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Part eight

出海的船已經準備好了,就在港口等着出發,但加百列還是覺得有必要跟蒂亞戈再确認一下。

倒不是說他不贊同出海的決定。相反,在這點上,他和蒂亞戈的想法是一樣的,都認為只有主動找到幽靈船才能盡快解決這件事。

所以按照正常邏輯來看,應該讓一個接觸過這次事件,并且絕對忠誠的海族跟随他一起去才對。

而不是像柏妮絲這樣,既有犯罪前科,又正好是沖着蒂亞戈去的危險分子。

因此不管從什麽角度,這個決定都是完全說不通的,加百列也想不明白蒂亞戈這麽做的原因。

在他眼裏,這位新晉海神雖然年輕得過分,但不管是一貫的行事風格還是心思謀略,都是極為沉穩且周密的。

唯獨在柏妮絲的事情上,總是顯得格外反常。

還在一開始的時候,加百列就察覺到不對勁過,但也只覺得是因為受人魚溫柔天性與極好的教養影響,所以蒂亞戈才會對柏妮絲這麽親切。

可現在他明白了,這跟其他任何東西都沒關系。

蒂亞戈明顯從未将柏妮絲看做是一個假釋出獄的罪犯,更沒把她當做是自己的仇人。

他就像完全忘記了柏妮絲當初究竟是為什麽入獄的一樣,這讓加百列覺得無法理解,但也還沒有要到因此去僭越質疑對方的地方。

倒是作為督察官,加百列在柏妮絲在出獄後的這段時間裏,一直監管得很盡責,哪怕她其實根本沒有過任何出格的舉動。

這跟她在隕罪園裏出了名的煩人精稱號完全不相襯,甚至是乖巧得有些讓人起疑。

早在加百列帶着假釋令去隕罪園見她之前,他就曾經提前翻閱過柏妮絲在監獄裏所有的記錄資料。更知道,海巫這種作為人魚族宿敵一般存在的生靈,從來都不是什麽省事的魔。

所以在柏妮絲出獄以後,他就已經做好了十二分的準備,随時待命着将對方就地正法或者踢回監獄去繼續服刑。

不過如今看來,也許他所有的準備都白費了,整個事情的發展跟他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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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加百列一邊沿着面前的樓梯快速通過,一邊伸手将頭頂被海風吹得有些搖搖欲墜的黑色軟呢帽扣壓住,輕嘆口氣。

六月的勘察加半島還處在寒冷勢力的絕對管轄之下,從內陸群山間吹來的寒風夾雜着許多金屬碎屑般鋒利的雪花,吹在臉上隐隐有些生疼。

他按着帽子,單手抄在大衣口袋裏低頭前行,調整一下傳信耳蝸的佩戴位置,好讓布雷克的遠程彙報內容聽起來更加清晰一些。

“您的擔心是正确的。”布雷克的聲音和周圍的尖利風聲一起擠進他的聽覺,“就在我們封港之前,有一艘從阿拉斯加過來的私人游艇已經進入了幽靈船的活動海域,目前失去了聯系。”

“查清楚游艇主人的身份了嗎?”

“是的。這艘游艇是登記在俄羅斯一位富商的名下,去年七月離開鄂霍次克海,一路航行過許多其他的海域,如今應該是正好在返程途中。”

加百列眉峰颦蹙着啧了聲,剛交代幾句,卻在一轉角後,意外看見了不知什麽時候也從監測中心大樓裏走出來的柏妮絲。

在脫下厚實的冬衣後,她身上只着一件迷彩外套,獨自坐在礁石上,一頭不加束縛的黑發被風吹得紛亂,淺綠色的眼睛目光空洞地望着遠處的海平線。

水面起伏着,深藍浪花翻湧不停地朝海岸上沖刷過來。在能見度并不算好的情況下,幾處島嶼的輪廓變得有些模糊不清,看起來就像某種怪物在即将破水而出時隆起的脊背。

幾只海鬣蜥趴在她腳邊,共同争搶着柏妮絲手裏的食物,爾後又全都停下來,齊刷刷地望着加百列站立的方向,嘴裏還銜着半截海藻。

柏妮絲回頭,透過被風吹遮在眼前的散亂發絲看到了對方,主動搭話到:“這船真漂亮,從人類手裏租來的?”

“監測中心在建立之初時就已經配備了,只是從來沒有真正用過,擺在那兒給人類看的而已。”加百列回答。

确實。

作為一個海洋生态監測中心,若是連一艘考察船都沒有,那也太奇怪了。

柏妮絲理解地點點頭,将眼前的亂發随手別在耳後,猶豫幾秒,試探着問:“所以說,這次真要讓海神冕下和我一起去啊?”

