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梅淩寒清氣來
跨院中已有數人在激戰,寒月凄清,照着庭中淩亂擺着的花盆。
雲素錦一望過去,其餘镖師皆不見蹤影,唯有段叔叔立在一旁,看着那人派來監視的兩人與劫镖之人纏鬥在一處。
她顧不上镖車,率先奔到段瓊玉身旁,急聲問他:“段叔叔,您沒事兒吧?賊人可有傷到您?”
段瓊玉見她急得臉色大變,不由安慰一笑:“叔叔沒事,只是中了些下三門的招數。那迷香不傷性命,一時動不得內力罷了。”
他低嘆一聲,頗有幾分“廉頗老矣”的唏噓之意,聽得雲素錦眼眶不由一熱。
“段叔叔……”
她想到家中寡嫂幼侄被人□□不知生死平安,被迫接這趟镖,一路謹慎小心還是被人盯上,此刻唯一能依靠的叔叔又為小人所欺,一時憤恨難平,也不待段瓊玉囑咐什麽,揚鞭沖那寡言的黑衣漢子就是淩厲一掃。
這一鞭攜着雷霆萬鈞的氣勢而來,鞭尾未至,勁風已撲面,令黑衣男子的臉頰感到了如刀割般的壓力,端的淩厲狠毒。那男子臉上微微露出驚詫之色,也不驚慌,只穩住下盤,兩臂灌滿內力,竟像是要空手去抓那鞭子!
雲素錦面容上不禁露出暗嘲之色來。
她這條鞭子乃是昆侖巨蟒的皮與天山冰蠶的絲混織而成,水火不侵,堅韌無比,一鞭子下去足有開山裂石之力,能抽得人筋骨盡斷,此人當真好生托大,竟妄想以血肉之軀抵擋!
上趕着找死,可怨不得別人心狠手辣。
雲素錦眸中厲色乍見,那鞭尾仿佛靈蛇般襲上了黑衣男子的面頰,若這一鞭子抽實在了,這男子立時便要斷骨毀容。
旁人亦看得分明,那病夫正與一個小厮激戰,此刻卻無心糾纏,大喝一聲:“二哥當心!”
黑衣男子神色依然清冷無波,他見雲素錦鞭子來勢兇狠,不欲輕攫其鋒芒,于是下身微沉,臉龐一側,五指張開,長臂猛然收力,灌滿護身真氣便如鐵臂一般,一手抓住鞭尾,右臂與那亮白的鞭子相遇。柔韌的皮鞭抽在胳膊上便如抽在頑石上一般,發出沉悶的聲音。
雲素錦臉上微露笑意,皓腕猛然使力将鞭子抽回,又帶出幾縷飛濺的鮮血。她眼中笑意未褪,忽聞段瓊玉聲音急急傳過來:“素錦,他要用暗器!”
此人如此善隐忍,竟願以受傷來換取使暗器的機會,手段不拘,不但待旁人狠毒,待自家也是沒有半分憐惜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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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素錦心中警鈴大作,還來不及回應什麽,便見那黑衣的男人把左手一揚,一縷寒光直奔面門。她暗道不好,腳尖輕旋,使了個“黏”字訣,白色衣衫飄動,纖腰不盈一握,游魚般扭過身子。
只是她身法再快也快不過那人的飛镖——但見寒光乍亮,疾如流星,雲素錦悶哼一聲,一支銀镖入體,肩頭一陣鑽心的疼痛,随即轉作麻木,應是镖上塗了麻藥所致。
血色迅速在白衫上氤氲開來,淡粉的顏色在白衣上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
雲素錦忍不住露出嘲諷的笑容:“偷使暗器,镖上塗毒,足下真是好丈夫的手段!在下佩服。”
她心中暗暗慶幸,幸而閃躲得快,否則這镖若往心口處去,立時便要氣絕。
那黑衣的男人聞言語調卻甚是平淡,不以為意:“姑娘,難不成我扔暗器之前還需要知會你一聲?技不如人,多說無益。”
他低頭看一眼胳膊上淌血的傷口,尋常人若見着自己小臂上隐約可見的白骨,怕是要吓得膽寒,他卻是眉頭動也不動一下,仿佛沒有痛覺,只令雲素錦又氣恨又有幾分嘆服。
不過說兩句話的功夫,院中情勢已是大變。那兩個小厮模樣的年輕人身手竟是不俗,兩把匕首使得出神入化,病夫幾人半點便宜也占不到。
論及硬功夫,這四人中,唯有黑衣的男子功夫最高,其餘人不是一身蠻力,便是心思靈巧,動起手來也算不得什麽絕頂高手。
如今黑衣男子被雲素錦纏住,那三人與镖局中兩人對上,一時倒也難分勝負。雲素錦覺出肩頭麻木,情知自己不能久耗,鞭風越發狠辣——這趟镖事關镖局生死存亡,斷不容有失,縱然拼卻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住。
“幾位是何人?我青雲镖局與你們無冤無仇,今夜何故劫镖?若是要些財帛,何須如此大費周章?”段瓊玉忽然不疾不徐地開口詢問。
雲素錦眉頭一皺,剎那間明白了段叔叔的打算——她心中雖憤恨難平,卻也默默不作聲,倏然收了鞭子,只盯着黑衣男子瞧,一雙妙目中滿是戒備。
那病夫似是幾人的主心骨,打鬥中尚且抽空應聲:“前輩,晚輩是什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青雲镖局接這樣的不義之镖,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可對得起鳳陽府的百姓們?”
