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長夏餘晖[一]
後來,?每次當蒂亞戈認真思考關于他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才算是真正作為他自己而活着的時候。
他所想起的第一個畫面,總是柏妮絲最初出現在他視線裏的那個瞬間。
少女輕盈得像風,?帶着一整個世界的斑斓燦豔,奔他而來。
不是因為她的言談舉止,?或者恰巧的時間場景。
而是她的存在,?無需任何多餘的條件,就足以讓蒂亞戈有種長夢終盡的感覺。所有沉睡的感官都被剎那間喚醒,?緊接着便陷入一種清晰到深刻的疼痛裏。
據說每個生命在誕生之初,?所感受到的第一種感覺就是痛覺。
這種擁堵在胸腔裏,無法消退也無法冷卻的尖銳情緒在不斷提醒着他:
我的時間從這一刻開始。
在此之前,?我等你已久。
……
柏妮絲逃離海洋的那天,?天空正在下雨。
隆隆雷聲與厚重烏雲從海面的另一頭翻滾而來,雨水密集冰涼,霧霭纏繞,像無數灰色的影子一樣追逐在她身後,?眨眼間便将她吞沒進去,?再尋不見。
她顯然對如何隐藏自己的魔力波動還很不熟悉,尤其是在因為饑餓而被本能驅使着想要去捕獵的時候,那種來自海巫特有的攻擊性魔法壓制就會愈發肆意嚣張地流露出來。
因此,?蒂亞戈幾乎沒有費什麽力氣,很輕易就找到了她。
對于低等的泛衍級,?封主級以及部分領主級惡魔來說,?他們的食物來源主要是各種沒有靈智的動物,?人類,甚至有些會吞吃同類。而對極為稀少的君主級惡魔而言,他們已經不會再對實質性的食物有任何需要。
相反,?那些滋生在具有靈智的生物們內心裏的各種惡性情緒,本性裏帶有的貪婪妄念,才是他們所喜好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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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在柏妮絲一連吃下許多海魚與貝類卻發現毫無作用,自己依舊非常餓的時候就立刻意識到了。
強烈到近乎折磨的饑餓感逼迫她離開了藏身的漆黑小巷,來到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翠綠的眼瞳将每一個走過面前的人類都掃視一遍。
得益于惡魔獨特且敏銳的感官機能,柏妮絲能輕易辨認出哪些人是符合她捕獵标準的。越是心有積怨或者執念渴求的人類,聞起來就越有吸引力。
那種甜膩得如同糖霜一樣的美好氣味牽引着她,讓她全身的血液都随之沸騰起來,興奮到頭皮發麻的戰栗。
找到目标,用她最擅長的謊言與精致美麗的外表去誘騙對方,說出他們最想要實現的陰暗願望,和她在屬于海巫的烙印之火裏達成交易。
當願望實現的瞬間,也是他們自身欲/念達到最大化的時刻。作為代價,他們會在此時被契約效力抽去所有的情緒與生氣,成為一具沒有任何神智的軀殼。
進食所帶來的快意是短暫的,只有那種被捕獵本能所調動起來的興奮感還殘留在她的每一根神經末梢上。
在饑餓感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以後,柏妮絲總算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她望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類,像是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甚至是有些茫然地伸手去推了推他。
就像那些被烏蘇拉取走了靈魂的交易者一樣,面前這個中年男人也完全失去了意識。空洞渙散的眼珠宛如兩顆深色的石頭,直勾勾地盯着柏妮絲,臉孔上還凝固着最後類似笑容的表情,卻因為過于僵硬而顯得格外詭異。
她呆愣了好一會兒,終于意識到,自己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和烏蘇拉一樣的惡魔。
隔着層雨漬斑駁的窗戶,蒂亞戈看着她蜷縮在房間的一角,像個被遺棄的孩子那樣緊緊抱着自己,漆黑長發淩亂垂娓着,些許幾縷黏在她臉頰邊,讓她本就沒有血色的皮膚看起來更加有種過度病态的蒼白。
燈光籠罩在房間裏,過于燦爛的線條形成一種沉重的負擔,看起來随時都會将她壓碎那樣。
柏妮絲雙眼無神地望着面前的人類,翠綠眼瞳裏逐漸泛出一層清晰水光,搖搖欲墜的透明。
蒂亞戈猶豫着将手搭上窗鎖,不敢确定如果自己這時候進去,她會有什麽反應。
聯想到上次他們見面時,柏妮絲的狀态糟糕到幾乎快崩潰,一副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挖心挖肺的樣子,他就無法說服自己走進去。
他怕柏妮絲不想看到他,更怕她會對他生氣。
