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老鼠窩

入了秋,清晨的風夾着一絲半縷的寒氣,吹得人身上冷敷敷的。

沙發背上搭着一條薄薄的毯子,葉初陽把它取下來披在肩上饒了一圈,低下頭繼續看懷裏的電腦。毯子是昨晚江瀛從卧室裏拿出來的,也是為了給他避寒,昨天晚上江瀛突如其來興致勃勃的打開一瓶紅酒,和葉初陽兩人在陽臺上喝了半夜的酒。

葉初陽不喜歡喝紅酒,再好的紅酒在他嘴裏都有一股酸醋味,江瀛喝紅酒,他就喝啤酒,他只喝了兩三罐,而江瀛喝了兩三瓶;他看得出江瀛有心事,而且心事很重,他沒有過多詢問,但是他猜的出江瀛的心事是哪一樁。

他和江瀛從來沒有談過薛林,也沒有談過薛林在十五年前做過的血案,不過他不認為江瀛不知道他已經知道了那件血案的經過。事實就是他知道那件血案和江瀛有關,江瀛也知道。他們似乎應該圍繞這件事展開一番交心,似乎又不應該,因為這件事對江瀛來說太過敏感。

江瀛很糾結,很矛盾,又很忐忑,所以拉着他喝酒,想借着酒勁對葉初陽說點什麽,但是醞釀了半夜還是沒有勇氣開口,只是狼狽的醉倒了。

哐當一聲,紅酒瓶被風吹倒了,一只撞倒另一只,骨碌碌滾到地板上。

葉初陽低頭看看滾到沙發前的酒瓶,又擡頭看看流淌在城市高樓間隙金色的溫柔的晨光,他的位置樓層高,視野好,坐在陽臺往外望出去,天地一片燦燦的流金。

他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很多年,還是頭一次知道這座城市的清晨竟然這麽美。

他走神的幾分鐘,法西娅給他發了多條微信,他一條都沒回,法西娅索性把電話打了過來。

法西娅:“我只找到這麽多,全發你郵箱了。”

葉初陽:“當年的庭審資料能查到嗎?”

法西娅哀嚎一聲:“表哥,十五年前的庭審資料,我怎麽查呀。”

葉初陽:“盡量找,找不到再說。”

他挂了法西娅的電話,打開筆記本電腦登錄郵箱,找到了法西娅發來的資料;這是十五年前,薛林殺死冷菁華母女後的媒體報道。雖然年份久遠,但是每當媒體缺少素材時就會把這樁血案翻出來炒冷飯,所以資料不難找,甚至連警方的偵破過程都有記載。

這是葉初陽第一次直面冷菁華一案,心裏有些解釋不明的緊張。這件案子,法西娅跟他八卦過,他知道大概,但沒細究,此時看到資料,才知道其中有些法西娅也不知道的細節;比如警方發現了案發當天冷菁華居住地附近的道路監控,在監控中發現了兇手薛林以及江瀛,神通廣大的媒體就刊登了幾張錄像截圖。

截圖像素模糊,但是葉初陽卻一眼就認出走在人行道上的那個身材小小的少年是江瀛,因為他和江瀛一樣,有一副堅硬挺拔又筆直的肩膀。那麽走在江瀛身邊那個幹瘦的男人想必就是薛林了,他腋下夾着一只半舊的帆布包,包裏裹着一根細而長的東西,彼時和他擦肩而過的路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那包裏是一把半臂長的砍刀,半個小時後,它将成為奪走兩條人命的兇器……

薛林在殺死冷菁華母女後就從小區已經關閉廢棄的南門逃離案發現場,一個夜晚後,冷菁華母女的屍體被發現在家中,頸部被割裂,身上有多處外傷,死亡原因是失血殆盡。警方在案發現場找到一把砍刀,上有冷菁華母女的血跡以及薛林的指紋,且在現場采集到了薛林的腳印和少量的皮膚組織,按照薛林進入小區到離開小區的時間段分析,警方認為薛林在殺死冷菁華母女後在案發現場滞留了一個小時左右,直到冷菁華母女的血液流幹他才離開。

薛林是毋庸置疑的殺人兇手,但是警方在排查錄像時無意間查出薛林還有一名幫手,這名幫手就是江瀛。江瀛對自己‘協同作案’一事供認不韪,案發三天後就被送到強制醫療機構,在以‘瘋人院’著稱的醫療所裏度過了一年有餘。

葉初陽剛知道江瀛被送進過醫療所,而是還是一年那麽久。

好事的媒體記者曾去醫療所采訪過江瀛,而且刊登了這篇報道,但是報道很短,只有記者的自我敘述,大致就是說江瀛孤僻陰沉,無論記者如何詢問都一言不發,最終記者失望離開,臨走前拍了一張照片登在雜志上。

葉初陽找到這張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一個瘦弱的少年身穿寬大的白色病號服坐在一張滿是束縛帶的椅子上,他低着頭,在玩手裏的一只魔方,露出一截纖細脆弱的頸子。他看似自由,其實腰上綁着一條束縛帶,把他和椅子緊緊拴在一起。