這話一出口,幾人不禁都住了手。
那小厮模樣的兩個年輕人一個名喚孫青,一個名喚孫毅,原是兄弟二人,孫青是哥哥,孫毅是弟弟。
孫青陰恻恻的表情盯着那病夫,冷笑一聲:“不義之镖?自古禍從口出,知道得太多,總是命不長久的。”
“段先生,雲姑娘,如今有人劫镖,為了镖局安全與名聲,說不得今夜手中要染些血了。”孫毅見段瓊玉與雲素錦為病夫話中的深意變了臉色,語氣中不由暗含威脅:“你們還等什麽?今夜若失了镖,你們镖局可擔待不起。”
那書生模樣的人神色輕鄙地望着孫家兄弟:“不義之財,人人得而取之。”這人便是鳳陽府柳家莊的當家人——柳青。因他生的面白如玉,又擅使一對判官筆,故而在江湖中得了個名號,叫做“白面判官”,素有俠名。
段瓊玉沉聲開口:“那麽幾位,今夜是不能善罷甘休了?”
這镖乃鳳陽府太守孫榮所托,言明是送予其父兵部尚書孫珍的壽禮。孫榮性淫貪婪,向來剝削民脂,造惡多端,這壽禮自然是不義之財,其中多有暧昧之處。
“前輩若肯棄暗投明,不做那為虎作伥之事,我們自然也能罷休。”病夫樣的青年笑眯眯地勸解着,小眼睛如新月,漆黑眸子滴溜溜轉動,心思仿佛有玲珑七竅。
他聽得那孫毅對段瓊玉與雲素錦說起“你們可擔待不起”這句話,心念電轉,只覺得頗有蹊跷之處。
莫非這兩人并非镖局中人?
難道是孫家派來監督青雲镖局的爪牙?
三方各懷心思,一時倒也平靜,只是內裏暗流依然湧動。
段瓊玉緩緩踱步,中庭松柏參差,他腳步遵循着一種隐秘的規律在挪動,不時咳兩聲,滿院的打鬥聲中,那些原本淩亂堆積着的花盆,不知不覺漸漸改變了位置。
冬夜空庭明月清冷,比雪色更加凄寒,風聲呼嘯,枝影搖動,這小小一方院落,竟似隐藏無線殺機。
衣袂翻動,風聲越來越詭異。
“不好!”
“老匹夫布了陣法!”
柳青忽然臉色一變,拉着病夫後退數步,然而陣法已成,天地驟換,已不是京郊平靜幽雅的院落,眼前仿佛有崇山疊嶂,荒野凄凄,令人不辨方向,風聲亦森然如鬼哭,擾亂人心智。
病夫恍然大悟:“原來前輩方才假裝中了迷藥,卻是在暗中布陣麽?”
雲素錦眼中微露喜色,渾然不在意肩頭流血的傷口:“段叔叔,您幾時布置的陣法?”
“迷藥是真的,陣法也是真的。”段瓊玉淡淡說道:“方才晚間見他們格外殷勤,便覺得不妥。回房之前,在來此布置一二,原本只是以防萬一,哪知當真派上了用場。”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微微嘆息。
一路提心吊膽,終究還是出事了……若可以選擇,青雲镖局也絕不願意接這趟镖,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陣勢初成,山水莫測,致使敵清我惑。這陣法是為助那孫家兄弟出手更為方便,而困在陣中的人,被重影所惑,眼前幻景堆疊,一時躊躇起來,出手便慢了許多。劫镖的幾人除了柳青對陣法略懂皮毛,其餘兄弟三人俱是一竅不通。情勢陡然變得不同,好不容易用迷藥放倒了镖師們,卻沒料到這幾人練習過驚警術,并不懼迷藥之效。因此原本十拿九穩的劫镖,此刻也變得困難起來。
孫青與孫毅對視一眼,眼中露出微微的笑意。
還算老匹夫識相,沒曾誤了大人要事。
孫青神色森寒:“無知賊子,膽敢劫取太守大人的镖,不知死活,來年的今夜便是汝等忌日!”這等時候本不該多說廢話,只是他們方才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如今借了段瓊玉的陣法,勝券在握,他心中得意,便不免要逞一番口舌之快,這也是小人尋常之處罷了。
一句話說罷,孫青欺身而上,手中匕首寒光閃閃,又帶一絲幽藍光澤,顯見是塗有劇毒的,見血封喉。
雲素錦與段瓊玉雖極厭惡孫家兄弟,此刻為守镖,卻不得不與他二人行動一致,各自挑了對手,與劫镖之人鬥在一處。
病夫心中一邊急思挽救的策略,一邊暗嘆自己大意,一時陰溝翻了船,萬萬沒料想到會有如此意外。
可惜了自家精通陣法的老五不在此處……
