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晚來欲雪朔風緊

北宋。

康定元年,正月初八。

京郊,浚儀縣外,一隊镖車緩緩行過古道,青雲镖局的錦旆在凜冬寒風中微微飄揚。

此刻深雪初霁,楊柳未葉,天氣甚是嚴寒。幸而官道平整寬闊,并不泥濘難走,镖車也行得穩穩當當。

這一行押镖之人有男有女,約莫十五人,三輛車,五匹馬。人人面容冷肅,俱是不茍言笑的模樣。

天色越發昏晦,殘雲如鐵,朔風凄凄。

镖隊再往前行數百步,官道旁出現一家酒樓,曉垂錦旆,風拂青簾。此時冬寒欲雪,恰是正月時節,人人皆在家中團聚,罕有人外出,故而此地十分冷清。

馬上的少女側頭看向身旁的老者,說道:“段叔叔,天色漸晚,又冷得緊,依我看京城已經很近,大家夥兒趕了這麽久的路也乏得很,不如我們在這裏暫且歇一夜,可好?”

那說話的少女不過十七八歲,一身白衫勁裝,外裹着鵝黃色披風,烏發垂散,只用一支碧玉釵簪挽住。她渾身素淨,別無裝飾,唯腰間一條銀白色軟鞭牢牢纏住,透出幾分江湖人的飒爽風霜。

正是青雲镖局當家的大小姐——雲素錦。

那被雲素錦稱作“段叔叔”的老者乃是青雲镖局前代莊主的把兄弟,名喚段瓊玉。他本已歸隐數年,退居幕後,不再走镖,只執掌镖局大小瑣事。奈何這趟镖生死攸關,如有差池,只怕镖局老小皆有禍端,段瓊玉實在放心不下雲素錦。

“也罷,我看這天色,早晚要再下雪。”段瓊玉擡頭望了望天色,點頭道,“且讓大家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再進京吧。”

眼看着東西馬上就要平安送到,希望莫出什麽意外才好……

真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段瓊玉不由暗暗苦笑,自嘲果然自己早已是發衰體乏,沒了雄心,只盼衆人平安。若換了年輕時渾身是膽,又何曾懼過江湖風波?

他轉頭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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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十幾位镖師仍然腰背挺直,堅毅如松,臉上卻難掩疲憊之色。馬兒們打着響鼻,呼出的熱氣迅即化為白霧,濕潤明亮的大眼睛裏閃着溫順的光芒。

雲素錦勒住缰繩,利落地翻身下馬,展顏沖身後的镖師們朗聲招呼。“各位兄弟,今晚咱們在客棧住一夜,明日再進京。大家趕緊着,把镖車拉到客棧院子裏去,今晚好好歇一歇,烤烤火。”

這話一出,衆人始終筆直的背脊總算略微放松了一些,臉上露出些笑容來。

緊張了一路,總算快平安到了地頭。

镖師們三三兩兩地散開,偶爾低聲談笑幾句,不似一路而來的沉重壓抑。

段瓊玉坐在馬上看着雲素錦有條不紊地指揮着镖師們的行動,清麗眉眼沉穩從容,心中擔憂思慮絕不外露,如新竹朝露般秀朗,不由老懷大慰,暗暗點頭稱贊。

衆人将镖車安頓好,定了數間房,又集在大堂中拼桌用飯。這酒樓排場并不大,樓下桌椅松松散散地排了,因天寒人少,整個大堂之中,除了三兩羁旅宦游之人,盡是镖局中人,将大堂中的座位滿滿都占全了。

