氣無力的聲音從舞臺邊黢黑狹窄的樓道裏傳出來:“葉,葉博士我們在這——嘔!”
江瀛走在前面,一路上踢踢踹踹,把擋路的障礙物全都清除幹淨,還一腳蹬開另一具趴在地上的皮肉潰爛的男屍,同樣是當年參加婚禮不幸被燒死的一名死者。葉初陽不敢亂看,悶頭跟在江瀛往前走,沒有及時發現江瀛停下了,險些一頭撞在江瀛背上。
江瀛停在門上挂着‘化妝間’牌子的房門口,扶着門框往裏瞧了一眼,雲淡風輕道:“都在裏面。”
江瀛撐着門框的手臂擋住了路,葉初陽一彎腰從他臂彎下鑽了過去,走進化妝室。
化妝室裏也是淩亂焦黑,法西娅跪在地上,正在給奄奄一息的劉彥做心髒複蘇,她已經忘了這裏是一場幻境,劉彥也早已死了,她只是做不到眼睜睜看着一條生命消逝卻見死不救。
“表哥,他快沒氣了!”
劉彥穿着結婚時穿的禮服,胸口還別着‘新郎’的胸花,他袒露在外的皮膚部分被燒的焦黑,露出鮮紅的血肉,渾身散發出肉類被烈火燒烤過後的焦糊味。或許是法西娅的心髒複蘇起效了,他一息尚存,竟然還沒死。
葉初陽蹲在他身邊,看到他的嘴唇微微翕動着,便低頭靠近他耳邊:“你想說什麽?”
劉彥說話聲音很慢,很輕,像道香煙燒成的煙燼,脆弱得風一吹就斷了,葉初陽聽了兩遍,才隐約聽到他說的是:我們兩個人,只能活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