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Part eleven
大概是沒想到裏面還會有其他人,那頭惡魇才剛探進來一個頭就被柏妮絲直接踢出去老遠,重重摔在屋外的草地上,光絲交錯成網将它緊緊束縛住。
和蒂亞戈變換一個眼神确認分工合作以後,柏妮絲随手撚滅指尖的綠色幽光,從臺階上幾步跳躍下來,蹲在正不斷掙紮的惡魇旁邊,魔力凝聚成一把纖薄小巧卻極為鋒利的鯨魚骨刃轉動在她手裏:“雖然我知道長成這樣不是你的本意,但是跑出來吓人就是你的不對了。而且進別人家門之前需要先敲門,這是基本的禮貌,知不知道啊?”
她說着,正打算将手裏的骨刃捅進惡魇的胸腔,眼前的怪物卻忽然發出一聲刺耳的怒吼。
緊接着,那張沒有五官的臉孔開始變得扭曲,身體也開始發生改變。
柏妮絲下意識地退讓開,看着面前的惡魇由原來的詭異外形,逐漸變成了自己最熟悉的樣子。
她有一頭灰白卷曲的長發,膚色是明顯非人類的淡青,眼角眉梢間盡是濃豔魅惑的張揚與美麗,偏偏腰部以下的地方卻生長着許多和章魚一樣帶着藍色圓環的腕足。
“烏蘇拉?”柏妮絲愣愣地看着對方,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淺綠眼瞳中立刻湧起無法掩飾的憎恨與恐懼,握着骨刃的手開始微微顫抖,骨節緊繃到發白。
這不可能,這是幻象。
她告訴自己,烏蘇拉已經死了。她親眼看見對方被失控的海巫魔力異化成一頭狂躁兇猛的怪物,又被蒂亞戈用劍刺穿心髒而死,不可能還活着。
所以這是假的,只是為了迷惑自己才呈現出來的幻象。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烏蘇拉忽然沖她極為古怪地笑起來,鮮紅嘴唇挑起來,像是淬着血的匕首尖:“你真的願意用一切來換嗎?”
“哪怕結局是變成一個怪物。”
這是當初她在被海龜撕咬下半邊身體即将死去時,烏蘇拉問她的話,也是所有一切的開始。
“她已經死了,你是假的。”柏妮絲繃直脊背,像是遇到致命威脅那樣的緊張,連搖頭的動作都是僵硬的,嗓音潰浮得厲害。
她緊握着手裏的利器,在進攻和防守之間猶疑不定,過于凝固的肢體狀态讓她看起來就像在承受着什麽看不見的巨大壓力。
“我當然是假的。”烏蘇拉毫不避諱地承認,臉上的笑容卻越發詭豔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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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掙脫束縛在身上的光絲,随手撫弄一下自己的灰白卷發,眯起漆黑的眼睛,眼底浮動的森冷光芒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毒蛇身上的鱗片,一樣的凄怵又陰冷:“可是你還活着,海巫也就還活着,那種詛咒也如此。”
“閉嘴!”柏妮絲下意識地呵斥,暴動的魔力彙湧成翠綠火焰點燃在她周圍,泛濫到接近失控,手臂上的光明禁制開始不斷刺痛和灼燒她的皮膚。
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在發紅,起泡,嚴重的地方甚至已經逐漸脫皮,看起來觸目驚心。
只要及時收斂自己的魔力,這種情況就不會惡化下去,柏妮絲知道這點。可是沉寂了幾十年後死灰複燃的憤怒卻讓她難以冷靜。
她沒有躲開烏蘇拉的進攻,反而直接迎上去,用骨刃砍斷對方的腕足,單手掐住她的脖頸,刃尖抵住她的咽喉。
光明禁制造成的劇烈疼痛讓柏妮絲幾乎握不穩手裏的武器,有些許黏熱的血液從烙印圖案邊緣滲流出來,很快又融化在海水裏,漫開一陣微弱的鐵鏽味道。
她死死盯着依舊笑意張狂的惡魔,淺綠眼睛裏有種驚人的明亮:“為什麽非得是我?!都是你造成的,都是因為你!我給你賣命,替你幹了無數見不得光的事,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什麽海巫,我只想回家!我想回家!”
“你還能回得去嗎?”烏蘇拉譏诮着反問,“我救了你,你就得聽我的話,為我效勞致死,這是契約規定。再說了,一個替海巫效忠的水母,就算我還你自由,你的同族就會接納你了嗎?”
柏妮絲愣一下,聽到她用一種刻薄又殘忍的語氣繼續說道:“他們不會的。你的親人不會,朋友不會,任何生靈都不會,根本沒有誰在等你回去,你這個蠢貨!”
