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番外·長夏餘晖[二]
能在金貝利小鎮上碰見認識自己的生靈,?是柏妮絲完全沒想到的事。
那時候她剛從歐伍德莊園裏領了自己這次的酬勞出來,一邊墊着手裏那袋金幣的重量,一邊盤算着還要在這裏停留多久。
其實從惡魔的生存角度來講,?這些流通在人類社會中的貨幣以及所謂的珍寶實在很無用,但是柏妮絲很喜歡這些閃閃發光的玩意兒。
它們漂亮,?精致,?價值連城且歷久彌新,每一樣都是她沒有的特質。所以柏妮絲喜歡收藏它們。
而且金貝利小鎮靠近王都,?屬于光明教廷的易管轄區,?不想惹上更多麻煩的話就最好保持低調。
因此,柏妮絲在基本能控制自己的捕獵渴望後,?一直都遵從着人類的生活方式,?假裝自己是一個賣咒語的游/行巫師。
剛開始時,來找她買咒語的都是些請不起正統魔法師的平民,要買的咒語也都很簡單——希望小寵物能快點好起來的,希望家裏的櫻桃樹能有個好收成的等等。
直到昨天傍晚時分,?一位自稱歐伍德莊園管家的中年男人來找到柏妮絲,?希望她能治好他們莊園主的獨女,菲利西亞小姐。
原本柏妮絲并不願意接這單生意,畢竟治療就牽扯到魔藥,?魔藥就牽扯到需要各種原材料。而她作為一個海巫,最擅長使用的魔藥材料全都來自海洋,?對陸地上的根本一竅不通。
但是那位管家非常堅持,?并且給出了一個相當誘人的價格。
柏妮絲艱難地掙紮了一會兒,?最終答應他可以先去看看那位菲利西亞小姐的情況,如果她能做到再談交易的事。
和她一開始設想的情況不同,這位菲利西亞小姐的症狀并不是由普通疾病造成的,?而是被一只報喪惡魔給纏上了才會一直瘋瘋癫癫。
解決那只報喪惡魔并沒有花費柏妮絲什麽功夫,還讓她因此得到了一筆極為豐厚的報酬。
她來回數了好幾遍口袋裏的金幣數量,感覺新世界的大門一下子就打開了,前途一片財源滾滾。
告別菲利西亞以及她的家人後,柏妮絲很快回到了鎮上,一路還在仔細思考着,該怎麽将這種散單生意發展成一種低調且長遠的終身職業。
卻沒想到,那只逃走的報喪惡魔很快就來找她尋仇了,并且還帶上了他另外三個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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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攔在面前路口處的四個不速之客,柏妮絲第一次由衷地感覺到烏蘇拉在斬草除根這件事上的明智。
也許是覺得在這種四對一的情況下,他們人數多的一方已經是穩操勝券。那只報喪惡魔一看到柏妮絲就立刻指着她惡狠狠地說到:“就是她!多管閑事的家夥,非要來攪我的局!”
柏妮絲将裝着金幣的袋子迅速放進背包裏裝好,不慌不忙地解釋:“收了錢的活兒,怎麽能說是多管閑事。要是你們肯出高價的話,我也可以立馬掉頭回去幫你們把那位菲利西亞小姐再抓過來。”
報喪惡魔被她的無恥震驚一秒,緊接着繼續說:“今天我們是來教訓你不要随便插手不該管的閑事的,誰要跟你談錢!”
“那你想跟我談感情也可以啊,但是得另外加錢才行。”她聳聳肩,一臉認真。
失去耐性的報喪惡魔正打算直接朝柏妮絲撲上去,用獠牙咬斷她的脖子,卻被一旁的褐發青年忽然伸手攔住。
他歪頭再次将面前的黑發少女打量了一遍,似乎有些不太确定:“你是柏妮絲嗎,海巫身邊的柏妮絲?”