加百列微挑眉梢看着她,淡金色的眸子平靜無波,明明是燦爛明亮的色彩,看起來卻和頭頂的烏雲一樣壓抑:“你很怕和冕下在一起嗎?”

過于具有歧義的用詞讓柏妮絲不由得有些愣神,淺綠色的眼睛瑟縮在黑色碎發背後不自在地眨了眨,一時間沒找到可以接上的話,只能順勢回答到:“我是惡魔,他是海神,天性上的絕對壓制在,我害怕他不是很正常嗎?”

加百列對她的解釋不置可否,只漠然地打量着對方。那種過分銳利直白到不帶任何人情味的審視讓柏妮絲有些不舒服,仿佛被人用利器剖開軀殼,刺進靈魂。

她錯開視線,拍拍已經沒有海藻可以投喂的雙手,将那些依舊不死心着想朝她身上爬的海鬣蜥們都驅趕回淺水區。

天空陰暗如純黑的夢境,過于暗淡的色彩讓視線根本無法在這種環境下找到清晰的聚焦點,入目的所有一切都是模糊的。

柏妮絲坐在海邊已經有一陣了,發梢被空氣裏過分充沛的水汽浸潤得有些潮濕。

她摸摸自己的長發,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在嘆口氣後,用手支在膝蓋上撐着臉,自言自語般地輕聲說到:“難道真是我說錯什麽了?”

“你說了什麽?”加百列捕捉到她話裏可能隐藏的信息,立刻問。

柏妮絲沒想到他會在意這個,但還是将她和蒂亞戈在會議室裏的話都簡短重複了一遍。

他聽完,垂着眼睫沉默幾秒,嘴唇微張,似乎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只留下淡淡一句:“那你先去港口等着吧,很快就會出發了。”

“這麽快就準備好了?”

“嗯。有人類闖進幽靈船的狩獵區了。”

“這樣啊。”

到達港口後沒多久,柏妮絲便看到蒂亞戈和其他天使也一起來了。

他依舊是一身白色西裝,領帶深藍,白金長發随意地束着,從頭到腳的淺調冷色系,身形修挺颀長,走在灰光陰霾的天地間,讓人很難不一眼就注意到他。

來到港口邊緣的時候,蒂亞戈停下來,簡單和加百列他們交代了幾句便上了船。柏妮絲坐在船沿,看到在蒂亞戈轉身以後,幾名齊刷刷朝自己望過來的天使們基本都臉色不善。

那表情就好像看到了一個正在莊嚴不可侵犯的神壇上穿着比基尼,沖他們嚣張地豎起中指放肆挑釁,偏偏他們還不能動手暴打的惡魔。

所以你們這群天使到底是有點什麽毛病呢?

柏妮絲感覺特別不能理解,明明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一個被束縛着不能使用高階魔力的惡魔,和一個至高神的分體同乘一條船,那有危險的肯定是那個惡魔啊。

為什麽要用這麽威脅的眼神看着她,好像生怕她對蒂亞戈做點什麽似的,難道不應該幸災樂禍她也有今天嗎?就她現在這個樣子,能對海神做什麽?

柏妮絲這麽想着,面上卻依舊保持着安靜乖巧的模樣,朝港口邊的幾位天使們回以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身後,蒂亞戈剛上船便徑直朝她走來,目光望向遠處和烏雲融為一體的黑色海面,晦暗天光盈滿眼底,浮動成難以捉摸的暗色,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有一艘人類游艇進入幽靈船的狩獵區了,加百列他們會完成陸地上的警戒還有掩蓋工作。要是可以的話,我們就現在出發了?”

“啊,當然。”柏妮絲跳下船沿,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考察船離港時的搖晃弄得一個踉跄。

她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抓住點什麽,被蒂亞戈及時扶穩。

“小心點。”他說,旋即在感受到柏妮絲一瞬間的僵硬後又很快松開對方,紳士得恰到好處。

“謝謝。”她喃喃回答,總感覺剛才被他碰過的地方有種沁骨的冰涼。

尖削船頭破開黑色海面,翻卷出無數蒼白浪花綻開在周圍。嘈雜和引擎聲和海浪聲共同充斥在聽覺裏,單調到寂寥。

柏妮絲有些不安地站在甲板上,時不時偷偷瞥向身旁的人魚,感覺在完全沒有任何話題可以聊的情況下,氣氛一時間尴尬到讓她有些心虛。

要是剛才加百列有派個用來監視她的随行生靈一起出海就好了,她無聲嘆氣着想到。至少那樣的話,她還能有個搭話聊天消磨時間的對象。

她确認自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蒂亞戈還是在她剛嘆息時就偏頭看向了她,問:“不舒服嗎?”