說着,烏蘇拉一把甩開柏妮絲,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對方:“看來這麽多年,你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就學會了點欲蓋彌彰的表面功夫,骨子裏還是一樣的懦弱又天真。”
“但是用來殺死你已經足夠了!”柏妮絲揮開一道刺眼綠光朝她打去,趁着烏蘇拉躲閃的瞬間來到她身後,揪住她的長發将她摁砸在地上,舉起骨刃就刺進她的肩骨,廢掉對方用魔力反擊的可能。
痛苦扭曲在烏蘇拉臉上,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種發狂的猙獰:“你是不是整天都在擔驚受怕,做噩夢,恐懼自己某天也會被身體裏的魔力異化成一個醜陋不堪,理智全無的怪物,就跟我,跟以前的每一任海巫一樣?”
聞言,柏妮絲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懈一秒,換來對方狂妄地嘲笑:“你看看,你還是那麽怕死。你以為你不像其他惡魔那樣以吸食靈識為生,就不會異化了嗎?你其實能感覺到的,對吧?那種蟄伏在皮膚下的改變,生長在血肉裏的異常。”
她笑起來,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刀,一遍遍剮在柏妮絲最深的舊疾上,恐懼和鮮血一樣滾燙。
“再多說一句我就割掉你的舌頭!”柏妮絲兇狠地警告。
“你害怕了,一直都在害怕。瞧瞧看,你的手是不是有什麽變化?”
柏妮絲掃一眼自己痛得最厲害的印記處,驚恐地發現有許多腐爛狀的疤痕和肉芽開始不斷生長在自己原本光潔的皮膚上。
那是再明顯不過的異化征兆。
她尖叫着松開烏蘇拉,試圖用魔力将它們鎮壓回去,卻發現沒有用。那些恐怖的疤痕正在瘋狂蔓延,很快就爬滿了她的整條手臂。
“不要,不要這樣……我不要變成怪物,我不要——!”
噩夢成真的龐大恐懼感讓柏妮絲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試圖用骨刃将它們直接從自己身上挖下來,哪怕那樣會讓自己的手臂血肉模糊也無所謂。
不要變成怪物。
不要再次經歷那種噩夢。
不要逃回家後發現所有你愛的生靈都已經不記得你。
不要再躺在一點陽光都夠不到的海底,看着自己破破爛爛的身軀,所有海水的冰冷和重量都壓在身上,清楚又痛苦地感受着自己正在一點點死去的絕望。
然而在她剛開始動手的時候,一把寒光凜冽的十字劍卻從背後直直刺穿了正在專心吸收着柏妮絲身上恐懼情緒的惡魇。
烏蘇拉的模樣在一瞬間碎裂開,透明軀體的惡魇倒在地上,很快消失成一團水泡。
蒂亞戈收起手裏的十字劍,一把握住柏妮絲的手腕力道,适中地輕一扭轉,卸掉她手裏的武器,不讓她割傷自己。
他抱緊依舊還在顫抖着想要反抗的柏妮絲,微涼指尖輕輕安撫過她的長發和肩背,帶着催眠效力的嗓音柔軟如夢,像是在哄着一個受驚的孩子:“好了,都好了,那些都是假的,別害怕,我……”
他遲疑一瞬,最終還是嘆息着将原本想說的話咽回去,只說:“你不會有事的,那些都是假的。”
柏妮絲緩了一會兒,直到手臂上的光明禁制不再那麽疼痛難忍後才徹底清醒過來,極力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眼眶留有一圈淡紅。
她捂着手臂尴尬地側頭,盡量避開對方的白金長發,小心控制着自己臉孔和他肩膀的距離,沉默了好一陣後才開口:“那什麽,剛剛那個惡魇呢?”
蒂亞戈松開她,表情平淡:“死了。”
“那其他的呢?”
“都死了。”
“……這樣啊。”
她感覺更尴尬了。
自己一個都沒應付下來,全是人家解決的。
想到這裏,柏妮絲難免有些煩躁,手指不住抓撓着那些水泡周圍的紅腫皮膚:“這五官都沒長全的玩意兒,吓起人來還有鼻子有眼的。”
蒂亞戈莞爾一笑,緊接着瞥見她手上的動作,眉尖不自覺地皺起:“手給我。”他說着,也不等柏妮絲主動,倒是自己直接拉過她的手,掌心間冰藍光暈擴散。一冷一熱兩種極端撞在一起,激得她本能地想要抽手:“哎哎哎,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弄點魔藥随便搞下就行了。”
“這是神術造成的燙傷,輕易好不了的,別亂動。”
聽他這麽一說,柏妮絲立刻乖了。
很快,那些傷痕和水泡就都消失了,像是從未出現過似的。
柏妮絲用力搓了兩把自己的手臂,确信是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還在她暗自感慨神力就是天然好用無污染的時候,蒂亞戈再次開口說:“這種禁制是用來封鎖高階魔力的。”
“嗯嗯,我知道了。”
“只要禁制不除,你每次試圖使用高階魔力的時候都會被燙傷,魔力波動越大,受的傷也會越嚴重,治不好就會一直潰爛下去。”
“……嗯嗯,我知道了。”
“所以,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麽,你都只需要跟着我,絕對不要再亂來了。”
“嗯嗯,我知道……啊?”
