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敢邀皓月共争輝

段瓊玉看着忽然闖入陣中的白衣人,蹙眉驚詫不已。“小郎君,你是何人?竟能輕易闖入我的陣中?”

白衣人正踢碎了布陣用的花盆,壞了陣勢,聞言嗤笑出聲:“前輩未免有些托大,不過是小小的七星蓮花陣,又有何難?”他斜睨一眼那病夫,又毫不客氣地取笑道:“四哥啊四哥,你合該在水中蹦達。到了岸上,你便是一只翻着肚皮的沒用水耗子啦。”

翻江鼠蔣平水中功夫天下無雙,可這陸上功夫實在是稀松平常得緊。

他兄弟二人與旁的兄弟大不相同,平生樂事就是看對方倒黴,好狠狠取笑對方一番。

蔣平脫離險境心中不禁大呼慶幸,口中卻笑罵一聲:“白老五,你也別得意。待哪天四爺心情好,定讓你見識見識四爺在水中的真本事。”

“五爺此生絕不下水,四哥可莫忘了兄弟的忌諱。”

白玉堂語調懶散,眼神卻是一黯。那眸光煞是清寒,仿若殘月照遍春愁,流轉一點如夢的迷茫,暗藏無數不堪的曲衷,往事如煙。

蔣平見他神态,心中陡然一悔,是悔不該觸動他傷痕。

那黯然餘味似月光飄落湖面,漣漪悠悠散去,霎時又如明鏡,波瀾不興。白玉堂眨眼間又是往日倜傥風流的模樣,似渾然沒把蔣平的話聽進去。少年長刀一甩,漫不經心地望了一眼院中情形,挑眉道:“不過是兩個跳梁小醜,一個大叔,一個小娘子,幾位哥哥怎麽為難成這樣?”

他聲音含笑,始終帶着幾分閑來無事、輕松取笑的惬意感覺,頗像頑童在看熱鬧。

白玉堂一刀震懾了全場,衆人一時停了手,徐慶得以在段瓊玉手下緩一口氣,叫嚷道:“老五,你莫說閑話,趕緊收拾了那兩個小子是正經。”陷空島五義中尤以老五錦毛鼠白玉堂武功最高,放眼江湖也是青年俊彥中的絕頂人物。有他在,哪裏還有什麽擺不平的架?

“三哥急什麽,左右跑不了。”白玉堂懶洋洋地應一句,卻一時無動作。

白玉堂自來聰明絕頂,與柳青又十分交好,故此事個中內情他也知曉個□□分。當初柳青上島來時,白玉堂還以為柳青來尋他喝酒,不料柳青卻是來尋盧方商量劫取孫珍壽禮一事的。白玉堂一時好奇把事情聽了去,方知道大哥不贊同此事——陷空島五義畢竟不是綠林人物,盧方不願舍棄清白名聲,做這劫镖之事。

且名聲事小,事情若有差池,連累了親眷事大。

白玉堂不是不懂,陷空島上下連主帶仆一百七十餘人,大哥身為島主,自然顧慮多些。他對此事本沒多大興趣,懶得過問,只全憑大哥處置。

至于另外兩位哥哥與柳青商議好的計劃,五爺也是左耳進右耳出,聽聽罷了。那孫榮官聲極壞,五爺嫉惡如仇,閑來無事定要好好收拾此人一番。但他白玉堂生性磊落,慣來不愛使手段,故而未曾與蔣平他們一起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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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知他性情,也不勉強,只道自家五弟不愛管此事。他們哪裏知曉,白玉堂不與他們一起劫镖,卻轉身出了島,瞞着盧方只說是出門游歷訪友——他一年中總有那麽大半年在外游歷,盧方自然不疑有他,哪裏知道他家老五其實是奔那鳳陽府去了。

因着柳青的緣故,白玉堂對鳳陽府也算熟悉。他直接去了鳳陽府太守孫榮府邸,将那府中攪得雞飛狗跳。待盡興後,便去了書房,尋到那孫榮,只待一刀下去給那厮一個血的教訓。

卻是個有個陌生少年左手點心右手劍地闖了進來,阻攔了他。

那少年未蒙面,露出一雙眼眸望之如深海,清湛溫柔,亦有深海暗湧之力量,有不容人拒絕的強硬與堅定。

想到這裏,白玉堂鳳眸淩寒,既有不快與惱怒,也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暢快與意氣飛揚着。

蔣平見自家五弟臉色陰晴不定,一張俊美面容煞氣凜然又似有桃花之色,當即一擺三棱峨眉刺,笑眯眯地使喚他:“老五,且莫想旁的。今夜這樁買賣,先幫哥哥們撂平了再說。”

雲素錦口中冷笑一聲:“想要劫镖,也得問姑奶奶答應不答應!”

