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Part fourteen
按照常理來看,現在正應該是退潮的時候才對。可那些徘徊在海岸邊的海浪不僅沒有後退的趨勢,反而越來越朝監測中心逼近,幾要快要淹沒過周圍的防護欄。
加百列站在樓頂,看着那些翻湧沸騰的潮水正在不斷上升,最後凝型成一個人類女性的模樣。無數深色浪花團團綻開在她膝部以下,簇擁着她直立在防護欄邊緣。
是蒂亞戈的傳信使,潮靈。
認出對方後,加百列立刻從樓頂輕盈躍下。發帶被狂風卷落的瞬間,掙脫束縛後的棕褐長發立刻在他身後淩亂招展開。雪白羽翼自背後舒展而出,輕輕扇動幾下,将他托停在半空中。
“操控幽靈船的惡魔是馬其頓國王後的那面魔鏡。”潮靈直截了當地簡述着目前的狀況,“她挾持了三艘外來的人類游艇作為人質。現在冕下已經進入魔鏡去争取時間了,我們必須馬上解決掉那些變異體,清理所有目擊人類的記憶。至于緝捕魔鏡的事,冕下說交給他就好。”
加百列聽完,迅速用音蝸将集結出動的命令傳達給駐守在遠東分部的所有天使。
不出半分鐘的時間,一整支由十五名雙翼天使組成的三級巡護隊便整整齊齊地出現在了海邊。
褪去人類僞裝的加百列恢複了了六翼熾天使的原貌,看向咆哮大海的淡金眼瞳裏全是一片鋒芒銳利:“帶路吧。”
……
時間被幻境無限地模糊拉長成片片殘影,那些覆蓋着厚厚灰塵的記憶被海水浸泡得開始發白,褪色。
生來便被海洋之心選為未來海神的命運,以及異于常人的視物能力,都讓蒂亞戈的童年記憶裏沒有留下半點可以被稱得上愉悅的片段。
世間所有的生機與美麗都與他無關,喜怒哀樂也全是別人的事。
淵海神域不需要蒂亞戈,需要的只是海神。
意識到這點後,蒂亞戈就不再對未來抱有任何幻想,也不再執着于去詢問為什麽。
于是,他開始變得越來越安靜,沉穩,也在不斷地學習和接納那些“既然是未來海神,就必須知道和需要去做”的一切。
溫柔從容的性格,淡然無塵的态度,不會偏頗也不會看重某個特定生靈的絕對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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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不受任何世間牽絆的影響,只為維護世界的永恒平衡而存在。
孤漠高遠,孑然一身。
總之,神祇在衆生眼裏是什麽樣的,蒂亞戈就得是什麽樣。
他以這樣的狀态麻木不仁地度過了近兩百年,直到裁決日那天的到來。
這是人魚族獨有的習俗,每當族群裏有出現嚴重違背律法的人魚時,就會通過裁決日來對他進行處罰。
而律法的第一條,就是嚴禁與外族通婚。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規定,是因為人魚和其他生靈在天性上有很大不同。他們對自己的伴侶是忠貞不渝的,一旦認定了所愛是誰,那就此生都只會追随那一個。
這種感情是如此盲目且瘋狂,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任何底線可言,唯有當身軀化為泡沫時,一切才會終止。
因此,為了避免被外族利用這點成為致命軟肋,人魚族歷來都是禁止與異族通婚的,數千年來也一直相安無事,直到今天。
被折斷了尾骨綁在行刑柱上的是一尾少女人魚,已經是渾身傷痕,奄奄一息的狀态。濃密卷曲的深色長發散浮在水中,襯得失血過多後的軀體膚色蒼白到有些病态,看起來有種過于精致的易碎。
她叫阿加塔,才三百歲。按照人魚的壽命劃分,不過是剛成年的歲數,還非常年輕,卻因為愛上了陸地上的人類而試圖向海巫交易,企圖用自己的靈魂和往後餘生的幾百年壽命,去換取一具能夠永遠離開大海的人類軀體,和同樣短暫的數十年相守光陰。
觸犯律法本就是不可饒恕的行為,而試圖将自己出賣給作為人魚族宿敵的海巫,更是罪加一等。
按照裁決結果,阿加塔應當在神明面前完全忏悔自己的罪過,然後被處以死刑。
可當她被帶到蒂亞戈面前的時候,她并沒有開口求饒,也沒有任何悔過的意思,只沉默地看着面前年紀比自己還要小的少年海神,褐色眼睛裏的光芒堅定到無畏。
蒂亞戈對此毫無感覺,因為在他眼裏的少女只是一堆白骨,被鎖鏈束縛着,僵硬地跪趴在他面前,抵抗着不肯認錯,僅此而已。
他沒有催促,只在等待了好一會兒也依舊沒有動靜後,習慣性卻也機械地微笑着詢問到:“你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需要把鎖鏈松開嗎?”