想到這裏,蒂亞戈緩慢收回手,轉而撫摸上自己脖頸處被螺刺弄出來的那些傷疤。
螺刺是由初代海巫用自己的螺尾殼做成的,一直都是歷任海巫繼承使用的武器。帶着強烈侵蝕性毒素與魔力的刺尖割開皮膚時,造成的痛感就像有火焰在傷口上燃燒,綿綿不絕的劇痛,而且極難愈合,傷口總是會反複潰爛感染,直到受傷者死亡。
因此,如果不是因為海洋之心的神力保護,柏妮絲也許真的可以殺了他。
可是最後,放過他的也是柏妮絲。
蒂亞戈想不明白,如果說柏妮絲對他所有的欺騙都是為了得到他的信任,想要趁機殺了他奪取海洋之心,那她為什麽要在最後一刻停手。
明明她就快做到了。
他看着靠在牆角裏伸手捂住雙眼輕聲啜泣的少女,明明他們已經相互陪伴了數十年的時間,可到最後,蒂亞戈卻覺得自己似乎從未真正認識過對方。
就像因為從小的視覺異常,所以即使如今已經恢複正常,可還是會對一些微妙表情和神态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困難一樣,他對柏妮絲的了解只停留在最淺薄的音容笑貌上,而對于她的過往和內心則一無所知。
只是從直覺和柏妮絲之前的許多行為來看,他能感覺到柏妮絲并不是真的想傷害他,而是因為某些原因所以才不得不這麽做。這讓他迫切地想知道為什麽,以及關于她所有真實的一切。
烏雲在頭頂團聚得更加深黑厚重,雨水不知疲倦地沖刷着窗外的世界,将所有色彩都沖垮成一片混沌。
盛大到嘈雜的雨水聲擁擠在蒂亞戈的聽覺裏,唯有柏妮絲的低語呢喃是獨立于混亂外的唯一真實。
她不斷對自己重複着:“不要變得和她一樣,你不是她。不要變得和她一樣,不要變成你最恨的樣子……活下去,活下去,就像以前一樣,你要活下去,活下去……”
來來回回的幾句話,被她重複了許多遍,從一開始的沙啞變得嗚咽,眼淚不受控地沾濕了滿手。
隔着玻璃與一整個房間的距離,蒂亞戈用指尖觸碰上她的臉,徒勞地想要替她将眼淚擦幹。
不要哭。
這句話被他含在舌尖,艱難輾轉無數次,最終還是止于唇邊。同時,蒂亞戈也很快意識到,柏妮絲一直反複念叨的這個“她”應該就是指烏蘇拉。
也就是說,所有現在這一切,都是由烏蘇拉一手造成的。
蒂亞戈站在漫天雨水中,眉尖颦蹙着,那些還沒來得及落在他長袍上的細長雨絲被寒氣凍結在空氣裏,薄冰沿着地面逐漸蔓延,将周圍的花草掩埋進一片冷硬霜白之下。
也許是被空氣裏陡然下跌的溫度刺激到,柏妮絲忽然猛地直起身體朝周圍來回掃視,最終定格在窗外陽臺的方向。
她有種感覺,窗外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一直注視着她,盡管她并沒有看到任何生靈的影子,除了……
她的視線往下,看到那些被冰霜覆蓋得僵硬的花卉。
一股強烈的恐懼迫使她立刻跳起來,身體被調整成防備與進攻的姿态,滿臉警惕地盯着外面的蒼茫雨霧,單手迅速打開門,頭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這個小鎮還是離海洋太近了,柏妮絲計劃逃到更遠的地方,遠離海洋的內陸或者群山之間,同時也在想辦法訓練自己對海巫魔力的控制力以及對捕獵的渴望。
颠覆一個惡魔的捕獵習慣,就像是在強迫海裏的普通魚類上岸行走,那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事。
而過于壓抑的後果往往會造成魔力失控,柏妮絲就曾經出現過這種情況好多次。
畢竟海巫的魔力極為暴烈難馴,對于從未接觸過高階魔法的生靈來說,要想完全掌控它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尤其在初期更是如此。
每當惡魔的捕獵天性與魔力的失控混亂壓過了柏妮絲自身的意識時,她總會在不自覺地情況下去捕獵更多數量的人類,直到被蒂亞戈攔截并強制性催眠進入沉睡狀态。
從馬其頓王國的濱海小鎮出發,柏妮絲一路朝北逃亡了大半個國家,蒂亞戈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她。
除了在暗中一點點幫助柏妮絲擺脫對那種無止境的捕獵欲/望的折磨,以及對魔力控制的不熟練,直到她能運用自如,蒂亞戈也在着手尋找其他因為沒有了海巫管束而四散在海洋各處的海族惡魔,想要從他們口中得到關于柏妮絲過往所有事情的真相。
柏妮絲到達金貝利小鎮的第三天,正好是蒂亞戈該正式繼任神位的日子。
按照常理,他應該在世界盡頭的混沌之都,也是無盡年前,從一片混亂無序中創造了如今這個世界的舊紀神殒身的地方接受加冕,從此成為和光明神奧格斯格一樣的至高神祇。
但令加百列沒有想到的是,他才剛從光明神宮裏出來,迎面便看到了同樣剛到的蒂亞戈。
少年一身潔白長袍被風吹得飄逸,邊緣的藍紋翻湧如海浪簇擁。他掀開兜帽,朝加百列颔首示意,白金色的長發披垂而下。過于純粹的燦爛,連陽光落在發梢上都是黯淡的。
加百列微微愣了愣,迅速單膝跪地行禮:“海神冕下。”
“早上好,天使長。”蒂亞戈說着,朝神宮裏看了看,“奧格斯格在裏面的吧?”
