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Part thirteen
這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柏妮絲愣愣地望着蒂亞戈,眼神裏全是陌生與茫然,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
為什麽要親自進到魔鏡裏?
明明不管從哪個角度去考慮,讓她進去才是對他最有利的選擇不是嗎?
何況,就算要試探她是不是真的改過自新,也用不着冒這麽大的風險吧?
過多的不解和下意識對于蒂亞戈為什麽要這麽做的無數種推測一起,混亂無比地充斥在她的思維裏,讓柏妮絲暫時忘記了說話,從唇縫中吐出來的全是沉默且毫無意義的透明泡泡。
聽到蒂亞戈的決定後,魔鏡看起來幾乎和柏妮絲差不多的驚訝。但很快,她便挂起一個詭豔的僵硬笑容,姿态恭敬地退讓開,站定在鏡子旁朝蒂亞戈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那就,預祝海神冕下一切順利。”
眼看着蒂亞戈是真的打算自己進去,柏妮絲連忙拉住對方的手腕。細小光滑的冰藍鱗片覆蓋他略顯嶙峋的腕骨上,握在手裏帶來一陣奇異的冰涼感受。
“你在想什麽?”柏妮絲不可思議地看着他,被對方那種莫名的淡然沉靜弄得有些着急,“這種随口就來的話你也信?她根本不會遵守那些所謂的規則,搞這些噱頭就只是想把我或者你困在那面鏡子裏,以此來争取更多的勝算而已。惡魔從不兌現沒有硬性契約束縛的承諾,這是常識,比如我就從來沒做到過。”
“我知道。”蒂亞戈回答,淡金睫羽斂垂着,在蒼藍如冰的眼瞳裏蒙上一層略顯晦暗的陰影,臉上因為表情/色彩的過度匮乏而呈現出一種病态的空洞。
柏妮絲下意識地松開對方,不明白他這句知道是指他知道惡魔都不可信,還是知道除非有契約束縛,否則她不會履行任何自己做過的承諾。
一想到也許是後者,她就恨不得咬斷自己這條多話的舌頭。
幹嘛要提醒他呢,明明直接表示一下應有的關心和信任就完全夠了的事,她剛剛說那些是腦子漏水了嗎?
“別擔心,不會太久的。”說完,蒂亞戈徑直來到那面波光詭谲的巨大鏡子前,很快消失在了那些漩渦中。
在進入魔鏡後的片刻內,蒂亞戈的整個視野裏都是盲的,無盡的黑暗充塞在整個廣闊空間的每一寸,看不到頭也望不到尾。
他停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直到滿眼的黑暗開始被一種柔和朦胧的熒光所逐漸驅散,映入眼簾的則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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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海神域的中心,皇族人魚世代栖息的海神宮。
和海底的其他地方不同,人魚族的栖息地是修建在上萬英尺深的藍洞以內,被無數珍罕華貴的珠貝瑚礁簇擁着,還有許多早已消失在原世界裏的古老生物的遺骸。
它們和舊世紀的輝煌與歷史一起,共同沉睡在藍洞底部,成為如今這座海神宮的天然地基。
這種奇特的藍洞構造與海洋自身的強大魔法防護,将淵海神域變成了一片完全獨立又封閉的秘密空間。
每年只有在月盈祭或者皇室成人禮時,藍洞才會打開,滿月時分的燦爛銀輝會透過避讓開的海水直照而下,将藍洞下的另一層海洋世界照亮如白晝。
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麗。周圍都是被魔法引導着不斷分流峭立于兩側的洶湧海水,唯有頭頂是一片廣袤而高遠的星海錦夜。
蒂亞戈曾經偷偷接近過那眼藍洞的邊緣許多次,試着透過那層巨大的半透明發光結界朝外張望,卻不是在尋找那些傳言中的星辰或者月光,而是想要看看外面的生靈。
海洋之心給予了他注定至高無上的神位與力量,也奪走了他正常的視物能力。世界在他眼裏不過是一片死氣沉沉的貧瘠荒原,萬事萬物都凋萎衰敗着,沒有半點鮮活明快的感覺,仿佛置身末日。
這就是神明眼中的世界,所見皆是終極。
哪怕是一條活蹦亂跳的健康小海豚,一片豐茂盎然的茵茵海草地,在蒂亞戈眼裏呈現出來的也只會是一堆會動的白骨,一片堆積凝固的泥塵。
所有生靈都是如此,他只能看到它們生命耗盡後的最終樣子。
而那些會逐漸折損在時間流逝裏的□□軀殼,在他的視覺裏是根本不存在的。也正因為如此,蒂亞戈從出生開始就完全無法體會所謂的眼神和對方以此想要表達的任何情感。
聽母親說,所有生物的眼睛都是會說話的,悲傷也好,愉快也好。盡管說出口的話有時候會言不由衷,但眼睛永遠是最難欺騙人的存在。
蒂亞戈試着去理解母親的話,但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就像在聽着這話時,他也同樣看不到母親到底是在一種什麽樣的表情,什麽樣的目光注視着他一樣。