少女慘白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沙啞着嗓音開口:“您讓我覺得害怕。”
蒂亞戈愣了愣,不解地望着對方空空如也的眼眶,捕捉不到她臉上的任何表情:“什麽?”
“他們都說,海神是整個海洋和海族的庇護者,我如果要贖清自己的罪孽,就必須得到您的寬恕。”阿加塔氣若游絲,卻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向他說到,“可我從您臉上看不到任何活着的感情。好歹,對于我違背律法的行為,其他同族還有真實的憤怒或者遺憾的情緒在。可是您,什麽都沒有,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着死物一樣,讓我畏懼。”
“您不愛任何生靈,自然也不可能體會得到我的感受。所以我不會祈求您的寬恕,因為您連我為什麽會這麽做都理解不了,又怎麽能去寬恕我的所作所為?”
說完,阿加塔閉上眼睛,不再做任何解釋,只靜靜等待着自己的結局。
畫面之外,蒂亞戈一言不發地看着少女被很快上前的守衛們帶向刑臺,眼睫微垂着,冷白如玉的臉孔被陰影覆蓋住,看不出具體神色究竟如何。
魔鏡頗為幸災樂禍地看着鏡子裏的人魚,期待能捕捉到他情緒上的負面波動,卻仍舊沒能成功。
柏妮絲緊張地盯着鏡子裏開始再次改變的記憶片段,無數的混亂色彩在眼前不斷交融波瀾着,看得她有些頭暈眼花。
在畫面即将再次定格的時候,她忽然感覺有什麽東西正湊在自己耳邊,近乎無聲般地說:“天使長他們已經去往幽靈船出現的地方了。”
是潮靈。
她詫異地眨眨眼,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着鏡面。
只有潮靈能随意出現在海洋裏的任何地方,還不被其他生物發現,因為它本就是由海水化形而來。
看來加百列他們已經開始動手清理那些變異體了,那自己只需要再等等就能……
她還沒想完,鏡子裏忽然傳出了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
是她自己的。
柏妮絲心頭一跳,下意識朝鏡子裏看去,發現鏡中的畫面已經不再是剛才那樣的滿目幽藍陰暗,而是從海底轉變到了陸地上。
藍冠山雀啁鳴着落在繁花滿綴的枝頭,映入蒂亞戈的眼裏時卻化作一具收攏翅骨的灰白骷髅,正歪着頭站在光禿禿的枯萎枝條上,雙目空洞。
和海族一樣,陸地生物在蒂亞戈的視覺裏也沒有外在形貌,只有一副冰冷骸骨。
蒂亞戈收回視線,将帽檐拉低,繼續朝小鎮外的目的地走去。
他這次的目标是那頭栖息在馬洛峽谷裏的紅紋焰龍,也是十幾天前,惡意制造出一場火山噴發後,将大量滾燙岩漿引入海洋,燒死了無數海族生靈的陸地惡魔。
火山持續噴發了三天,發瘋一般湧出的赤紅岩漿把整個淺海水域化為一片生命禁區。
人魚族花了很大代價才将那些岩漿封鎖在海水之外,還把幸存的受傷海族全部接納到藍洞以下的淵海神域裏進行治療。
然而火山噴發雖然停止了,但岩漿活動依舊還在進行。如果不及時解決問題源頭,這樣的封鎖也抵抗不了多久。
在海洋裏,能夠長時間離開海水并且保持自身魔力不受影響的物種不多,人魚算是最頂尖的一類。可在這次的事件裏,應付岩漿入海帶來的巨大威脅已經讓他們自顧不暇,實在無法在短時間內調動起足夠的力量去殺死那頭紅紋焰龍。
這是人魚族一貫的作風,要複仇就必定得一次了結,絕不給對方逃走或者伺機反撲的機會。
但同時,殺死一頭龍也絕不是什麽容易的事。尤其當對方不僅和人魚族的魔力天生相克,還是領主級惡魔的時候,要做起來就尤為困難。
蒂亞戈站在小鎮的街道上,用手中的指針再次試圖确認火龍巢穴所在的精确方位,然而強大的龍族魔力屏障卻讓它完全失去了作用。
他望着小鎮外那片連綿起伏的高大山巒,将指針收進掌心,正打算直接進山就先把那層屏障撕開。
卻在此時,一陣混亂的叫喊聲忽然朝這邊傳來。
