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身

大尋國慶德五年春,微風料峭,吹醒了後院寒枝上的第一朵桃花。

這棵長得東倒西歪的桃樹是文岫剛進相府時親手栽下的,那時候她拿着鐵鍬吭哧吭哧的挖坑,鐘隐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

末了,等她填完土澆上水,鐘隐悠悠地問道:“你可知桃花又叫什麽花?”

文岫搖頭,表示不知。

“姻緣花。”

鐘隐伸出手去撚了撚桃枝的嫩芽,又道:“等它開了花,我便娶你入門。”

三年眨眼而過,當年齊膝的嫩枝已經高過人頂,鐘隐也即将兌現他曾許下的諾言。

望着椸枷上的大紅喜服,文岫覺得她一生算是幸運。

雖然父母早亡,小時候吃百家飯長大,但受鄉裏鄰間照拂,倒也不孤苦。再長大些,拜了村頭王鐵匠為師傅,學會怎麽耍雙刀,出門行走再也沒被欺負過。

到及笄之年,別的姑娘家裏門檻都快被媒婆踩爛,她卻無人問津。在被人白白看笑話的時候,當今位高權重的丞相,二十歲拜相的曠世之才鐘隐,在衆人驚異的眼光中将她接回了府。

鄉裏人都說她這只麻雀終于要飛上枝頭做鳳凰了,但是當初她願意跟他走,不過是因為他一句話。

“我可以給你一個家。”

她那時候就覺得,丞相一定是極通透之人。他明白家這個字,對于從小無依無靠的人來說多麽具有誘惑力。

文岫從回憶中抽離,起身上前摸了摸喜服上精致的繡花。喜服是一個月前定制的,上面的蹙金繡雲霞翟紋是城裏最好的繡娘一針一線縫成的,他說他要明媒正娶,所以一切都要用最好的。

一個權傾朝野的丞相,要娶一個鄉野間的女子為正妻,即使文岫再不識禮,也知道這是天方夜譚般的轟動。

坊間自然少不了對此事的品頭論足,閑言碎語鑽進她耳裏,她一直不以為意,嘴巴長在別人身上,她管不了也并不想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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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成親的前一夜,望着華麗的大紅喜服,她突然莫名有些心緒不寧。

丫鬟的通報讓她更加憂心忡忡:“相爺來了。”

這麽晚還特意過來一趟,莫非出了什麽事?

文岫換了衣服去正廳,只瞧見鐘隐端坐着,神色不明,看不出喜怒。

“這麽晚過來,有什麽事嗎?”文岫心下惴惴,走過去直問道。

鐘隐擡頭看了一眼來人,無波無瀾的臉上終于泛起一絲笑意,“過來看看,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

文岫見他神色放緩,落下心來,挨着他坐下,語氣放松幾分:“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當當,我沒有什麽需要操心的地方,唯一需要擔心的事情,可能是今晚不太容易入睡,只怕明早起不來,誤了時間。”

鐘隐靜靜地看着她說笑,待她停下,過了良久,才開口道:“喜服合不合身?”

文岫的神色變了變,沒接話,卻聽見鐘隐繼續說道:“你換上喜服試試。”

文岫的表情一下子僵在臉上,詫異出聲:“藏之,你糊塗了?”

喜服只能大婚當日穿,一旦穿上就不能随便脫下,哪有大婚前一夜試穿的道理?

況且,喜服是照着她的尺寸做的,能不合身嗎?

文岫覺得鐘隐有些不對勁,怔怔地看着他。

鐘隐聽得這一聲“藏之”,兀自笑了。

她很少喚他姓名,也不像其他人一樣稱他為相爺,緊急之處也只叫過他的字,兩三次而已。看來這次确實吓到她了。

“是我糊塗了。”鐘隐狀似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而後望了望外面黑沉沉的天,起身告辭。

馬車就停在宅子的外面,文岫一路将他送至門外。

這宅子本是鐘隐的私宅,平時鮮少來住。文岫之前一直跟着鐘隐住在相府,因為她無娘家,所以大婚前一夜才将她安置在這裏。

明日一大早,迎親的隊伍會熱熱鬧鬧的穿過大街小巷,從這裏将她堂堂正正地接回相府。而現在,她站在這座宅子的門階上,先目送他離開。

臨走之時,鐘隐回過頭,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點支安神香,明日讓下人早些叫醒你。”

文岫一愣,回過神後笑着應道:“好。”

安神香是西域貢品,皇帝賜給鐘隐些許,鐘隐知道她偶爾睡眠不好,全都留給了她。

文岫轉身回屋,點了一支香,煙霧缭繞之中進入夢鄉。

再睜眼,卻已是天亮。

也許是睡得太沉了,文岫只覺得身子有些乏力,她睜眼看見天已大亮,心想糟了,這下肯定要誤了時辰。但昨晚她已經吩咐過了,為什麽沒人來叫醒她?

文岫輕颦眉頭,正要喚人,突然察覺到周圍有些不對勁。

她身下是精致的雕花木床,周圍是考究的家具擺放,這明顯不是她的房間。

文岫忍着好奇,正要下床探個究竟之時,有輕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張清麗的臉蛋出現在她面前。

“公主,您醒了?”婢女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禮。

公主?