她心中沒來由怒火翻湧,也不知是惱恨這些人自诩正義的态度,亦或是惱恨自己方才對韓彰那突如其來的心軟。揚手一鞭,依然兇狠毒辣,這次卻避開了韓彰,沖着白玉堂去了。

白玉堂劍眉一揚:“來得好。”

他從不介意對手是男子還是女子——行走江湖的女子,也不輸男子什麽,自然該一視同仁。這位雲姑娘性子如此烈,若手下留情反而是看輕了她。

白玉堂手中長刀寒光一收,随意将那把雁翎刀插在了客棧的庭院中,揉身而上,竟是只憑着雙掌與雲素錦鬥了起來。

雲素錦看得有些好笑。

這二人不愧是兄弟,怎的打架都是一個套路?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長鞭勢廣,以肉掌相對實在甚是冒險,因不易近對手的身,反容易為鞭風所傷。

雲素錦不禁暗道:“這少年看着聰明,怎的也做傻事?“

但很快雲素錦就發現白玉堂并非托大。

他身手極敏捷,飄忽如螢火,雲素錦鞭風未出,白玉堂已如燕雀,疾掠至她身側,搶占了先機。少年那一雙手掌似能翻出千般花樣來,原來還是個小擒拿的高手。且白玉堂內功深厚不似常人,下盤穩如磐石,手掌活如靈蛇,上下翻飛中就将雲素錦的雙臂牢牢困住,叫她那一手鞭子生生使不出來。

雲素錦內力不及他深厚,躲避不開他的掌影重重,又有傷在身,鞭子每欲抽向白玉堂時,俱被他渾厚氣勁與小擒拿手所阻,長鞭揮之莫及,反而束手束腳起來。

雲素錦不由氣急。

自己一手好鞭法半天竟是無用武之地!

她越是動怒,肩頭傷口上的藥力越是發作得快,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整條手臂漸漸都已然酸麻起來。

白玉堂出手原本狠辣,但見雲素錦肩頭有傷卻不肯服輸,心中也生出幾分敬佩,便收了真氣,只用了六分本事,不再咄咄逼人。

韓彰看出雲素錦情形,讓開白玉堂,一向寡言的男子終于開了尊口,那聲音也如江流夜水擊石,冷硬無比。

“老五,你去幫柳青兄弟和老四,這裏交給我。”他自己銀镖上□□的效用,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厲害了。

白玉堂似有所悟,俊美面容上露出促狹笑意,也不多說什麽,點頭躍開。見柳青與蔣平對付孫家兄弟頗為吃力,一時起了好勝之心,也懶得管二哥與這位白衫小娘子之間的暗湧,順手長刀再度橫挽,沖孫家兄弟而去。

孫青的匕首縱然使得靈巧無比,對上柳青與蔣平兩人卻甚是吃力。他本是行伍出身,擅暗殺行刺之事,故而招數毒辣靈活,非等閑功夫,乃為殺人而用。柳青與蔣平卻是正道中人,初時不慣便落了下風。此刻白玉堂來援,精神大震,又摸清了孫青詭谲的套路,再不能讓他行出其不意之招,更兼三人俱是使慣短兵器的,談不上誰強誰弱,畢竟是以多勝少,漸漸竟也占了上風。

那邊孫青之弟孫毅卻是正宗武林出身,師承南海不樂島島主,劍法精純而走偏鋒,不是正道劍術,威力亦是無窮。他先前那把劍為白玉堂飛蝗石所斷,此刻又從腰間摸出了一柄精鋼寶劍。劍尖抹、挑、劈、刺,盡是選對手身上之要穴,不用刺實,只消劍氣挨上一分,立時就有性命之危——其淩厲狠毒之處自是不同尋常。

白玉堂見他愈戰愈勇,先前還有幾分輕視之心,此刻也不禁收斂了笑容,眸光冷厲,俊美面容仿佛瓊臺修羅。

刀劍雖所長不同,卻是一般淩厲。只是孫青手中乃恩師所傳的青霜寶劍,白玉堂拿的不過是一柄精鋼所鑄的雁翎刀——此刀于他意義不同,白玉堂一向愛惜如寶,随身攜帶。

此刻他卻吃了些兵刃的虧。

然則真正的江湖高手愈強越強,哪裏有怨怪兵刃的道理?