段瓊玉與雲素錦畢竟身份不同,只單獨坐了一桌。

其他人皆是拼桌,他們這一桌除了叔侄二人,便只有兩名小厮般的少年陪在一旁,也不坐着,垂手不語。

二人肩上責任沉重,自不比镖師們輕快,這頓飯也不過是草草填飽肚子。雲素錦年輕,比段瓊玉胃口好些,趕路甚累,也老老實實吃了一大碗飯。

飯畢,她略坐坐陪着段瓊玉喝茶。

歸來居是驿外酒樓,不過賺些路人歇腳飲茶的錢,飯菜茶點比不得京城酒樓的雅致講究。但這茶竟然十分不錯,是上好的雨前茶。

想是店家見他們來歷不凡,不似普通人,輕易不敢輕慢。

他們正喝着茶,忽而朔風吹來,青簾一掀,門外的寒意直要激得人打一個哆嗦。門外走來四個年輕男人,龍行虎步,俱是練家子。雲素錦本能地警惕起來,端着茶杯不動聲色地望過去。

這四人年紀相仿,走在前頭的兩位,身量都不甚高大。左邊那人面白如玉,五官文秀,一身青衣似是個書生模樣,右邊那人身材矮小,着一身半舊不新的道袍,發髻上別着木簪,似道非道,又瘦骨支離,滿面饑黃,宛如病夫。兩人走在一起,互為映襯,那臉色只覺得白的越白,黃的越黃,瞧着有些可笑。

但見這二人一個拿着判官筆,一個背着三棱峨眉刺,雲素錦心中暗自掂量了幾分。須知行走江湖,最是不能以貌取人,往往那越是瞧着不起眼的,越是出人意料的角色。

她繼續看去——

後頭跟着的兩人卻是身量高大。一人魁梧,面色微黑,雙眼大睜,滿面天真,一派耿直,另一人則軍官打扮,身材瘦長,眉目冷峻,雙眼清寒。那天真耿直的漢子手中兩柄大錘,瞧來定是天生氣力過人,亦不容小觑。唯有那寡言清冷之人雙手負在身後,別無兵刃。

雲素錦與段瓊玉對視一眼,默默喝茶不語。

他們身後那兩個小厮樣的人物倒仿佛是有些沉不住氣的模樣,偷偷看了四人好幾眼。

背着三棱峨眉刺、病夫般的人物天生眉目含笑,也不見外,看大堂中賓客已滿,領着同伴徑自走到雲素錦這一桌前,眯眼笑道:“老丈,小娘子,叨擾了,可否容我兄弟幾人借地一坐?”

雲素錦秀眉微蹙。

她心中實在不情願,只是瞧這大堂中的情形,若拒絕又不免不近人情,着實為難起來。段瓊玉将自家侄女的神情看得分明,卻只端着茶杯伸到雲素錦的面前,“素錦,給段叔叔續杯茶。”

“是,段叔叔。”雲素錦聽段瓊玉出言,心中稍定,恭敬地為他斟茶。

段瓊玉接過茶杯,這才悠悠然望着那陌生四人,微笑道:“我侄女兒乃是青年女子,似乎不方便與各位兒郎同桌。”

那天真耿直的漢子早已嚷嚷起來:“大堂人滿,只是借個桌子拼一拼而已,你這老丈好生不講情面!”

那病夫樣的人物伸手一攔,臉上笑容仿佛生意人般,精明又不失懇切。

“三哥莫要失禮。”

這兩人原來是兄弟,一胖一瘦,這模樣看着當真是不般配……

雲素錦暗暗忖道。

病夫又笑着拱手作揖,口中稱道:“老丈,我三哥天真,還請原諒則個。我見你叔侄二人亦是江湖中人,咱們走江湖的,不講究那些個俗禮陳規,方為潇灑。君子坦蕩蕩,你我不過是同桌分食,未曾逾禮,又有何妨?出門在外,多有不便,還請老丈和這位小娘子體諒。今日天寒地凍,我四人趕路已久,若有其他閑桌,我兄弟幾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打擾二位的。”

段瓊玉微微一笑:“這位小兄弟說得在理,是老夫迂腐了,請自便。”

好在桌子不小,六個人也勉強坐得下。那兄弟幾人叫了酒菜便吃喝起來,病夫和書生樣的人物一個熱情,一個斯文,不時對段瓊玉相勸幾杯,連那天真耿直的漢子亦曾舉杯。

唯有那個黑色衣衫的男子,只管喝酒吃菜,果真是寡言少語。

反倒惹得雲素錦多瞧了他幾眼。

暖酒敬過三杯,病夫笑吟吟一張面容,随口與段瓊玉攀談了起來:“我瞧着,老丈一行這是走镖?”