他偏頭,首先看到的是被魔法炸得四散飛揚的漫天塵土,灰黃嗆人的一團,将頭頂的陽光都微微遮掩住,只留一圈模糊的虹色暈邊。
緊接着,一個蒂亞戈從未見過的生靈從那團塵埃裏迅速沖了出來。
不是骷髅,不是凋零到接近死亡的僵硬殘骸,而是一個有着幽靈般半透明軀體輪廓的少女。
有風從峽谷間吹拂而來,卷散滿城煙霾,豐沛陽光重新照耀而下。
少女啧一聲,仰頭看着天空咕哝了句“真不是時候”。
說完,她回過頭,眯起眼睛看着身後那些正沖她兇狠咆哮着不斷咒罵的人類,不僅不慌張,還格外挑釁地朝他們做了個鬼臉,笑得眼眸彎彎,明豔非常。
蒂亞戈愣愣地望着面前突然出現的生靈,看到她輕煙般朦胧的身軀被陽光渲繪成一種微亮的色彩,流動的燦爛光暈充盈在她的全身,仿佛有火焰在水晶裏燃燒那樣的灼灼奪目。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有着和自己相似形貌的生靈,一個真實,完整,帶着溫暖生命力的少女,從滿目塵埃的荒原盡頭飛奔而來,以一種強硬到無法抗拒的鮮明姿态闖進他的視線裏,耀眼過天地萬物。
可同時,她看起來又是那麽脆弱,整個人似乎就是就由一團淺淡白煙凝型而成的,只要陽光再熱烈一些就能将她融化蒸發掉。
過于清透燦爛的存在,讓蒂亞戈在片刻內失去所有反應的能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她用一種格外靈巧的動作越過那些礙事的栅欄,翻過一輛裝滿凋萎殘花的木質推車,落地的時候還順手從中摘出一枝咬在嘴裏,輕快無比地跑過街道,朝蒂亞戈的方向直沖過來。
擦肩而過的瞬間,少女無意識地轉頭掃了他一眼,緊接着便微微睜大眼,滿臉的驚豔與不可思議。
蒂亞戈被她的表情弄得有些茫然,不明白她到底想表達什麽,或者是感受到了什麽。
他沒有見過真實表情呈現在一張生動臉孔上的樣子,只習慣了從聲音去判斷對方的情緒,理解得遲鈍又粗略。
眼看對方就要消失在轉角,蒂亞戈幾乎是沒有什麽猶豫地就順着她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帶着一種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的理由。
這種行為是完全沖動且違背理性的,然而他還是這麽做了。甚至仔細回想起來,後來的一切更是全都由此開始。
他知道,但是從不後悔。
對蒂亞戈而言,衆生都是灰暗衰敗的影子,唯她鮮活盎然,勝過陽光燦爛。
所以,即使再讓他選擇一次,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跟上去。
小鎮臨海靠山,有先天地理條件限制在,修出來的路也是崎岖不平七拐八繞的。
蒂亞戈追着少女的身影來到一間人滿為患的喧鬧店鋪,剛一進門就被濃郁的煙草味和烈酒香氣淹沒進去。大團濕熱蒸汽和窗外照進來的日光糾纏着漂浮在屋頂,嘈雜到刺耳的音樂聲還有擲骰子的叮當碰撞聲此起彼伏。
聚集在這裏的都是些陸地魔法生靈,和人類看起來有着本質上的不同。可環視一圈,唯獨沒有剛剛那個少女的影子。
他站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正打算出門再找,卻在剛轉身時就被一只溫涼的手扣住肩膀,徑直拖進一旁的隔間裏。
少女反手将蒂亞戈推向牆壁,擡腿踏在他耳廓旁邊的牆面上,手裏握着一把尖銳螺刺墊在他白淨的下颌處,迫使他擡起頭。
光線昏暗着,只有窗戶縫隙處透着一絲孱弱金芒。而她的臉孔在一片接近漆黑的空間裏,是最為清晰的存在。
“為什麽跟着我?”她挑着眉梢質問,語氣裏聽不出太多情緒。
蒂亞戈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回答的了,只知道在得知他是要去馬洛峽谷找那頭紅紋焰龍後,少女一臉驚奇地望着他,似笑非笑:“就你一個人也敢去找龍?這年頭的勇士都這麽不怕死的嗎?”