這張照片下方标注了三個字,代表了包括記者在內絕大多數人對這少年的印象:小惡魔。

江瀛從未說起過自己還曾在醫療所待過一年,若不是他看到了這張照片,或許永遠沒有機會得知這一段往事。

落地窗玻璃響了一聲,像是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

葉初陽轉頭看過去,見江瀛站在落地窗後,低着頭捂着腦袋,手揉着額頭,龇牙咧嘴一臉煩躁。很顯然是剛才不小心撞到了頭。

葉初陽抿着唇角笑了。

江瀛洩憤似的一把拽開落地窗,還回頭瞪了落地窗一眼,然後拖着一搖三晃的步子走到葉初陽身邊一屁股坐下,腦袋往後一仰,枕着沙發靠背又把眼睛閉上了,嘴裏模糊不清地問:“幾點了?”

葉初陽把他額前亂糟糟的頭發往後捋,發現他額角紅了一枚硬幣大小的面積:“八點半。撞紅了,疼不疼?”

江瀛懶洋洋地從鼻腔裏嗯了一聲。

葉初陽忍不住笑:“你在夢游嗎?怎麽會撞到頭。”

江瀛捏了捏眉心:“頭暈,酒還沒醒。”

他身子往下一倒,躺在葉初陽腿上,閉着眼說:“剛才星羽給我打電話。”

葉初陽像摸狗一樣撫摸他的頭發:“他有事?”

江瀛:“今天江紫煙和周靖也在紅樓山莊吃飯,江紫煙讓我參加飯局,但是星羽不讓我參加。”

葉初陽垂着眸子靜靜地問:“為什麽?”

江瀛露出極淡的苦澀的笑容:“他已經很久不跟我解釋了,這次也是,什麽都沒解釋,只給我警告,不讓我參加飯局。”

葉初陽頓了片刻:“其實我也不想讓你參加。”

江瀛:“你擔心我和周靖也起沖突?”

葉初陽遲疑道:“我見過你的母親,她比我想象中……要冷漠。”

江瀛睜開眼看着他:“葉博士,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你,江紫煙都對你說了什麽?”

葉初陽輕輕一笑:“很想知道嗎?”

江瀛不語,用緊張又期望的眼神看着他。

葉初陽用指腹輕輕撫摸他額角那塊淡淡的紅痕,道:“你不用擔心江紫煙對我說你的不好,我很了解你,就算江紫煙說的再多,我也不會當真。”

江瀛很敏銳:“她只對你說我的不好?”

葉初陽:“她還懷疑我在謀劃你們江家的財産。”他看看自己所處的大陽臺,笑道,“這一點好像被她說對了,不然我怎麽能坐在這裏看日出呢。”

他這句玩笑話并沒有讓江瀛放松,江瀛臉色很陰沉。

葉初陽附下身子在江瀛額頭親了一下,江瀛不為所動,他又在江瀛鼻子上親了親,然後是嘴唇,下巴……

江瀛忍不住笑了:“有點癢。”

葉初陽抱住他的腦袋,把臉貼在他額頭上,道:“如果我早點認識你,你會不會比現在更開心?”

江瀛長籲一聲氣,道:“自從顧明衍死了以後,我就不知道什麽是開心,直到遇見你。”

葉初陽第一次從江瀛嘴裏聽到‘顧明衍’三個字,他不知道這代表什麽意義,他只覺得心中難耐的激動,像是踏進了江瀛一直不允許他踏進的領域。

江瀛坐起來,眼神像一把軟毛刷子似的在葉初陽臉上游走一圈,道:“葉博士,我想親你。”

葉初陽笑道:“現在還需要征求我的同意嗎?”

江瀛:“我擔心你嘴上的傷。”

葉初陽向他靠近,雙手勾住他的脖子,道:“來吧,現在沒事了。”

江瀛試探性的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疼嗎?”

葉初陽探出舌尖在江瀛嘴唇上下溫柔又細致地掃了一圈,然後停下來,看着江瀛微笑。

江瀛靜住幾秒鐘,猛地把他撲倒在沙發上。

葉初陽笑着喊了一聲哎呀,随後沒了聲音。

他們狠狠的耽誤了時間,本定于中午兩點鐘出發,結果鄰近四點才匆匆出門。紅樓山莊在郊外,路程近一個小時,出了城還要上盤山路,葉初陽本就起了個大早避着江瀛看資料,此時不免疲憊又犯困,一上車就睡着了,直到上了山被江瀛叫醒。

江瀛輕輕推他肩膀:“葉博士,醒醒。”

葉初陽掀開眼皮:“到了嗎?”

江瀛:“還沒有,你看樹林裏有松鼠。”

葉初陽來了興致,坐起來往窗外的林子裏看,樹林很茂盛,一片濃郁的綠色沿着山坡往上鋪展上去,一直到山巅。林子裏确實有只小松鼠,正蹲在樹杈子上,似乎也在看着上山的車,不怕人的樣子。

葉初陽拿出手機拍它:“開慢點。”

江瀛索性靠邊停車。

葉初陽又道:“怎麽停了?”