文岫皺起眉頭,左右看了看,确定對方是在叫喚自己後,靜了好一會兒才沉着臉吩咐:“把鏡子拿過來。”

婢女遵照吩咐捧來一面銅鏡,文岫接過來,看了一下鏡子裏的面容。

沒錯,這張臉還是原來的臉。

文岫忍住心中的震驚,任由婢女為自己更衣、梳洗打扮。完事之後,她看了看身上的暗紅織金繡衣,又看了看頭上的金步搖,沉默着起身,朝門外走去。

不料門口有侍衛守着,攔了她的去路。文岫冷下臉來,眼光不善地地打量侍衛。

婢女趕過來朝她解釋:“公主,皇上有令,到您明日出降之前,您都不能離開房間半步。”

出降?現在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她在大婚之日變成了一個和自己長相十分相像的公主,且明天就要出嫁。

誰把她弄進了宮?而真正的公主又在哪裏?

想起今日是自己出嫁之日,文岫心裏陡然生出某個猜測,這個猜測讓她惴惴不安。

她叫來婢女,試着打探:“你可知道今日是鐘丞相大婚之日?”

“奴婢知道,”婢女笑着回話:“聽說鐘丞相已經迎過親了。”

“迎過親了啊。”文岫語氣極輕,似自言自語,藏在袖子底下的雙手卻死死攥緊,幾乎要把掌心掐出血來。

周圍人沒有發現她被掉包,說明那人和她長得相像,但就算是一模一樣,鐘隐這麽聰明細心的人,會察覺不到他迎娶的不是她本人?

鐘隐在私宅安置了影衛,說是護她安全,但誰能在不驚動影衛的前提下把她弄進皇宮?

如果這一切都是鐘隐的悉心安排,那便是了。

想到此處,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衣裳,卻也讓她奇異般的冷靜下來。她跌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才開口向婢女問道:“你剛才說,我明天出嫁,要嫁給誰?”

“長遠侯世子謝留鳳。”婢女面帶疑惑,卻還是誠懇答話。

謝留鳳?有所耳聞。謝留鳳乃長遠侯謝笑唯一的兒子,傳聞是個揮金如土的敗家子。但是長遠侯遠駐務州,京城離務州一個南,一個北,遠得很。

文岫思索片刻,又問:“這門親事是什麽時候定下的?”

“三年前。”

三年前……不正是鐘隐接她回相府的時間?

文岫一瞬間只覺得血液裏似乎融進了至冷的冰塊,身子止不住的顫抖。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從一開始,從她遇見鐘隐的最初,就是他設計好了的!他中意的是公主,奈何公主許給了謝留鳳,所以他尋了一個與公主十分相像的人,接回府中,教她學問與禮儀,放消息出去要娶她為正妻,日子故意定在公主出降的前一天。

苦等幾個春秋,只待這一日到來,偷梁換柱。

事情已經清晰明了,她不過是鐘隐尋求幸福之路上的一塊墊腳石而已。

即便已經猜到全貌,文岫卻還是不甘心,她要見一見鐘隐,她要親耳聽到他交代這一切。

于是轉身尋了筆墨,落筆寫下一句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這是鐘隐教她寫的第一句詩,那時候她對別的詩都沒有興趣,鐘隐見她喜歡桃花,就教了一句有關桃花的詩句,她記得很熟。

她把信疊好,鄭重地托付給一旁的婢女,讓她務必交給鐘丞相。

到了晚上,婢女才返回宮來。

文岫問她:“信看了嗎?”

“看了。”

“然後呢?”

“然後……把它扔了。”婢女小心翼翼地回複。

文岫氣笑了,“扔了?他什麽也沒說,看完就扔了?”

“丞相說了一句話。”婢女補充道。

“什麽話?”

“他說,這等沒用的東西不要拿給他。”

沒用的東西……

倒像是鐘隐會說出的話,文岫幾乎能想象出他的語氣,他一定是毫不在意地将信扔了,用着十二分的不經心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你聽不出他的情緒,只能聽出不在意。

對于沒用的東西,他一向是這個态度,只不過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他口中沒用的東西。

她希望鐘隐能夠念一念舊情,見她一面。

可是,他們之間哪裏有什麽舊情,終究是她多心了。

文岫躺在床上,睜着眼熬到了天亮。婢女給她梳洗,換上新裝,扶着她行禮,坐上喜轎。

送親隊伍已經出發,文岫卻始終是游離狀态,魂不着體,直到外面響起一陣厮殺。

轎夫四處逃竄,喜轎重重地落在地上,文岫掙紮着爬起來,掀開簾子一看,外面已是硝煙漫天,一群黑衣人和官差搏鬥着,兩撥人馬殺得難解難分。

她看不出什麽頭緒,扯下重重的頭花,準備往外跑,結果剛跨出一步,一把鋒利的劍抵在了她的心口。

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利劍穿過薄薄的衣裳刺進了心髒。

倒下之際,文岫瞟見那蒙了臉的刺客手背上紋着一個形似花瓣的标記。

她認得那個标記,那是丞相的影衛。

原來丞相不是想讓她頂替公主聯姻,而是想讓她徹底消失。

意識模糊之際,她不甘地閉上眼,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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