白玉堂漆黑眼眸越發明亮,他兵刃不佳,怕手中刀承受不住,便只運出了七分真力,灌注在刀身上。他心思巧妙,見那孫毅的劍法眼花缭亂,索性不與他糾纏,只選了江湖中最簡單的一套刀法,俱是最無花哨的,直來直去,劈砍自如。

恰恰是因為簡單,才顯出了真功夫來。

這招式簡單,似白玉堂這般高手,早已爛熟于心,用起來便是随心所欲。他內勁深厚純正,又是七竅玲珑的心腸,是以變招奇詭,叫人摸不清頭腦——你以為他力劈華山下一招是巫山雲雨?啧啧,若你當真以對付巫山雲雨那一招的法子去破,便是上了他的當啦。

譬如他對孫毅這一招力劈華山,本是自上而下,灌注真氣,猛然劈下,取氣勢撼山之意,白玉堂內功深厚,這一刀威力更是驚人。

孫毅心中驚到,以武人的常理忖度,便以為白玉堂下一招該是手腕一橫,布出一招的巫山雲雨了。換了常人,确實會按照刀譜裏記載的順序出刀。可這位爺本就不是常人呀,故而當白玉堂不按常理,刀鋒順勢斜下,變了一招滄浪濯纓時,孫毅整個人都有些呆住,不由困惑不已——此人變招怎麽如此吊軌!

那雁翎刀雖是把普通的兵器,被白玉堂用起來卻直如神兵寶器,寒光凜冽!

你須知高手比拼,必得先料得對方招式,好有個應對的餘地。此刻孫毅本準備使出的是大江東去,被白玉堂這麽真正一下“劍走偏鋒”,招式未出就已老了,他反應又不如白玉堂機敏,變招不及,被打了個倉皇狼狽。

這便好似兩人下棋一般,他料錯了對手的下一步棋,心中所思也是錯誤的應對之策,哪裏比得上白玉堂聰敏巧慧,下一步看三步,如此說來,孫毅是早就輸給白玉堂,不用再比了。

武學之境,登峰造極時,講的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白玉堂不過弱冠年紀,已暗窺其中三味,實在難得。

那孫毅也不是愚笨人,腦海中念頭轉過,已然明白白玉堂的用意。只是心中明白歸明白,卻叫他如何料得出白玉堂那詭變的心思和出其不意的招式。他不由心中叫苦,暗暗驚慌,只覺此人乃是他生平所見之勁敵。

衆人正自酣戰。

二十招過後孫毅已在白玉堂刀下露出敗象,漸漸招架不住,招式既老,劍勢亦沉滞幾分。

孫毅此人,自幼天生聰穎,所學甚速,便不肯老老實實苦修內功。但須知內力一道,最是不能偷奸耍滑,便如建屋立樁,必得靜心苦練心法,循序漸進,多年積累而成,似百川到海,方為上佳。

他內力本就不如白玉堂深厚,此刻被白玉堂寫意淩厲的刀法逼得章法大亂,已是窮途末路之象。

此镖事關重大,若有閃失,抵京之後他兄弟難免受到重罰,縱活着也是活受罪,還不如力拼求勝。孫毅一咬牙,猛地死命握住青霜劍,手腕轉動向前一送,抖出九朵劍花,重重劍影,虛虛實實,叫人不知該防着哪一處,只逼白玉堂面門而去。

此一招乃是他師門絕技“九重天”,虛實中上可罩人迎、水突、氣舍三穴,下可罩住天突,璇玑、膻中三穴,俱是致命穴道,叫人防不勝防。

使出這招,孫毅便是破釜沉舟,再無後招了。

這劍法着實精彩漂亮,白玉堂縱然瞧不起孫毅為人,此刻心中也不禁暗贊了一聲“好”!他本是遇強越強之人,見這劍招難破,手中刀劃了個半圈,真氣流轉仿佛一道牆擋住了疾刺而來的數道劍光,作暫緩之計,腦中凝神急思破招之法。

不過是電光石火的功夫,白玉堂眼睛倏然一亮!

他猛然使出一招乾坤翻轉的功夫,穩住下盤,蜂腰微微後折,避開了青霜劍對他上三路的逼迫威脅。與此同時,手中雁翎刀灌滿七成真氣脫手斜向上飛旋而去,又驟成燕子剪水一招。這招式名字輕巧好聽,但卻是取“燕子剪水”的迅疾和淩厲之意。

白玉堂的雁翎刀,刀身平闊而刀刃狹長。他長臂舒展,那刀便如長虹有靈,刀刃貼着孫毅的腹部擦過。對方此時若不撤身後退,定有開膛破腹之虞!但他若退了,這一招“九重天”便後繼無力,對白玉堂此等高手,再無傷人之威。

這取的法子是既無破招良法,便搶占先機!

白玉堂此舉頗為冒險,試想若是對方劍鋒先他刀鋒而至,那有性命之危的便是白玉堂自己。但他藝高人膽大,算計好了自己這一推之力非孫毅所能及,也不懼受傷,只管一試。

江湖素傳錦毛鼠白玉堂心狠手辣,果然是名不虛傳。

孫毅大驚,不得已撤劍疾退!