原本他幾人從一位镖師的家眷處打探清楚孫榮托镖之事——那镖師為人正直,不願為孫家走镖,又不能推脫大小姐懇求,回家之後,酒醉之時,難免向枕邊人抱怨幾句。偏巧這世上無不透風的牆,恰好那镖師的妻子與柳青妹子房內的丫鬟交好,這才露了口風,輾轉被柳青兄妹得知消息。
衆人聚集商議,先用銷魂散迷暈镖師,得了空隙,再暗中偷梁換柱,将盆景中的黃金盜走,只将盆景留下,以瞞天過海。只因鳳陽府連年荒旱,民不聊生,他幾人義字立身,欲将這不義之財散盡,接濟災民。
這千兩黃金本就出自百姓身上,自然應該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豈料今夜有此意外,他們不但低估了镖局中人的機警謀略,亦看輕了孫家兄弟的能為,以為兄弟四人前來足矣,哪裏知道委實是棋差一招。
孫家兄弟劍法狠戾詭谲,病夫漸漸招架不住,只能暫求全身而退之法。他這一分神,孫毅手中長劍已如靈蛇吐信,數點寒芒直逼病夫咽喉,來勢洶洶,便要立取病夫性命。
柳青欲搶步來救,卻被孫青兩柄匕首纏得死緊。他二人俱是短兵器,近身纏鬥,一時半會兒端的脫不開身,又為陣法所困,彼此之間仿佛有重山深海所阻,救援不得,心中不禁大為焦急。
那天真耿直的漢子空有一身蠻力,哪裏是段瓊玉這樣江湖前輩的對手,也只疲于應付,步伐漸見淩亂之相。
唯有黑衣的男子內力勝于雲素錦,只是他并無兵刃,空手對上雲素錦的長鞭,打得眉頭微皺。兩人俱有傷在身,奈何對方不得,倒是堪堪比做了平手。雲素錦自然也看見了病夫的險境,想到方才之前那病夫稱黑衣男子為“二哥”,她心中微一遲疑,手中動作不由慢了下來。
雲素錦雖則年少,卻行走江湖多年,目光并不短淺。
這幾人雖無禮可惡,卻俱有俠義心腸,且不知來歷,此番他們中若有人命喪于此,他年親朋好友難免要上門尋仇。如今镖局已是風雨飄搖,不宜再多樹強敵,否則對青雲镖局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黑衣男子不明雲素錦心中顧慮,只奇怪她為何攻勢漸緩,眼中露出一點詫異之色來。
那邊病夫被孫毅逼得左支右绌,十分狼狽,擡頭見自家二哥與那少女“脈脈對視”,頓時心頭叫苦不疊。
我的好二哥,別看人家小娘子了好麽!你四弟我快變成死耗子了……
不過瞬息的功夫,孫毅長劍已逼近咽喉。病夫的三棱峨眉刺畢竟是短兵刃,這一劍來勢洶洶,又迅捷無比,縱然他能傷到孫毅,也無力自救了。
病夫苦笑一聲。
眼下這一劍,他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了。
“老四!”
“四爺!”
病夫正苦笑之際,忽見一道清光破陣而來。
那刀光燦然奪目,寒氣侵人,望之如仙山瑞雪,觸之如長川春冰,一刀橫劈過來,淩厲無比,刀鋒上帶着內勁,全憑使刀之人深厚的修為,毫無花哨機巧。如此刀鋒觸之必傷及肺腑,孫毅不敢大意,只好舍棄病夫,連忙飛身退後!
那人竟僅憑着刀光鋒芒就生生将孫毅逼退數步,旋即一枚白色飛蝗石淩空而來,比刀光更迅疾,衆人只聽得一聲清脆,那小小的飛蝗石竟然生生震斷了孫毅手中長劍!
這是何等強悍的修為!
随後那人揮動長刀,帶起白色袍袖翻動。他綿長氣勁蕩開,便如星河奔湧,瀚海鯨吞,孫毅的真氣不過是小溪入海,彈指間便被化為無形,立時解了病夫之圍。
孫毅被來人逼得連退五步,猛然怨恨地盯着突然出現的那人。
場中陡然一寂。
柳青幾人大喜道:“五弟你怎麽來了?”
“哥哥們來得,小弟自然也來得。”
來人懶洋洋地擡起眼眸,他手中握着一柄尋常的雁翎刀,似笑非笑的模樣說不出的風流動人,薄唇輕勾,又有幾分無情冷傲之态。
镖局衆人望去,但見此人鳳目狹長,眉眼清朗,俊美耀眼異常,一身白素錦衣清絕,衣擺上的寒梅暗紋華美绮麗。
白衣如雪,長刀似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