“回冕下,是的。”
“那好,我找他有點事。”
說完,蒂亞戈便徑直朝裏走了進去。
加百列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除了加冕禮,還能有什麽事是更重要的。
很快,那扇雕刻着全視之眼與繁複圖案的潔白巨門再次打開,身穿金紗長裙,頭戴白晶冠冕的光明聖女站在門後,朝蒂亞戈深深鞠躬行禮,濃密柔順的砂金色長發蜿蜒在她形狀美好的雙肩後,悠長如黃昏時盛滿夕陽的河流。
“海神冕下。”她開口,态度謙遜端莊,“請跟我來吧,光明神也正好在等您。”
“麻煩你了。”
面前的長廊曲折寬闊,兩側長滿鮮紅玫瑰,将那些過于盛大的光線過濾成一地金斑。世界上所有能找到的色彩都生長自這裏,豐富绮麗到接近視覺所能承受的極限。
來到神宮中心後,蒂亞戈一眼在那些花與光霧的盡頭看到了對方。
身穿金紋神服的銀發青年坐在棋桌前,神情專注地看着面前的棋局,緊接着便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似地轉過頭,淡淡笑意浮現在那雙燦金色的眼眸中:“來得正好,自己跟自己下得無聊了,也只有您能陪我了。”
說着,他擡手微動,棋盤瞬間恢複原樣,黑白分明的兩軍各自守衛在兩側,劍拔弩張地對峙着。
蒂亞戈坐在他對面,将黑色騎士朝前推了一步:“您知道我要來。”
“看到了而已。”奧格斯格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旋即嘆口氣,“不過有時候看到太多也不是什麽好事。您瞧,除了您之外,我
還真找不到任何其他可以一起下棋的了。”
蒂亞戈聽懂了他的話,畢竟全視之眼所見即為真實,在下棋之前就已經看到對方所有會用的招數确實是一件很無趣的事。
“我這次來,是想問一件事。”
“請說。”
“隕罪園裏最近新收押了一批海族罪犯是嗎?其中有一個還是曾經跟在烏蘇拉身邊近千年的手下。”
奧格斯格仔細審視着棋盤上的局勢,在看不到面前少年任何一點內心所想的情況下,他需要集中精力才能應付:“是這樣。您想見見他?”
“有些事情我需要弄明白。”蒂亞戈将黑王後推到白色棋子的陣營前方,殺死了阻擋在面前的白色主教。
奧格斯格擡頭望着他,金色眼睛裏噙着種若有若無的笑意:“請容我猜測一下,是跟那個孩子有關嗎?”
