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莊周夢蝶(五)
“師兄。”
舒年不想看到師兄自責的樣子, 便叫了郁慈航一聲,說道:“真的和你沒關系,是我自己不夠警惕, 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
郁慈航低着頭,沉默不語, 舒年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幹脆站起來, 坐到地毯上,臉頰枕着郁慈航的膝蓋, 趴在他的腿上,仰着臉說:“你別在意, 好不好?”
“……”郁慈航閉着雙眼, 片刻後緩緩睜開,是似夜色般的漆黑。
他終于笑了笑, 伸手撫摸着舒年的頭發:“好。”
舒年很開心,趙宇傑和瓦工也松了口氣。其實這事和他們沒關系,可不知怎的就是心驚肉跳的,直到現在才緩過勁來。
趙宇傑掏出打火機,用大拇指“啪”地頂開蓋子,又扣上,這樣的動作重複了幾遍, 忽然低聲對瓦工說:“你說他倆是不是那個?”
“哪個?”瓦工沒反應過來。
“就, ”趙宇傑抽出一根煙叼進嘴裏, “白天叫師兄, 晚上叫哥哥呗。”
瓦工:“……”
瓦工沒搭這茬, 他人老實, 從不對人說三道四的。
趙宇傑讨了個沒趣, 撇撇嘴,自顧自地說:“要我看就是。沒想到啊,有人進來就是送死的,有人進來就是度蜜月的。”
“你少說兩句吧。”
瓦工也是好心,要是人家聽見了,還不得替厲鬼先把趙宇傑打死了?
“我不是諷刺他倆,我是真羨慕。”趙宇傑說,“人跟人就是這麽不同,你說我要是有這本事,我媽還會死在這兒?就連我自己也……”
他話沒說完,突然停下了動作,擡頭望向上方:“你有沒有聽到什麽動靜?”
瓦工當然聽見了,舒年也站了起來,凝視着天花板。
“咯楞……咯楞……”
天花板微微震顫着,似乎有什麽東西不斷地從中湧了過去,撞擊着內部的結構,發出了極為怪異的聲響,縫隙間散發出了迷幻的香氣。
“嘭——哐當!”
一部分天花板砸了下來,噴出了鮮血和無數蝴蝶。
屬于人類的殘肢斷臂掉落下來,蝴蝶的數量之多,足以帶動屍塊前進,那怪異聲源便是屍塊在撞擊天花板。
一顆頭顱在地上一陣滾動,露出了主婦殘缺不全的臉。
她的臉上全是被腐蝕的空洞,露出紅肉,傷口裏結着一串串卵,鑽出了細小的毛蟲,還有許多蝴蝶落在血肉上,排出新的蟲卵。
與之前飛來的斑斓蝴蝶不同,這些蝴蝶全部是純黑色的,密密麻麻充斥滿了偌大的放映廳中,如一場恐怖的黑色風暴。
它們的鱗粉含有毒素,只是沾上了少許,趙宇傑的身上就又疼又癢的,他輕輕撓一下瘙癢之處,皮膚脆弱得像是被水浸透的紙,一抓就皮開肉綻。
他吓傻了,僵在原地不會動了,瓦工和他情況差不多,被鱗粉引發了劇烈的咳嗽,邊咳邊抓撓着喉嚨處的皮膚,幾道血痕被生生抓了出來。
這些蝴蝶并非沖他們而來,只是掠了過去,全部向着郁慈航瘋狂湧動,一瞬間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風,看不到分毫縫隙。
只有舒年沒有受到任何侵害,和之前的彩色蝴蝶正好相反,它們繞過他飛遠了。
它們非常瘋狂,數量極多,已經不是一般方法可以解決的了。
這回舒年也顧不上什麽運氣不運氣了,掏出打火機,點燃火苗擲了出去,純正的赤紅色火焰瞬間在整座放映廳中猛烈燃燒起來。
随着蝴蝶的焚燒,舒年看到了它們攜帶的記憶——它們是怨氣和陰氣的結合體,從怨魂中衍化而來,這些怨魂都是生前都是被活活折磨而死的普通人。
記憶畫面很亂,至少來自十幾個不同的人,交織錯雜在一起。
最先出現的都是撕心裂肺的慘叫,以及趙澎扭曲變形的臉。他處在極度興奮中,滿臉濺着鮮血,将受害者的皮膚一點點扒下來,用小刀刮下他們的血肉,扔到一個大鋼盆裏。