“啊?”柏妮絲茫然一瞬,繼而搖頭,“沒有啊。”

“那就好。之前很多天使和海族在第一次坐人類交通工具的時候,多少都會有些不适應。”

“天使也會?”她有點驚訝。

“會啊。”蒂亞戈回想一下,補充,“他們會吐彩虹。”

“?!!”

吐彩虹是什麽絕世搞笑設定?!

難道天空中每出現一次彩虹其實都是有個天使在暈交通工具嗎?

柏妮絲簡直驚呆了,半晌後才逐漸回神,問:“那,那加百列也會嗎?”

不知道為什麽,用加百列那張冰塊臉配上吐彩虹這個一言難盡的設定,竟然格外的有畫面感。

蒂亞戈回答得頗為認真:“會肯定是會的,至于有沒有過不好說,主要靠忍。”

盡管理智告訴柏妮絲,這時候最應該做的就是回複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然而當她試圖這麽做的時候,卻一時沒控制住,真的笑了出來。

總感覺沒有辦法直視那位冷淡面癱的天使長了是怎麽回事,好像有什麽奇怪的光環已經碎裂一地了。

海風濕冷,将她的黑發吹散成一道遮簾隔開在兩人中間,些許幾縷掃在蒂亞戈的臂彎處,黑白分明的反差。

他低眉捉摸過對方的發尾,又很快收回手,連同眼中無端湧現的落寞一起重新歸于面具般的溫潤,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麽兩樣。

“我還以為天使只會對惡魔有這種排斥反應,沒想到對輪船也會。”柏妮絲一邊半開玩笑似地說着,一邊暗自腹诽人類果然都是些擁有無限可能的恐怖生物。

“只會?”蒂亞戈重複一遍,問,“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這不是很顯然的事嗎?”柏妮絲略微聳聳肩,“天使屬于神族,和我們這些惡魔從來都是勢不兩立的死對頭。若是倒了黴正好遇到,不打個你死我活都算奇跡了,相互排斥當然很正常啊。”

蒂亞戈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意味不明地笑下,湛藍眼瞳裏薄霧氤氲,只淡淡說句:“也不一定,凡事總會有例外。”

也許吧,可惜發生在她身上的例外從來就沒一件是好事,她寧願自己是那些毫不起眼的絕大多數。而且說實話,她并不認為自己有什麽說錯的地方,天使和惡魔本就是不共戴天的宿敵,就像海巫和人魚一樣。從誕生之初,千萬年來都是如此,哪有什麽例外。

柏妮絲心不在焉地想着,卻還是出于自己的洗白計劃而假裝認同到:“說得也是,既然我都能從隕罪園裏出來又來到這個新世界了,再有其他任何例外我都不會驚訝的。”

她話音剛落,頭頂的稀薄陽光便顫縮着完全消失在了在視線裏。天空漆黑如腳下波瀾不定的洋面,更多的烏雲在凝聚,彼此融合渦動成封閉的牢籠扣壓在頭頂。

蒼白海霧從四面八方漂浮而來,濃郁盤踞。柏妮絲眯起眼睛,看到有一抹不成型的黑影正在海霧背後逐漸朝他們逼近,連帶着附近水域裏的洋流也洶湧到近乎瘋狂。

“來了。”蒂亞戈輕聲喟嘆到,白金長發浮散在空氣裏,成為這裏最接近陽光的色彩。

柏妮絲活動一下脖頸,看到從濃霧背後航行而出的并不是她在錄像裏見過的那艘黑色幽靈船,而是一艘完全陌生的大型游艇。

這讓她有點意外。

“怎麽回事?”她咕哝到。

“幽靈船的外形并不是固定的。”蒂亞戈解釋,“它每次出現的時候,都會用上一次捕獵到的船只作為新面目。這也是為什麽如今人類社會的傳說裏,關于幽靈船的描述總是不統一。”

“順便也能作為掩護吧?”柏妮絲很快明白過來,“如果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大家自然也就會懷疑這個東西的真實性,而且也讓出海的人根本找不到可以警惕的對象。”

“不錯。”

只是盡管如此,這艘游艇的體積還是比柏妮絲想象的要大不少。它從霧氣背後航行而出,像一只緩慢而來的白色巨型怪物,逐漸停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紋絲不動。

過于龐大的體型差異,使得考察船在它面前就像是一艘兒童玩具船一樣脆弱可憐,一個浪頭拍過來就能将它掀打成碎片。

“話說,我們需要象征性地驚慌一下嗎?”柏妮絲提議,“做戲做全套,逼真很重要啊。”