雲素錦蛾眉微蹙。

段瓊玉反過來給她斟了杯茶,和和氣氣地與病夫搭話:“是啊。”

坐在一旁的青衣書生聞言,雪白的面皮扯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态來:“這天寒地凍,年節時分,出來走镖甚是辛勞,真難為老丈和小娘子不嫌棄辛苦。”

段瓊玉微微一笑,點頭哂道:“先生說得有理,只是咱們買賣人家,要愁生計。開門做生意的,自然沒有将客人往外趕的道理。”

病夫立即附和一句:“老丈這話說得好,咱家哥哥也是做買賣的,最知道這身不由己的滋味了。不過說起來……”病夫稀疏的眉毛一揚,含笑端詳了雲素錦一眼,又轉開視線,只為避嫌,他笑道:“咱哥哥也是常與走镖人家打交道的,聽聞尋常镖局年前便閉門,不過十五不開門,如今見了,也是有似老丈家這般生意做得勤快的镖局。”

“規矩是死的,生意是活的,活人總不能叫規矩給束縛死了。”段瓊玉端茶一笑,把這話四兩撥千斤地丢回去了,只字不提自家這趟镖。

病夫也笑了笑,不再說話,只殷勤勸酒。

段瓊玉也知那病夫想來已知道镖局的來歷——這南邊走镖的,女子掌家,也就只他們青雲镖局一家。只是那病夫像是慣曉得人情,倒也識相地沒有多問。想也知道,正月初八的日子就出來走镖,多半是有隐衷。

跑江湖的,眼力須比尋常人更光亮些,不該看的莫看,不該問的莫問,這樣才能不惹麻煩,活得長久些。

段瓊玉的拇指和食指輕輕碾磨着,心中思量,他看得出這幾人是老于江湖的,但究竟是哪條道上的,來意為何,是巧遇還是故意撞上,一時還不能分辨。

待酒酣耳熱之際,那病夫與書生談興更濃,執壺拉着其他镖師胡天胡地地胡侃。都是走南闖北慣了的漢子,人人說起北地的山,南邊的水,東邊的晴,西邊的雨,人情風物信手拈來,言談時極為投機,幾輪酒菜下來,衆人混了個臉熟,似亦放下來初時那份戒備之心。

雲素錦是女子,不貪杯中之物,又無人敢勸她飲酒,最是清醒不過。

待那羁旅宦游三兩之人離去之時,酒桌上諸人酒足飯飽,已是疲乏不堪。段瓊玉先行回房,雲素錦吩咐镖師們各自回房歇息,自己也回房去,草草梳洗過後,和衣而卧。

她牽挂家中親人安危,又時刻記挂着這趟镖的得失,心中煩躁酸苦,不由得輾轉難眠。待更鼓敲過四遍,想着明日一早還要趕路,這才閉上眼,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夢中香氣隐約,雲素錦只覺頭腦昏沉不堪,仿佛酒醉……

一陣杯盞碎裂聲在靜夜裏驟然響起,雲素錦從床上一躍而起,猛然驚醒!她心道不好,這香氣有古怪,便掏出随身攜帶的瓷瓶,吞下藥丸,将長鞭執在手中,匆匆忙忙奔向停留着镖車的跨院而去。

待離得院子近了,雲素錦只聞呼喝聲與兵刃相擊聲不絕于耳!

有人劫镖!

少女握緊長鞭,漆黑眼眸中寒光一閃,剎那間煞氣逼人,淩厲殺伐宛如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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