“你認識我?”柏妮絲皺起眉尖,眼神警惕地望着他。
“真的是你?我是克裏斯!”青年驚訝一瞬,立刻笑起來,三言兩語解釋了五年前她是如何将還是一條幼龍的他從獵魔役手裏救下來的事。
柏妮絲聽得滿臉茫然,到最後才想起來好像确實是有那麽一回事,只是當時的情況完全不是對方所理解的那樣。
比如,當初烏蘇拉只是因為要收債所以才找上那位獵魔役的領袖,畢竟他能得到這個地位,就是和烏蘇拉以生命為賭注做了交易的緣故。而之所以把同行的其他人也殺掉,純粹只是因為烏蘇拉有遷怒的愛好。
至于他所謂的“救”他……
柏妮絲恍然大悟:“你是焰龍對吧?小時候金燦燦的,蜷起來的時候就像個大金蛋那種。”
克裏斯笑着點頭,伸手撓了撓頭發,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對,我們焰龍小時候的鱗甲顏色和成年體不一樣的。你想起來了?”
怎麽可能想不起來呢。那時柏妮絲興沖沖地沖過去抱起那枚大金蛋,以為撿了金子。結果抱起來還沒蹭幾下,金蛋就變成了一頭咬着她衣袖不肯松口,非要用爪子扒拉着她一起走的龍,那種失望的感覺至今都還能回味起來。
當然最後确實是她求情讓烏蘇拉放過對方別把他做成一條焰龍幹的,但那或許也就是一時的恻隐之心而已。
“原來是你啊。”柏妮絲點點頭,表示已經想起來了。一旁的報喪惡魔面色扭曲地看着他們,像是不死心地問到:“你們倆真認識?”
柏妮絲剛想說也不算,克裏斯卻已經态度從容地搶先回答到:“認識,所以也你就別再計較了,瑞克。反正再找一個獵物也不難。但是你得小心點,別再把獵魔役那群人招來了,很麻煩的。”
他剛說完,巷口外便傳來一陣清晰的騷動。原本來往在大街上的許多平民紛紛退讓開,緊接着是教廷騎兵隊在迅速靠近的聲音。過于轟鳴的鐵甲碰撞與馬蹄聲交織在一起,宛如一道驚雷從街道盡頭傳來。
克裏斯回頭看了看那些正擁堵在巷口,朝騎兵隊來的方向好奇張望的人群,皺皺眉:“這裏不太方便說話,我們先去別的地方。”
從小巷一路走到小鎮外,柏妮絲基本聽明白了這幾個惡魔的情況,和自己差不多是一樣的。不過比起自己因為剛來陸地一年,所以對這裏的一切都還非常陌生,他們對這片大陸就要熟悉多了。
因此,在克裏斯提出讓柏妮絲加入他們的時候,她并沒有猶豫太久便答應了下來。
他們在金貝利鎮停留了近半月,打算等到正式入夏以後再去別的地方。
和同行的其他惡魔不同,柏妮絲總是喜歡自己一個人待在屋子裏,謹慎得好像連外面的陽光都是被派來監視她的一樣,還經常盯着某個空蕩蕩的地方發呆。
克裏斯覺得她實在有些緊張過度,畢竟這裏已經遠離海洋,人魚族并不一定能找到她,沒必要把自己時刻都弄得這麽緊繃。
他幾次想要邀請柏妮絲一起出去,但是每次都會被她拒絕,于是克裏斯幹脆選擇将她直接拉出去,而不是費盡口舌地規勸對方。
因為他終于發現了,他根本不可能說得過這只水母。
仔細算來,這其實是柏妮絲第一次在夏季的時候離開海洋,以往她不會有這個勇氣。如果沒有足夠的魔力進行自我保護,那些看起來明媚燦爛的陽光照射皮膚上很快就會形成一種實質性的重量,進而造成或輕或重的燙傷。
雖然現在的她已經不用再顧慮這個問題,但那也不代表她就會像其他陸地生靈一樣熱衷于日光浴。
“所以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柏妮絲望着前面已經快要迎來盡頭的森林,忍不住開口問。
“就快了。”
說着,踏出樹蔭遮蔽的青年在陽光下化為焰龍原型,金紅鱗甲如寶石切面般華光閃爍,細長龍尾搖晃着盤踞在茂盛草地上。
他湊近柏妮絲,示意她坐到自己背上來,被柏妮絲立刻搖頭拒絕:“我以一個水母的尊嚴拒絕這種上天的行為,而且我……诶诶诶?”