“用不着,這艘船只是幻術化成的載體,它真正的爪牙在水裏。”蒂亞戈朝海面略揚了揚下颌。

柏妮絲順着他的指示朝下看去,果然看到考察船附近的海水都開始沸騰起來,緊接着是無數怪物接二連三地鑽出來。

由于在出海前就已經徹底收斂了自身的魔力氣息,那些順着浪花破水而出的變異體們絲毫沒有發覺船上的兩人有什麽不對,只将他們認作了和以往一樣的普通人類,一個接一個地順着考察船爬上來,喉嚨裏發出的聲音模糊而沉悶,像是某種奇特的語言。

柏妮絲聽得皺起眉尖,低聲朝蒂亞戈說:“是惡魔通用語。”說着,她看一眼周圍越來越逼近的許多變異體,問,“要把它們都解決掉嗎?”

“不了。”蒂亞戈微微翹起嘴角,過于淡薄的笑意只虛停在唇邊,眼神裏則是一片冷徹鋒利,“還得留着他們帶路,搞清楚那艘游艇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再說,他們也只是被詛咒影響成了這個樣子而已,還有救,都留着吧。”

不愧是人魚,果然是心地善良溫柔有愛的物種,适合忽悠,只要不被抓到!

柏妮絲感慨着,同時也覺得,既然這艘游艇已經被幽靈船拿去做了新載體,那就幾乎不可能還有人能生還了。

“你現在用不了高階魔力,這些交給我吧。”

“沒事。”柏妮絲不在意地随口說到,“我在隕罪園裏連中階魔力都用不了,一樣能打贏整個第九層的其他囚犯。所以別擔心,我不會給你拖後腿的。”

“我不是這個……”

蒂亞戈話還沒說完,眼前的少女已經動作輕快地閃身避開了來自身側的襲擊。

無數幽綠光絲在她手中生長繁茂而起,纖細發亮的一縷縷,緊緊纏繞在離她最近的變異體身上,眨眼間就将它裹成一個動彈不得的繭。海浪搖晃着船身,更多的變異體朝她怒吼着撲上去。

爆發開的魔力化作焰花躍動在柏妮絲的眼裏,淩亂黑發下的淺綠眼睛如同一對冷亮堅硬的翡翠石,指甲尖利深青。

光絲泛濫成密不透風的荊棘纏繞隔絕在她周圍,靈活如蛇般自發向變異體圍剿包抄過去,将它們都封鎖在一層綠光缭繞之下。

海面狂瀾疊起,浪湧轟鳴,将整個空間攪動成一團渾濁浩蕩的灰黑,像是掉進了墳墓深處,即将通往地獄的喧嚣。

考察船被變異體制造出來的巨浪拍打得搖搖晃晃,水流沖破防護欄湧上甲板,發動機被撕碎,改變了策略的變異體們開始合力将整艘船朝海面以下拖拽。

柏妮絲瞥一眼已經越來越下沉的船尾,習慣性地用惡魔語罵了一句。

她掐住面前那只撲上來的怪物脖頸,撲面而來的濃烈腥腐氣味讓她想起自己曾經為了活命而不得不強吞下去的飛魚屍體。

光絲從指尖瞬發而出,密密麻麻地攀爬而上,勒緊它的軀幹,割斷魚鳍,深紅血水灑開在船面上,很快又被海浪卷融得幹淨,只剩揮之不去的血腥和腐爛氣味還殘留在空氣裏。

柏妮絲忍着想吐的沖動,用衣袖擦一把濕漉漉的臉,正打算跳進海裏速戰速決地解決掉這些變異體,一片輕薄到半透明的六角霜花卻突兀地闖進她的視線。

薄如蟬翼的冰片落在她的鼻尖上,化開一陣屬于海水的幹淨清新。

她仰頭,看到漆黑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清冷冰寒的氣味将空氣過濾一新。

它們不斷從天空飄落進海水裏,多到失控,瞬間就将浪花和一部分剛出站的變異體凝結成靜止的實體,封凍住洋面的每一絲水波紋路,遏停了考察船的不斷下沉。

柏妮絲回頭,看到蒂亞戈正收回半擡起的手,剛好也側眸看向她,眉梢和眼底有水晶般的細小魚鱗覆蓋,逐漸向鬓角收攏上挑成一道細長淩厲的冰藍峰焰,看起來極為驚豔。

“這一帶還屬于近海區,水質不算太好,就這樣下去待久了的話,會不舒服的。”

他說,語調在夾霜帶雪的疾風裏也依舊是慣常的平緩溫柔:“跟着我,其他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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