柏妮絲眨眨眼,試圖挽留一下自己“正直可靠夥伴”的形象:“我那時候是被……我是說,求生本能什麽的,下意識就會想用高階魔力。這是個很難控制的事,我會盡量克制的。只是,我應該也不算亂來吧……”
不過,回想一下剛剛她和那頭惡魇幻化的烏蘇拉相互厮殺,還差點被對方得逞的場景,他說的其實也沒多大錯,她郁悶地想。
意料之外的,蒂亞戈沒有對她的話進行回應,只安靜地注視着她。
柏妮絲擡起頭,看到對方那雙過分清透湛藍的眼睛。
也是這時候,她才隐約有些明白為什麽蒂亞戈總是一副格外謙雅如玉的樣子。
因為當他面無表情的時候,以往那些被溫柔表象給融化開的銳利和壓迫感就會極為自然地浮現出來。
就像海霧散盡後的廣袤冰川,找不到一絲柔軟可言,冰冷到令人畏懼。
“我說了這麽多,你聽進去的就只有‘亂來’這兩個字?”他問,語氣聽不出喜怒。
柏妮絲遲疑半秒,很快篩選出剛剛對方話裏自認為的重點:“我一定不會再給你亂添麻煩了,謝謝冕下剛剛救了我。”
蒂亞戈目光漆黑地盯着她,明明不是高興的神态,卻偏偏又挑起一抹弧度尖銳的笑痕挂在嘴邊。兩種南轅北轍的情緒共同呈現在臉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種過于古怪又豔麗的陰暗。
他的視線在柏妮絲的脖頸上意味不明地游巡了幾個來回,手指略微擡動一下,像是想要伸手掐住什麽卻又極力克制下來,只在若無其事地輕撫過她的手臂肌膚後收垂在身側,不再有任何動作。
“不用謝,應該的。”蒂亞戈輕快地回應着,語氣聽不出任何異常。
如果不是因為親眼看到有淡淡白霜從人魚半透明的冰藍尾鳍下寸寸凍結而出,很快覆蓋在地面的草坪上,柏妮絲都要信他的話了。
能不能不要一邊笑着說沒關系,一邊又滿身寒氣地凍得人直變呆逼啊?
看起來很詭異啊!
她下意識地搓着手臂後退一步,不明白為什麽對方看起來反而更生氣了。
難道她的道歉不夠真心嗎?還是說她應該表現得更加聲淚俱下?
見到她的舉動,蒂亞戈有些頭痛地放棄了和她同步對話的嘗試,轉而看一眼剛才那頭惡魇倒下的地方,又看向她:“既然這兒已經結束了,那我們就去別的地方看看吧。只不過,這些東西可能外面也會有。所以你得記得,不管你看到的它們是誰,什麽樣子,說了什麽,都不要信。”
道理她都懂,可是……
柏妮絲抿下唇,克制住因為剛剛那些回憶而再次焦躁起來的情緒,點點頭。
緊接着,她又有些好奇,不知道蒂亞戈看到的又是什麽?
因為惡魇的幻術只是針對它的目标,在其他非目标生靈眼裏,它依舊是那個畸形又五官缺失的鬼樣子。但是一想到惡魇幻化出來的只會是對方最害怕的東西,柏妮絲又覺得有些缥缈。
她想不出來蒂亞戈會害怕什麽。印象裏,不管在他還只是一條小人魚的時候,還是已經成為海神的現在,他看起來永遠都是那麽溫柔從容,似乎沒有任何人或者事能讓他害怕。
這種過于脆弱的情緒跟他一點也不相符。
還沒等她想完,一陣和剛才那些惡魇一樣的嘈雜低吟聲開始越來越清晰地朝門口聚集而來。
柏妮絲立刻召回掉落在地的骨刃,藤蔓般的光絲從腳底草坪上勃發生長起來,将她牢牢保護在內。
她感覺自己在克制不住地緊張,而且一想到出門可能會碰到許多個長着烏蘇拉模樣的怪物,她就恨不得自戳雙目。
在船艙門即将被惡魇群打破的前一刻,蒂亞戈忽然朝她伸出手,認真建議:“一個一個解決太麻煩了,我們直接沖出去。”
“沖?”柏妮絲茫然地重複,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怎麽沖?”
這操作太高級了我不會!
“我帶你出去。”
“可是……”她猶豫半秒,對上少年在逆光下,被陰影雕琢得格外蒼藍如冷火灼燦的眼睛,在越來越急促的撞擊聲中咬咬牙,伸手搭上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