趙澎的身後傳來了咀嚼的聲音,有什麽東西在吞吃着這些人肉。
一雙蒼白的手探入了受害者的視野中,那是一雙類似人的手,手指修長,指型漂亮,手背卻長着蝴蝶鱗片,将血肉捧了起來。
巨大的蝴蝶翅膀垂落到地面上,色彩斑斓豔麗,如若彙集了一切最夢幻的顏色,流動着迷離的光。
與這雙翅膀相連的并非是昆蟲的軀殼,而是年輕男人赤.裸的脊背。它們自他的肩胛骨長了出來,微微顫動着,舒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吞食着血肉,始終沒有回頭。
畫面跳動幾下,這只攜帶着記憶的黑色蝴蝶徹底化成了黑氣,消失不見了,舒年又看到了另一段記憶。
還是趙澎在給長着蝴蝶翅膀的年輕男人喂食人肉,男人是非人之身,面容模糊,眼睫低垂,蒼白的肌膚上帶着少許華美的鱗片。
出乎意料的是,他比上一段記憶中斯文了許多,在用餐具進食,衣服上也沒有沾染半點血跡。
趙澎看着他吃人肉,表情平淡,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了。等他吃完,趙澎問道:“你喜歡畫畫?”
“……”年輕男人動作微頓,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身後的翅膀光芒閃動。
“我會送來你需要的東西,明天公司有個合同,對我來說很重要。”趙澎盯着他,“我沒把握,但你會讓它簽成的,對嗎?”
男人颔首。
看完這段記憶,舒年覺得事實已經很清楚了。
和之前猜得差不多,趙澎供養了邪物,不斷滿足自身的貪欲,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但後來由于某些原因,他遭到了邪物的反噬,最終不得好死。
一只只蝴蝶化成黑氣消散,舒年不斷看到新的記憶。
趙澎為男人帶來了畫具,作為交換,他的心願實現了,合同很順利地簽訂了下來。
這天晚上,趙澎坐在沙發上喝洋酒,研究了一會蝴蝶标本,随後把标本放下,端着酒杯站到男人身後,看他畫畫。
他畫的是一幅肖像素描,手法意外地娴熟,速度很快,成品也很好看,畫中之人的眉眼與舒年分外相似。
“他是誰?”趙澎問。
男人沒有出聲,頭上的觸角輕輕動了動。
趙澎卻是懂了他的意思,神色變得微妙起來:“他就是你喜歡的人?”他頓了頓,“用不用我幫你找他?”
蝴蝶般的男人搖頭,觸角再動,将信息傳遞給趙澎。趙澎“哦”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轉過身去,卻是露出了一個類似譏諷的微笑。
男人整日沉浸在繪畫中,畫紙與畫布上描摹的無一不是舒年,作品在博物館中堆積了許多。
趙澎看了這些畫卻是心煩,實在太多了。他找了個理由将這些畫全部收走,打了個電話叫司機把車開來在博物館門口等他,把這些畫拉去全燒了。
司機來了,接到這些畫,驚訝地說:“畫得多好,都燒了?可惜啊。”
“好什麽好?”趙澎皺起眉,看着那些畫,眼神像是在看垃圾,“髒死了。”
回憶即将結束,舒年看到了最後零星的片段。
入夜時分,萬籁俱寂,那看不清面目的年輕男人竟然也如生靈一般,擁有睡眠的習慣,在夜晚中陷入了沉睡。
他的翅膀收攏起來,遮住了完美的軀體。睡着的他很安靜,卻散發着壓抑、狂躁、扭曲的氣息,翅膀不斷抖動,沒過一會,他驀地睜開了眼。
是一雙淺色的重瞳。
與“他”一模一樣。
舒年從回憶中驚醒,心跳很快。他可以肯定自己看到的是回憶,不是幻覺,他的打火機能破除一切邪穢,在火焰燃燒時,不可能有幻覺騙得了他。
他以為“他”已經死去了,可無論是重瞳,還是號稱他是心上人,這個蝴蝶模樣的邪物都與“他”一模一樣,他們是什麽關系?