他看到的只有一具正在對他用無比溫柔且恭敬的語氣,努力描繪着萬丈海底之下,是怎樣瑰麗夢幻的人魚骸骨。堆積了再多深厚情感的雙眼對他而言,也只是一對出現在頭骨上的單調空洞。
再轉頭,周圍進進出出着巡邏視察的也全都都是些手持長矛,身戴螺甲的整齊骷髅群,枯燥且乏味。
他們每個看起來都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甚至,如果不是靠着對聲音的記憶和辨認,他連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不是他的父母或者親生兄妹都分不清。所以很多時候,蒂亞戈都會面無表情地直接從他們身旁游過,仿佛完全陌生似的。
這是神明的宿命,也是特權。
世間所有景色的绮麗,皮囊外表的美醜對神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他們看到的只會是一切生命的終點。
萬千生靈對神而言都是一樣的,沒有例外。他們既看不到別人的悲傷或快樂,也感覺不到那些充斥在生靈眼中的憤怒和希望,就像個漠然旁觀的冷色調幽靈,獨立且絕對淩駕在芸芸衆生和一切法則之上。
因為他們是世界的維持者,更是庇護者,永垂不朽,高于一切,不該受到世俗裏那些紛亂情緒的影響。
喜怒哀樂都是凡物的孽業,與未來海神無關。
事實上,除了整個海洋的存續和平衡,他不該關心任何人或事。
這是人魚族的大祭司,也是蒂亞戈最初的啓蒙導師——以撒曾經無數次告誡過他的話。
那時的蒂亞戈還非常年幼,對于以撒的話只是聽進去,但并不理解。
他經常對于為什麽自己看到的世界跟別的生靈是完全不同的,為什麽其它同族可以無所顧忌地表達自己最真實的的情緒,可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唯獨自己不可以而感到非常茫然。
是不是不做海神以後,他就可以像其他小人魚一樣随意出去玩,也能看到其他同族眼中的斑斓萬物了?
他不想做海神,一點都不想。然而可悲的是他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周圍的每個生靈都在以海神的标準,以絕對理智的标準去丈量他,教導他,糾正他,甚至是以此将他囚困在那個沉重到讓人喘不過氣的至高神位上。
他生來就看不見世間所有鮮活美好的東西,也無法辨認周圍生靈臉上的喜怒哀樂,因此對于情感的認知和感受也會更加遲鈍,卻偏偏還不被允許擁有它們。
哪怕只是偶爾地宣洩或委屈,也是完全被禁止的。
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必須保持絕對的冷靜,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所牽絆或者動搖,那才是一個完美神祇該有的樣子。
整整兩百年,蒂亞戈一邊被迫接受着這樣的觀念逐漸長大,一邊又忍不住在心底深處去抗拒和質疑着它。
在他眼裏,哪怕每個生靈看起來都是由一些冷冰冰又千篇一律的僵硬骨骼組成的。可他們當在發自內心地笑或者哭,憤怒或欣喜的時候,那些承載着他們熱烈感情的聲音聽起來卻是那麽溫暖而真實,似乎那樣才算是真正在活着。
反觀之下,自己這種必須跟個死物一樣,對所有事情都保持無動于衷的行為也實在太奇怪了。
為什麽作為神祇就非得要這樣?
他也想随心所欲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就像他周圍的其他生靈一樣,開心就笑,不開心就哭,生氣就是生氣,委屈就是委屈,
可笑容看起來是什麽樣子,生氣和悲傷的表情看起來又是什麽樣子,會有區別嗎?
他看不到,也不知道,只能靠聽覺帶來的聲音去想象,卻又因未曾真實見過而總覺得所有想象都不過是虛妄而已。
畫面裏,金發藍眼的小人魚坐在宏偉宮殿的至高之處,眼神如同匍匐在他尾鳍下的無盡深海,荒涼到接近壓抑的死寂。
他沒有露出任何類似難過或者悲哀的表情,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任由海水一下一下撥撫着他垂在眉際的淡金額發,過分沉靜的漂亮臉孔上全是宛如面具般的漠然,看久了會覺得有種讓人頭皮發麻的凄豔感。
鏡子前,王後模樣的鏡魔挑起鮮紅唇角,半是感慨半是譏诮地朝柏妮絲搭話到:“看起來,就算成為了主宰一切的神明,好像也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快樂啊,真可惜。”
柏妮絲還有些沒從魔鏡裏的記憶重現裏回過神來,聽到她的話後,立刻皺起眉尖沒好氣地反駁:“那是因為成神的快樂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勸你還是趁早放棄吧。”
不然再這麽發展下去,真不知道還有什麽喪心病狂的記憶會被這個變态鏡魔給翻出來當刀子使,再一刀一刀朝蒂亞戈的傷疤上割。
想到這裏,她忽然驚覺憶起,自己當年不就是因為把他一頓坑蒙拐騙又欺詐迫害,所以最後才被抓進隕罪園裏去的嗎?
這該死的後面不會還有關于她的回憶吧?!