江瀛:“你不是要看松鼠嗎。”

葉初陽:“那也不能停車,你馬上就要遲到了,快開車。”

于是江瀛繼續開車繞着盤山路往上走。

紅樓山莊在近山頂的位置,本是姜往的父親在多年前置辦的私人別館,近年面向市場,變更為一座度假山莊。鄰近目的地,葉初陽在一片翠綠的山林間望見幾棟豪華的別墅樓影,紅樓山莊更像是一座高級豪華的別墅園區。

停車場建在距離主體建築幾百米的地方,江瀛停好車,和葉初陽沿着濃陰密布的山路往上走,經過一座十米來高大理石搭建的大儀門,上镂空石雕着‘紅樓山莊’四個字,過了大儀門還有幾十層石階,石階之上是一座水池噴泉,龍頭吐出的水柱噴了十幾米高,旁邊站了幾只石雕的仙鶴。

邊小澄也來了,正站在石階下打電話,一瞥眼看見了江瀛和葉初陽,連忙迎了過去:“江總到了江總到了,我們馬上過去。”

他挂斷電話,氣喘籲籲地對葉初陽笑道:“葉博士,路上辛苦了。”

葉初陽有點納悶:“你知道我會和江瀛一起過來嗎?”

邊小澄笑道:“不知道啊。”

葉初陽心下感慨他強大的應變能力。

江瀛問:“人都到齊了嗎?”

邊小澄:“齊了。給您準備好了房間,您是先在房間休息一會兒還是直接去餐廳?”

江瀛:“你帶葉博士去房間休息,我直接去餐廳。”

葉初陽卻說:“我不進去了。”

江瀛很意外:“為什麽?”

葉初陽看了看石階上把守院門的龍鶴,道:“我不喜歡這種環境,周圍風景這麽好,我想四處轉轉。”

江瀛很不放心:“你迷路了怎麽辦?山上信號不好,我擔心接不到你電話。”

葉初陽好笑道:“我會笨到迷路嗎?”他朝江瀛伸出手,“車鑰匙給我。”

江瀛很聽話地給了他,才問:“幹嘛?”

葉初陽道:“咱們剛才路過的一片林子裏不是有松鼠麽,我想去看看。”

江瀛也很清楚上面那座豪華宮殿有多無趣,道:“好吧,你去看松鼠,就在周圍轉轉不要走遠。我這邊結束了給你打電話。”

葉初陽揮揮手,自茲下山去了。

他不需要陪江瀛陪到飯局上,他只需要把江瀛送來,在外面等候就好。他的等待本身對江瀛就有約束力,只要他在外面等着,江瀛也知道他在等,江瀛就會自己對自己有所約束,至少江瀛會平安無事的從飯局上脫身,回到他身邊。

他的确開車去看松鼠了,把車停在路邊,下車往密林中走去。

樹林很大,空氣清新濕潤,頗有原始森林的風貌。他把褲腳挽起來,以免褲腳勾到地上的植被和亂枝,他對植物學可謂是一竅不通,否則就可以認一認那些不常出現在城市中的花草。

他一邊走一邊拍照,走着走着回頭一看,已經離路很遠了,也不免擔心真如江瀛所說迷了路,正要折身往回走,忽聽不遠處落葉堆裏撲簌簌一聲響,像是什麽東西蹿了過去。

他扶着眼鏡定睛細看,看到一只手掌大小的灰色小東西滋溜一下鑽到了一顆大樟樹後面,像是松鼠。他拿出手機,蹑手蹑腳地走過去,要去拍松鼠,走近了大樟樹才發現那不是松鼠,而是一只老鼠;那是一只十幾公分長的老鼠,通體成灰褐色,眼珠發紅,毛發堅硬。

葉初陽被那老鼠吓了一跳,老鼠扭頭看到了他,卻并不怕他,反而嗅着味道朝他走來。

他連忙往後退,老鼠卻步步緊逼,他心裏害怕,踩到一根樹枝跌倒在地,雙手下意識撐住地面,掌下卻壓到了毛茸茸的有溫度的東西,随即響起吱吱叫聲。他慌忙擡起手,一只老鼠從他掌下逃走,比剛才那只還要更大些。

葉初陽渾身惡寒,迅速扶着樹幹站起身,周圍忽然撲簌簌一陣亂響,越來越多的老鼠從四面八方湧出來,朝着那只灰褐色的身量最長的老鼠跑去,足有幾十上百只。

老鼠們似乎接受到了某種指令,在那只大老鼠的帶領下鑽到樹林深處,轉眼就消失了。

在鼠群消失前,葉初陽拿起手機對着它們拍了一張照片,若不是有照片為證,他難以相信剛才那一幕真實發生過。

他似乎誤打誤撞,闖入了鼠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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