舒年感到不安,不過他入行多年,心理素質過硬,很快冷靜下來了。哪怕真是“他”還沒死又怎樣?不過就是再殺一次罷了,他就不信真殺不死“他”。
看了這些記憶,之前的一個困惑倒是解開了,原來那些蝴蝶之所以迷戀他,就是因為這個邪物的存在。
如果邪物真的與“他”有關,他就更應該謹慎對待了。
黑色蝴蝶被打火機全部燒死,好在沒有引起陰陽兩氣失衡,一切如常,放映廳重新恢複成了空蕩蕩的模樣。
打火機的火焰只會燃燒陰氣與血煞,對活人和建築絲毫無損,但由于蝴蝶的毒素侵蝕,趙宇傑和瓦工都變成了血人,渾身癢極了,但偏偏沒有任何痛感。
看到自己流了這麽多血,趙宇傑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差點暈倒,不過好在毒素還沒滲透到內髒,只要馬上出去治療就還有救。
舒年環顧四周,卻發現不對,放映廳中竟然沒有了郁慈航的身影。
“師兄?”
舒年叫了一聲,但郁慈航沒有回應。他真的不在了。
他給郁慈航打微信電話,無人接聽;通過節目直播間尋找,可郁慈航的分鏡畫面變成了黑屏,再往前翻記錄也沒有,鏡頭完全被蝴蝶擋住了。
他用銅錢占蔔吉兇,好在是小吉,師兄應當平安無事。
權衡了一下,舒年決定先送傷勢不輕的兩人出去,再回來尋找師兄。
他裁剪出幾個紙人,扶着趙宇傑和瓦工,三人沿原路返回。
這一路很是順利,兩人被平安送出,對舒年很是感激。
他們的目的全部達成了,趙宇傑已經确認了母親死亡的事實,而瓦工也在博物館待足了一小時,他将獲得一筆獎金,補貼孩子的學費。
舒年又起了一卦,占算師兄的位置。
卦象顯示是未濟位,西南方,按照地圖來看,應該是在博物館的更深處。
舒年給郁慈航留了條微信,要是師兄看到,就立刻回複他,讓他知道他在哪裏。
他重新返回放映廳,剛才走得匆忙,沒有拿走那盤保留着夢境的錄像帶,他許諾自己不會丢下左朝見,而且通過左朝見,他也許可以獲得更多有關“他”的信息。
放映廳依舊靜悄悄的,舒年将夢境錄像帶放進背包裏,而就在此時,錄像機突然開始自行運轉起來,第一盤錄像帶不知什麽時候被放進去了,開始播放起來。
之前他們觀看這盤錄像帶時,後面的內容都是空白的,可這次再播放,畫面竟然不一樣了,增添了新的內容。
是少年左朝見的心理診療錄像。
錄像中的左朝見和夢境中差不多大,十三四歲的年紀,與醫生面對面地坐着。
他俊秀清雅,是翩翩的如玉少年,卻死氣沉沉的,如一潭死水,眼神冰冷空洞,比成年後的他還要死寂,更是與舒年印象中的少年判若兩人。
“最近還是會做噩夢?”醫生溫和地問。
少年垂着眼睛,過了好一會,很緩慢地點頭,似乎對外界的反應極度遲鈍。
“是怎樣的夢境呢,能給我描述一下嗎?”
沉默。
“給你的感覺是不是很不好?”
依舊沉默。
面對醫生的絕大多數問題,少年都以沉默作為應對,問診結束後,他的母親将他帶離了房間,父親與醫生交談,得出的結論是少年的情況十分令人擔憂。
“他的精神狀态很糟糕。”醫生說,“距離綁架案已經過去三個月,但是他對外界的反應依舊相當有限,極度封閉自我,并伴随着一定程度的自殘行為。”
“他的用藥情況怎麽樣?有在按時服藥嗎?”