衆人酣戰之際,位置不知不覺改變。孫毅身後恰巧便是與韓彰鬥在一處的雲素錦,白玉堂看得分明,臉色一變,他那一刀灌注了七成真氣,威力如何自家再清楚不過。

白玉堂眼疾,身輕如燕扭腰側身避開孫毅殘留的劍鋒,又恐誤傷自家二哥,便朗聲提醒一句:“二哥,你當心我的刀!”

韓彰聞言眉頭就是一皺。

這一番激戰過去了小半個時辰,雲素錦肩頭□□效力越發明顯,腳步都已踉跄。韓彰看得心中也不由暗暗稱贊了一句,這藥效猛烈,雲素錦能強撐至此刻,且不說功夫如何,單論這份韌勁兒,也是極難得的。

白玉堂這一刀來勢洶洶,雲素錦身在刀風之中,若是往常無事時,尚可閃避,此刻她毒性已發,行動遲緩,這一刀避無可避。

雲素錦面色蒼白,卻是唇角緊抿,滿目倔強冷傲,絲毫未有懼怕之意。她年紀輕輕,竟是有悍不畏死之勇。

韓彰難得一嘆,不再猶豫,伸出受傷的右手一把拉過雲素錦,側轉半個身子,步伐不亂,欲帶她避開這一刀的鋒芒。但白玉堂那一刀帶着他本身深厚的內勁,韓彰帶着雲素錦縱然來得及轉過半個身子,也難免要受重傷的。

雲素錦怔怔地看着韓彰冷硬的側臉,眼神微微迷惑,心頭竟是倏然一派安寧。

這個懷抱……

竟然是溫暖安全的。

雲素錦心中似有微弱的聲音如此嘆息,像初春柔軟溫暖的風聲。這聲音細微卻堅定,甚至蓋過了段瓊玉那一聲焦急不安的喚聲。

“素錦!”

生死一瞬之際,韓彰與雲素錦只覺忽有一股極醇厚的內勁将他二人輕輕往後一拉,力道強悍卻柔和,正是內家功夫中的“黏”字訣,卻比方才雲素錦使出來厲害百倍。

“二位且小心着些。”

那人聲音溫潤和緩,含着戲谑的笑意,清亮英秀。但與這柔和聲音完全相反的是他手中清寒如霜的劍光,青年手中的長劍劃出一道明亮到炫目的光,那光如皎潔月色般清澈幽淨,卻只有冷冰冰的溫度。

白玉堂那柄雁翎刀去勢不緩,饒是孫毅躲得快,肚腹上仍被劃開一道深深的傷口,血水迅速無聲無息地洇濕了他的衣衫。

孫毅前襟為刀鋒所割,露出懷中書信的一角。只因他衣衫乃是深青色,血水瞧着不過顏色濃重些,不甚明顯,反倒不如那信函白得分明。

孫毅忍不住悶哼出聲,踉跄退了數步。他卻來不及顧上自己的傷勢,先極為驚怕地摸一摸懷中書信。待低頭見信函完好無損,這才塞了回去,眉目微微舒展。

白玉堂與他對面而立,将孫毅眼神與信函上字跡一角看得清楚,心中不由一動。

孫青與孫毅兄弟情深,見弟弟負傷,立即勉力躲開柳青與蔣平的攻勢,疾步奔到孫毅身側扶住他,低聲詢問:“小弟,你可好?”

孫毅搖搖頭,下意識地擡眼向前方望去——

那雁翎刀原本是循着詭異的弧線激射出去,若無人阻攔定會傷着韓彰與雲素錦。突然加入陣中的藍衫人阻了這一刀,刀鋒便是沖着他去了。

藍衫人眉宇微蹙,他不驚不躁,只氣沉丹田,迎着那柄雁翎刀,手中寶劍平緩推出,靈巧手腕一顫,頓時使出個蜻蜓點水的招式,劍尖如靈蛇信子般在雁翎刀上不輕不重一點,霎時有柔韌力道貼住刀身綿綿不絕流轉,真氣精純,顯見得造詣極深。

白玉堂的雁翎刀不過是尋常兵刃,哪裏受得住他這江湖高手十成真氣的湧動,刀身劇烈顫動,寒光離合,發出微弱的斷裂聲,不過瞬息之間,便在那人手中寸斷,成了幾截廢鐵。

“我的刀!”

白玉堂暴喝一聲,俊美面容上登時怒火翻湧,令人心驚。藍衫人聞言驚訝地望向他,劍尖垂地,神态茫然而疑惑,似一只突然被人一頓喝罵的無辜貓兒一般。

這人是……怎麽了呢?

不過是一柄尋常雁翎刀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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