她還沒說完,焰龍已經叼起她的衣袍将她輕而穩地抛到了自己背上,緊接着便扇動翅膀飛了起來。
倒不是因為害怕丢臉,而是那種過于猛烈的熾/熱氣流讓柏妮絲完全說不出來話,更別提尖叫。她只能勉強維持着眯眼的狀态,看着自己離地面越來越遠。
焰龍的速度很快,僅僅只是須臾之間,他們就已經來到雲海之上。過分濃稠的光芒擠進眼睛裏,讓柏妮絲的眼珠都有種刺痛的感覺。
失去雲層遮掩的蒼穹是一種無比浪漫的深藍色,純粹剔透到不摻任何雜質,連綿不絕的雲層被風吹卷起層疊浪花波瀾在周圍。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将視線裏的一切都鍍上層精細璀璨的淡金色光暈,柏妮絲看到整個金貝利鎮和山川森林都匍匐在地面,大地和河流都逐漸在離她遠去。
那種感覺就好像已經脫離了所有,只剩可以像此刻這樣永遠随風飄浮下去的自由。
柏妮絲伸手接住那些燦爛到接近熾熱的光線,看着它們穿過指縫時,過于白皙的肌膚仿佛會發光,溫度順着血液彙聚進心髒。
“謝謝你。”這是落地後,柏妮絲對克裏斯說的第一句話。
“現在我又多了一樣永遠完不成的心願了,畢竟海巫不可能長出翅膀。”她坐在草地上,仰起頭看着天空,頗為遺憾地說到。
克裏斯坐在她旁邊,随手折起一截草咬在嘴裏,視線若有若無地望向對方的側臉:“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每次都帶你飛。”
柏妮絲眨眨眼,将對方的話歸類為開玩笑,于是也用一種不太認真地态度回答:“這主意聽起來很貴啊,需要我付定金嗎?太貴就算了。”
“用不着。”克裏斯笑起來,又問,“不過,你有想過如果将來有一天不用再這樣逃來躲去的生活,你會想去哪兒嗎?”
“沒想過,我覺得我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都不一定。”柏妮絲頗為坦誠地說着,同時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茂密森林一眼。
熱風從遠處吹來,擦着她的腳踝游竄而過,森林在眨眼間搖晃成大片光影浮動的翠海。更深的地方被濃郁的綠色遮掩着,完全看不清任何東西的輪廓,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但是那種隐隐被注視着的感覺總是在困擾着她,這讓她總有些克制不住地緊張。
隔着一整片落滿陽光的草地與密林陰影,剛從自己加冕禮上趕過來的蒂亞戈正站在她視線夠不到的地方,沉默看着并肩坐在一起的兩人,寸寸透明寒冰從指尖出生長出來,逐漸覆蓋上掌心下的那棵高大杉木。
陰影積漾在他眼裏,湍急如即将迎來一場風暴的晦藍海面。
他聽到克裏斯用一種克制的急切語氣說:“你一定會平安無事的,我們都會。所以……你有想過将來和其他生靈一起生活嗎?”
“也許吧。”如果她養來當口糧的魚也算生靈的話,那可就太多了。
蒂亞戈愣一下,幾乎要和克裏斯一起問出那句“真的嗎?”。
緊接着,克裏斯猶豫一下,再次問:“那我呢?”
“你?”柏妮絲沒反應過來,她又不吃龍。
“可以嗎?”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睛裏的光芒帶着種柏妮絲難以理解的希冀。
也許是憤怒,也可能是慌張和焦急。蒂亞戈很難說清在聽到克裏斯對柏妮絲說出那句後的一瞬間內,自己心裏翻湧起來的情感到底是什麽。
它太複雜,似乎任何簡單的詞彙都無法去形容或界定,最終只能化作沉重的心跳,一下一下敲擊在他的胸腔裏。
但是唯一能确定的是,蒂亞戈不希望柏妮絲答應他。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讓這頭焰龍直接從她身邊消失。
他緊緊盯着柏妮絲的動作,看到她在帶着明顯茫然的神色思考幾秒後,似乎是想開口說話,卻沒來由地笑了起來:“行啊,當然可以。”
如果他願意充當個抓魚用的工具龍給她打下手,那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話音剛落,一片輕盈到幾乎透明的雪花飄落到柏妮絲眼前。
緊接着第二片,第三片,很快占據了滿眼。
紛紛揚揚的雪,像一場破碎的夢那樣從夏日晴空中潑灑下來,蒼白到令人心悸。
柏妮絲不可思議地接住那些在陽光下晶瑩無暇的雪花,仰起頭喃喃自語:“現在是夏天啊。”
為什麽會下這麽多雪?