父親點點頭,突然情緒崩潰,捂住了臉無聲恸哭,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于診療記錄上,也是一聲嘆息。
在三個月前,著名企業家的獨子左朝見與朋友遭遇綁架。他親眼看着朋友被殺害,并遭到殘忍虐待,全身傷痕累累,髒器機能受損,左腳的小趾被切下寄給了父母。
一周後,警方調查到了綁匪的藏身之地,展開了救援行動。
由于地點是在貧民窟,營救難度極大,綁匪負隅頑抗,左朝見險些被殺,關鍵時刻,狙擊手将綁匪一槍擊斃,成功将左朝見救援出來。
舒年本來沒有想看錄像帶,但看到左朝見的過去,他還是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為他的遭遇暗暗心驚着。
盡管早就有過猜測,可左朝見的經歷仍是超乎他的想象,難怪他會留下那麽嚴重的心理創傷,也難怪他會極度依賴他。
錄像帶的畫面跳了跳,從窗外可以看到,時間從冬天到了夏天。
少年長大了一些,坐在醫生面前時,他既然面無表情,但他的眼神産生了一些變化,有了少許的生氣,不再像是冰冷的玻璃。
“最近……我做了很好的夢。”少年對醫生說。
“是什麽樣的夢?”
“我夢到一個人。是他救了我。”
“還能回憶起他的樣子嗎?”
“嗯。”
“他是什麽樣子,穿着什麽樣的衣服?”
“是個男孩,比我小,很漂亮很可愛。穿着睡衣。”
提到男孩時,少年的語氣起了波瀾,目光有着淺淺的眷戀。
醫生記錄着他的變化與敘述,笑着問道:“你學過畫畫嗎?”
少年搖頭。
“不會也沒關系,試着把他畫出來。”醫生說,“展現出他在你心中最好的模樣。”
少年認真地聽了醫生的建議,學了繪畫。
他有這方面的才能,進步很快,當他在畫布上畫出第一幅男孩的肖像畫時,終于久違地展露了笑顏,很淡的笑容,卻讓他的父母瞬間紅了眼睛。
少年擡起手,細細描摹着男孩的眉眼,每個動作都充滿依戀。
他對父母說:“我想找到他。”
“你見過這個男孩?”父母追問,可以看得出他們也很想找到男孩,這樣會對治療少年的病非常有幫助。
少年輕輕搖頭:“我只在夢裏見過他。”
“他是我的夢中人。”
“但我相信……他真實存在。”
父母還是決定要尋找男孩,夢是現實的映射,也許他們的兒子早就見過男孩,只是記憶深藏于潛意識中,通過夢境表現出來,為了兒子,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
少年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漸漸長大,在夢境中,他始終是當初的少年,可在現實中足足過去了幾年,他已經有了年輕男人的外表輪廓。
錄像中的他依舊清冷淡漠,極少有情感波動,仿佛斷絕了與世間萬物的關聯,只有當提到舒年時,才會有絲絲情感的漣漪。
他已經失去了愛的能力,唯有舒年能引他心動,令他還有活在世間的感覺。
左朝見的父母仍然沒有放棄尋找舒年,哪怕希望再渺茫,他們也想找到他。
可錄像帶的最後一段中,左朝見卻陷入了比最初更糟的狀态。
他蒼白瘦削,面容毫無血色,靜靜地坐在病床上,如一具完美的人偶,連最後的一絲生氣也被破壞掉了。
醫生匆匆趕來與他的父母見面,他母親哭着說:“他服了過量的安眠藥。”
“自殺傾向?”醫生皺了皺眉,“最近發生了什麽事?”
“不是自殺。”母親搖頭,“是他……太想見舒年了,才吃了很多安眠藥。”
“他說有一天晚上,他夢見了一具骷髅,骷髅帶走了舒年。”
“自那之後,他就再也夢不到舒年了。”
……
病房中的左朝見眼睫低垂,隐隐泛起淚光,十指收緊,幾乎攥出血來。
他啞聲說。
“我把他弄丢了。”
未婚夫們的聊天群·二十二
三號(小號):原來管理員還活着的時候就跟群主結仇了。
三號(小號):就是你每天晚上霸占了年年的夢,才害他夢不到年年,現在你居然還要殺了他,你好不要臉啊!
一號[群主]:[微笑]
六號:我想起了我的過去。
六號:既然魂魄注定要不全,那麽我也退出。
【群成員六號已退出本群。】
三號(小號):打倒邪惡的群主!我們重新建個群把群主排除在外吧,我來建群!
【群成員三號已退出本群。】
【群成員七號已退出本群。】
五號:換一換環境也好。祝群主一切順利。
【群成員五號已退出本群。】
四號:……
四號:我沒想過退群,但是現在只剩下你這個傻逼了,好惡心。
【群成員四號已退出本群。】
【聊天群已自動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