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帝京自有鳳栖梧
孫家兄弟見事情已定,不由齊齊握緊了兵刃,心念電轉,不禁暗自思忖。
此番若能回去亦是難免重罰,還不如勉力一拼,來日在大人面前也落個忠心之名,好作辯解之詞。即使是被生擒回開封府,只要不洩露大人陰私,性命當是無虞。
想到這裏,孫家兄弟不再猶豫,不顧傷勢再度出戰,與展昭、白玉堂等人鬥在一處。只是他兄弟身手不及展白二人,自是很快被制住。
打鬥中白玉堂使了個空空妙手,不動聲色将孫毅懷中信函藏到自家袖中。
孫毅機敏不足,傷重不支以至于神思倦乏,竟是全無察覺。
待事情告一段落,東方已微微發白,一輪豔烈旭日冉冉而出,令衆人疲倦的精神為不禁為之一振。此地距京城不過數裏之遙,展昭因提議将孫家兄弟并這千兩黃金一起送往開封府治罪,了卻麻煩。
還有一句話展昭不便在此說明,他更年少時曾久居東京,曉得那位包拯大人是一等一的清正廉明,雲素錦想要徹底擺脫麻煩,自然要去向包拯把事情說明白,求包大人還她家個公道。
展昭這番話本就合情合理,他又對雲家有大恩,段瓊玉與雲素錦自然滿口答應。
偏白玉堂生平最厭官府行事拖沓,又因一段往事,極厭朝廷,聽得展昭如此提議,心中說不清一陣惱火——他絕不相信朝廷會給孫家父子兩人應得的懲罰。如此敗類,展昭卻這般迂腐,枉自己心中曾視他為知己,青眼相待!
白玉堂當即甩了冷臉,也不招呼一聲,斷刀也不要了。白衣一展,身如飛鳥,足尖一躍,轉眼已在數十丈之外,竟是負氣飄然而去。留下蔣平等人面對展昭一張溫潤清和的俊顏,臉上皆有些讪讪之色。
“這個……老五他一向來去如風……那個,還望展兄弟莫要放在心上,哈哈。”蔣平幹笑兩聲,連忙打了個圓場。
兄弟幾人中,韓彰寡言卻最是心思細膩,曉通人情世故。他見展昭對自家老五負氣而去一事毫不介懷,反而望着白玉堂遠去的背影神态間頗有幾分戀戀悵然之意,想必此人對老五還十分欣賞,不由露出幾分笑意來。
他家老五那等風采,任是世間何人也要羨慕的,展昭自然也不例外。
衆人就此分手,韓彰本該與蔣平一道回去陷空島。蔣平是個人精,瞧出自己二哥凝視着雲素錦肩上的傷默然無語,嘿嘿一笑,推了他一把,三句兩句,以“冤家宜解不宜結”、“陷空島在鳳陽亦有産業、宜與青雲镖局交好”、“二哥代咱們兄弟賠罪一遭”等語,激得韓彰陪展昭一路護送镖局之人趕往京城。
“二哥,你可切記要将雲姑娘一路送到家門口呢。”
臨走時,四爺笑得一臉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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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京城,展昭向開封府內主事之人包拯禀明了詳情,又借着雲素錦的名義将鳳陽府中的見聞挑揀了要緊的幾件與包拯一一敘了,只私心瞞了白玉堂大鬧鳳陽太守府一事。雲素錦與韓章既是一道,又受了展昭與白玉堂的恩惠,縱然對劫镖一事還有些芥蒂,也不會在此時拆展昭的臺。
那包拯為人清正,斷案如神,區區小事如何難為了他?不消數日便查明了真相,果然是那孫榮魚肉鄉裏,作威作福,累及鳳陽災情久不得緩,鬧出許多冤情來,遂在官家面前狠狠參了兵部尚書孫珍父子一本。
官家知悉內情,一面懲戒了孫珍父子——因作惡多端,民怨沸騰,官家便命人将孫榮押解回京,定于秋後棄市,孫珍則被官家斥責,又罰俸一年,那千兩黃金悉數拿出購買糧食以解鳳陽災情,權當是天恩體恤憐惜百姓了。
後此事漸漸傳揚出去,包拯聲威更甚,展昭南俠美名亦在江湖經久不衰。
上元佳節将至,京城熱鬧一日勝過一日。如今盛世太平,坊間入夜後的宵禁亦是形同虛設,夜夜火樹銀花,笙歌不休。
待說完正事,展昭婉言謝絕了包拯的好意宴請,只說日後有機緣,定會跟随老師一同過府拜訪。包拯與他老師乃是故友,知道他們師生情深,自然不會怪罪,只含笑放了他去。
展昭便直奔甜水街榆樹巷一戶人家去。那戶人家門庭簡肅,院子牆頭一樹雪色杏花探出牆頭,黃昏中清妍幽麗,好不可愛。
“小少爺。”
“範伯伯安好。”
開門的老人須發皆白,慈眉善目,見着展昭歸來喜上眉梢,連忙将人迎進去。展昭乖乖向老人見了禮,又忙不疊直奔書房去。
“老師!”