說完,她又打量對方一眼,格外惋惜:“長得這麽好看怎麽就是想不開呢。”
他沒太聽懂對方的意思,只被她臉上微妙變化的表情所吸引住,便順着她的問題說:“我沒有想不開。”
少女眨眨眼,聽到他繼續解釋說:“是龍先越界的。”
“所以你就要去送死?”她翹起嘴角笑,這種笑容和剛剛在街上對面那些人類時候露出的笑容有幾分相似,但蒂亞戈能隐約感覺到其中的些許差別,只是說不上來那是什麽。
“不是送死。”他糾正,“是去殺了它。”
“哈。”少女忍不住笑出來,像是聽到了什麽格外開懷的事,“你去殺了它?你知不知道那頭火龍是什麽級別的惡魔,也敢随便說這樣的話?”
蒂亞戈很快回答:“領主級,千歲以下,喜好栖息在火山口,主食岩漿和低等火系魔法生靈。”
少女:“???原來你不傻啊?”
她皺下鼻子,用螺刺挑起少年熔金般的長發捏掃在手心裏,頗為認真地勸告:“聽我一句勸小家夥,老老實實回學校去多學幾年再出來混。火龍可不是什麽好惹的角色,看看前段時間它把整個海洋弄得一團糟就知道了。你還是顧惜一下你這張漂亮臉蛋,好好回家去吧。”
“我知道,所以我要去。”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少女微微一愣,緊接着,她再次仔細審視一遍對方,立刻收回腿,拉開和蒂亞戈的距離,臉色凝重:“你是人魚?”
不回答就是默認了。
她怪異地看着對方,迅速退讓得更開,秀氣眉尖不由自主地皺起來,臉上的表情變化得更加晦澀複雜。
在沒有交流的情況下,蒂亞戈完全無法讀懂她臉孔上的神色究竟代表着什麽,連猜測都沒有頭緒。
半晌後,她忽然收拾起剛剛的那些神情,轉而挂起一個可愛的笑容:“早說嘛。我還當是哪家孩子這麽不愛惜生命,原來是人魚族上岸收債來了。不過,你知道龍窟在哪兒嗎?”
“你知道?”蒂亞戈疑惑地看着她。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這件寶貝是從哪兒來的?”少女說着,從口袋裏摸出一枚龍息水晶得意洋洋地朝他晃了晃,“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幫你帶路。”
“為什麽?”
“因為龍窟裏除了有龍,還會有數不清的水晶珍寶啊。你要找龍,我要找它老巢裏的寶物,這不完美搭配嘛!我正愁找不到一個能幫我牽制住那頭龍的幫手,還好碰到你了。只要你答應讓我一塊去,到時候我找到的所有東西咱們都三七分,怎麽樣?”
她說着,湊近對方循循善誘:“當然了,你要是能多拖住它一會兒,我也能多順走些出來。”
也是在離得近了以後,蒂亞戈才終于發現,眼前這個少女在自己視覺裏呈現出的不同尋常并不是什麽奇跡般的例外,而是因為她只是一個被魔力強行制約着留存下來的軀體。
雖然她看起來比任何生靈都要像一個活物,可從本質上來講,她并不算是真正的活着,只是被魔力永遠停留在了死去的前一刻無法改變,所以她在自己眼裏會有具體形貌,因為這就是她生命終結時的樣子。
見他只是盯着自己不作回答,少女抿下嘴唇,艱難妥協:“四六,四六分總可以了吧?小孩子要懂得知足常樂。”
“我不要寶物。”蒂亞戈回過神,搖頭。
“太棒了!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少女一拍雙手,笑意盈盈,“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吧,趁熱給它一鍋端了!”
她邊說着,邊伸手打開大門,擡腳就要往外走,卻又停住,站在陰影裏回頭望着身後的少年,笑容虛幻:“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蒂亞戈。”他說,看到少女臉上的神色再次微妙地波瀾一下,像是恍然大悟,又仿佛意料之中。
她點點頭,指了指自己:“柏妮絲。”
“我叫柏妮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