可是按照蒂亞戈之前的說法,他如今的只是以分體的狀态存在,記憶和神力都是不完全的。所以有沒有可能,他會恰好不記得那一段呢?
柏妮絲有點不敢想,因為她知道,如果蒂亞戈不僅記得那些事,還被魔鏡拎出來搞個超清絲滑版的全屏死亡回放。那她別說要在蒂亞戈心裏洗白,就算立刻沖進去給他洗/腦都來不及了!
“現在就說放棄未免也太早了吧?”魔鏡冷笑着,轉身坐在紅木長桌前,伸手拿起面前的一個蘋果,眼神陰郁嘲諷,“誰知道最後放棄的會是誰呢?”
淡綠光絲緩緩盤踞在手,逐漸凝聚成一柄修長尖銳的骨刃。柏妮絲面無表情地盯着對方,握緊手裏的武器還沒來得及動手,魔鏡卻先一步開口到:“海巫小姐是不打算理會那些人類的死活了嗎?還是說突然想通了,準備和我聯手起來一起解決掉鏡子裏的最大麻煩呢?”
柏妮絲錯愕一瞬,翠綠眼眸轉到眼尾,看到鏡面上的畫面不知何時已經變為了自己的影像。
她啧一聲,收回骨刃,拉開木桌旁的椅子同樣坐下:“我沒你那麽想死。你要是嫌自己活太長的話,就盡管放手去做。等你也被人魚族列為頭號緝捕對象的時候,我想我會很樂意為你提供一下關于逃跑方面的收費咨詢的。”
魔鏡古怪地笑笑,舉起手裏的蘋果咬一口,聲音清脆到近乎尖銳。
柏妮絲看着那些過分豔紅飽滿的蘋果,忽然問:“說起來,關于那些人類的屍檢死因都是猝死這點,也是你做的吧?因為他們都吃過這種蘋果。”
“确實是這樣。”魔鏡并不避諱地承認到,“這種毒蘋果并不會讓人立刻致死,只會讓他們的情緒更加容易失控,在死前也能産生出足夠多的負面情緒。海巫小姐要來一個嘗嘗嗎?它們的味道很不錯。”
說着,她挑下手指,盤子裏的蘋果就立刻自動朝柏妮絲飛了過去,被柏妮絲穩穩接住。
幽綠火焰從她的手中蹿騰而起,瞬間就将它吞沒得幹幹淨淨。
柏妮絲面無表情地拍拍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鏡子裏。
鏡面再次變化,被魔力構建起來的回憶還在繼續。
蒂亞戈看到眼前的畫面正在逐漸改變為他第一次離開藍洞結界,去往神域以外,屬于海巫的領地去試煉的那次。
早在很久之前,蒂亞戈就已經知道了海巫這種生靈,人魚族的宿敵,被雕刻在十二罪柱上的君主級惡魔之一。
他的栖息地就隐藏在一片海底死火山群裏,完美符合所有人類童話對它的臆想——陰冷,灰暗,怪石嶙峋,全是各種長相兇惡或可怕的水下生物,還有數不清的魚類屍骨。森白厚重的一片鋪開在海底,像無數死去的雪。
領地的最外層有一道由魔法構鑄起來,用冷卻岩漿石凝造出的荊棘城牆。
這裏是歷代海巫的巢穴,也整個海洋裏,唯一無法被人魚族管轄的邊緣之地。
感受到異族的靠近,那些纏繞封鎖着的漆黑尖銳荊棘立刻暴漲着卷旋開,釋放出潛伏在內的無數怪物朝蒂亞戈撕咬而去。
解決這些雜兵對于蒂亞戈來說并不是什麽難事,畢竟所有怪物在他眼裏都沒有身軀,只有一寸寸扭曲怪異的骨骼。那些蘊藏着它們力量來源的魔髓生長在什麽地方,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冰藍長尾的少年人魚穿行在怪物遍布的漆黑海域裏,一頭淡金長發随之飄散開,色澤純粹如融化在海中的朦胧晨曦。
他的速度很快,在周圍的怪物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動手直中對方要害,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般,精準到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當他帶着那頭曾經獨自擊殺過近半數人魚巡衛隊,實力僅次于海巫的領主級魔物的首級回到藍洞以下時,整個淵海神域的人魚都聚在一起等候着他的到來。
蒂亞戈以為,他能像之前兄長回歸的時候一樣,可以得到母親的擁抱和親吻,以及父親的贊許作為獎勵。
可事實是,當他游向他們的時候,看到的只是把他當做神明來敬拜的信徒而已。
他望着面前的親人,又轉頭看了看周圍無數呈現着同樣姿态的同族,沉默了半晌,眼裏本就脆弱的星點亮光徹底坍滅下去。
按照儀式進程,蒂亞戈應該在這時候坐在萬靈崇敬的海神神座上,宣告他對人魚族,對整個海洋的守護誓言。
可他面對着全場的歡聲笑語和祈禱祝念,只覺得吵鬧且空曠。
海水又深又冷,壓在蒂亞戈身上,沉重到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