蒂亞戈并不避諱地點點頭,繼續驅使王後将周圍的騎士斬殺,語氣溫和地回答:“所以我希望越快越好,麻煩了。”
“當然,您如果想去的話,随時都可以。不過能否讓我與您同行?”他說,“我很好奇,能讓海神連自己的加冕禮都忽略的孩子,她的過去是怎麽樣的。何況,您會需要一個幫您甄辨謊言的朋友的,這會讓您更快得到您想要的。”
“那就多謝您了。”
沒有花多少時間,蒂亞戈就從那只被監/禁在隕罪園第九層的重型囚犯,一只叫賴利的尖吻蝠鲼口中得知了所有關于柏妮絲的過往。
從她因為瀕死而被烏蘇拉用契約救回來開始,一直到她最後被烏蘇拉強制繼任為新任海巫為止。
“她實在太弱小了。我是說,作為一只根本沒有任何魔力的水母,卻和我們天天生活在一起。”水牢裏的惡魔怪異地笑起來,“我還以為她第一天就會被其他惡魔當成玩物一樣撕成碎片吃掉,畢竟她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誰都可以欺負她,拿她出氣。”
奧格斯格安靜地聽着,視線瞥向蒂亞戈,看到一種過于空白的平靜正呈現在他臉孔上,大雪般覆蓋掉所有細微的表情/色彩,只剩下觸目驚心的冰冷與壓抑。
“不過那個小東西還是有點本事的。至少跟其他一來就被吓到發瘋的魚比起來,她還算有腦子,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最重要的是,她很會說話和編造謊言,又很有些小聰明,所以烏蘇拉很喜歡她。慢慢地,其他惡魔也就不敢再随便欺負她了。”
“只是,烏蘇拉還是覺得她太懦弱,不夠心狠,也不夠格做惡魔。”賴利漫不經心地說着,像是有些不解和怨憤,“現在看來,那也許只是這個謊話連篇的死丫頭裝出來的而已。得到海巫的魔力以後,她可是一連殺了我們一大半的同伴,就是為了報當初誰都可以欺負她的仇吧。”
說着,他又看向蒂亞戈,語氣古怪地說:“聽說她還差點殺了您呢,海神冕下。您說,她是不是比烏蘇拉要厲害多了?”
蒂亞戈面無表情地望了他好一會兒,驀地牽開一個毫無溫度的笑:“是啊。烏蘇拉當然比不上她。”
緊接着,他站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看着水牢裏的惡魔,語調溫柔到有些毛骨悚然:“你剛剛說,誰都可以欺負她,對嗎?”
“那你呢?也欺負過她嗎?”
過于跳躍且沒有任何邏輯可言的問題,讓賴利一下子愣住:“什麽?”
一股強烈的,從未有過的極端憤怒從心底裏完全不受控地泛濫開。
這種體驗很新奇,在所有以往的時間裏,蒂亞戈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只在別的生靈身上見過的情緒。
它與神祇的身份完全相悖,是一種鮮明滾燙的,活過來的本能。
不是作為海神,還是作為蒂亞戈自己。
也是在這種憤怒湧現而出的瞬間,蒂亞戈想都沒想就伸手穿透水牢的結界,掐住對方的脖頸,蒼白寒冰寸寸朝裏蔓延,逐漸将對方凍在原地無法動彈:“我在問你,是不是以前也欺負過她。”
“我……”賴利困難地張了張嘴,身體陷入一種極端的低溫與麻木之中。他有種感覺,似乎自己已經被凍成了一塊冰雕,只要他點頭說是,面前的少年神祇就會立刻掐斷他的脖頸。
然而還沒等他矢口否認,蒂亞戈已經替他做出了回答:“那看來是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他神情不改地說着,态度依舊是彬彬有禮的,手上的動作卻猛然收緊,“但是我認為烏蘇拉說得對,柏妮絲确實不夠狠心。”
“她根本不該放過你們任何一個的。”
“不過也沒關系。反正你們現在都在這兒了,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算是把妮妮和蒂亞戈的全部過往交代出來,也方便後續內容展開,不然我感覺可能很多小天使會無法理解妮妮的腦回路然後抛棄我[QA□□Q]。
總之,不是故意拖着不讓妮妮開竅,而是她的經歷就注定了她不可能很快理解蒂亞戈的想法。她就是在一個很壓抑很複雜,充滿欺騙和各種負面影響的環境裏長大的,為了活着什麽都去做。
這種幾百年都這麽扭曲的成長經歷讓她不管看什麽都會第一時間接收到負面的東西。
就比如她對人魚族的了解就是“如果得罪了人魚,他們就會變得特別兇殘,有仇必報”什麽什麽的,完全忽略或者說沒意識到人魚也會絕對忠誠于自己的伴侶。
或者就算知道了,也就覺得——“哦,然後呢?跟我有什麽關系?難道要我去綁架他的媳婦嗎?”[語文老師揭棺而起警告]
因此,她會很習慣性地覺得蒂亞戈對她的好都是另有目的。
啊,不過總的來說,妮妮肯定還是有救的,你們可以打哭她[?]但是不要抛棄她[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