克裏斯顯然也被這種景象驚呆了,望着到處飄舞的大雪不知所措:“怎麽會這樣?”
片刻後,柏妮絲丢開手裏的雪,迅速回頭朝森林裏看去,順便伸手推了推對方:“我們得離開這裏,現在就走。”
“好。”
他們很快回到小鎮上,發現竟然連這裏也在下雪。大街上都是跑出來看着這一幕奇景的人類,虔誠的信仰使他們堅信這一定是神祇的指示,紛紛雙手合握,低垂着頭對着這場盛夏裏陡然出現的大雪祈禱。
許多年事已高的老人甚至還跪在地上,低聲頌念着光明神與海神的神號,祈求這場怪異的大雪能盡快停止。
蒂亞戈站柏妮絲剛才消失的地方,漠然地看着已經空空蕩蕩得只剩白雪堆積的草地,好像在執拗地望着一個并不存在卻依舊美麗的幻覺。
他想起過去的時光裏,柏妮絲也是這樣陪着他,和他說話,對他笑,會保證不管過多久他們都會這麽要好。他可以在所有生靈面前裝出一副溫文爾雅,淡然無塵的神祇模樣。但是在她面前,他永遠都是他自己,無需顧忌也不用僞裝。
可到頭來,那些都是騙他的。
當然,他可以理解那些謊言和欺騙都是柏妮絲被逼迫着才會這麽做。甚至一想到最後關頭,她雖然說了那麽傷人的話還對他動手卻仍舊放過了他,蒂亞戈就依然固執地認為她其實對自己也是有感情的。
不管過去的真相究竟是什麽,也不用她解釋任何多餘的理由,只要她點頭承認那些傷害都不是出自她本心所為,對他而言就已經足夠了。
只要她點頭。
可是,
她怎麽可以坐在別人身邊有說有笑,甚至還開口答應那頭焰龍會和他一直在一起。
明明這些話都是之前對他說的,為什麽轉頭就可以答應另外的人?她對承諾的态度就這麽漫不經心嗎?那他一直所死守着的都成什麽了?
雪花越來越密集地潑灑下來,将天地萬物都覆蓋成一片冷酷的潔白,氣溫低到仿佛瞬間從盛夏進入嚴冬。
他回想起光明神奧格斯格之前對他說過的話,為什麽信徒要向神靈祈禱,為什麽人魚族會以他完全不理解的标準去塑造他們心中的海神的模樣。
“他們總覺得神靈就該是那樣高高在上,無欲無求的。可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神為什麽要聆聽信徒的禱告。世界萬物與神同在,永恒存續,那某一個或者某一種生靈的興衰對神又有什麽意義?
如果是因為所謂的本性仁慈,垂愛衆生,那為什麽又要求神對惡魔冷酷無情?”
“明明按照他們對神的理解來看,人也好,花草蟲魚也好,惡魔精怪也好,在神眼裏不都應該是平等無差的嗎?”
“所以說啊,信徒對神的期望只是他們對自身欲/望的投影而已,他們信仰的并不是神本身,而是他們對欲望的永恒追求。神,或者說我們究竟是什麽樣的,對任何生靈來說都不重要,只要能讓他們實現自己的欲/望就足夠了。”
“從剛出生的嬰孩狀态開始,一直到生命盡頭的那一刻,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兩件事——‘搶過來’,‘那是我的。’”
沒有任何征兆的,漫天大雪陡然凝固在半空中,将陽光散射成大片虹色的光霧籠罩在頭頂。
蒂亞戈終于懂得,既然自己所見已經和世間其他生靈一樣,那他從本質上其實也就和他們不再有任何差別了。
當他以蒂亞戈這個獨立的生命體蘇醒的時候,他所想的也只有兩件事:
把她搶過來。
那是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 吃醋氣到下暴雪可還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