展昭如風般沖入書房,高高興興地喚一聲。
書房內原本正在看邊防圖紙的中年男人轉過身,含笑望着展昭,明明滿眼喜悅笑意,口中卻溫聲斥道:“多大人了,還這般毛毛躁躁似個孩童。”那開口的男子年約五旬,青衫翠巾,文士模樣,儒雅氣度天成,高華清貴莫不可言。正是展昭當年名義上的西席先生、實際上的養父,名滿天下的文士範仲淹。
展昭先上前拜倒,執了弟子禮向範仲淹磕頭問安,這才直起身子說話,清眉俊目間帶了十分的歡喜之意:“老師莫笑話我,兩年未見,孩兒心中着實牽挂老師,一時高興就忘了規矩啦。”
不過數年,範仲淹幾度被貶出京,仕途多艱,展昭又飄零江湖,師生二人終歸是聚少離多,不怪展昭心中如此挂念。
他急急忙忙從外趕回京城,便是聽說老師要回京述職,盼能承歡膝下數日。
範仲淹扶起他,明明見了這少年歡喜也心疼,口中卻連連責怪。
“你這孩子,行這麽大禮,是要折老師的壽不成?既是多年未見,怎麽還不去給老師倒杯茶來?”
此情此景,縱被責罵亦是開懷之事,展昭應了,趕步到桌邊為範仲淹斟茶倒水。
範仲淹看着這個滿目純真儒慕的孩子,襟懷不禁大是可慰。
當日小小少年,如今也是頂天立地的一個男子漢了。
他本與展昭亡父少年在河朔之地游學相識。昔年範仲淹身世落魄,承蒙舊友關照,對方實乃平生知己摯友,又是同科進士,緣分太深。展父生性淡泊,不愛功名,素無大志,惟願一生縱情山水,梅妻鶴子。後與展母相遇厮守,生下展昭。
展母乃杏林世家女子,一生善岐黃之術。當年江淮武陵村瘟疫橫行,展父與展母游歷經過那地。見村子情狀甚是慘烈,又被官府抛棄,動了善念,執意要留下來救治。可惜夫婦二人俱是命薄,待救治了村民,夫婦二人卻雙雙染病亡故,臨終前無奈将幼子展昭輾轉托付于摯友範仲淹,請求代為撫育。
有此淵源,範仲淹自然對展昭視如己出,愛護有加。但他與展父不同,生平負有大志,惟願匡扶社稷,報效家國,方不負一身才學。
“當年我于宦海浮沉,屢遭事端,不及多有心力照顧你,無奈将你送往相國寺習武,累你小小年紀便吃了許多苦頭……”
範仲淹接過展昭送到手邊的茶水,見少年眉目宛如其父,一時想起故人舊事,心頭不免更添幾分感傷憐惜。
他對展昭課業十分嚴厲,生活上卻愛寵備至,此刻想起舊日展昭受過的飄零之苦,不由露出慈父情态,伸出手輕輕撫弄展昭發頂。
展昭像小時候一樣仰着臉看他,絲毫不掩眼中眷眷依戀之情:“老師待展昭便如阿爹一般,向來憐惜,不舍得叫孩兒吃苦。但我們習武之人,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皆是尋常,若非幼時在相國寺有名師指點,嚴師督促,哪有今日的我?”
範仲淹見他成名已久,卻一如往日之端嚴肅謹,毫無驕矜自負之氣,心中欣慰,笑着點頭:“我在饒州的時候聽人講啦,說南俠義薄雲天,武功高強,為人最是仗義機敏,實乃武林之福。”
他乃慈父心态,聽旁人誇贊自家孩兒如此英武,心中如何能不開懷自得?
展昭聽得養父轉述旁人誇贊之語,眼中略有幾分少年羞澀之意,卻因聽出範仲淹對他這些年來的作為十分滿意,亦是歡喜不盡。
“老師這兩年在外為官可好?”展昭笑問。
範仲淹飒然點頭:“尚好,饒州景色秀美,士風勤謹曠達,老師很是喜歡。公務之餘,著書論說也怡然暢快。”
當年他因極力勸谏官家廢黜郭皇後之事被貶出京,至睦州、蘇州兩地輾轉。蘇州乃範仲淹故裏,展昭那時年少,在相國寺聽聞老師被罷貶,自己卻不能回吳縣與範家人相伴,心中十分黯然。
後範仲淹在蘇州因治水有功被朝廷嘉獎,景佑三年遂調回京中,權知開封府。其時展昭年十六,方出師,擔心老師太過耿直清正,會為人所害,便自告奮勇守在他身旁,為範仲淹護衛,師生二人朝夕相伴。在展昭心裏,雖然開封城內宵小之輩除之不盡,官場傾軋詭谲難懂,但能與老師似幼時般相守,亦是極滿足快活的。
可惜好景不長,沒多久範仲淹又因“百官圖”與勸谏官家莫遷都洛陽一事,為呂夷簡所構陷,被誣為朋黨,與諸位好友一道被再度罷貶出京,出知饒州。
此去山水迢迢,往日京城種種,竟如黃粱一夢。
展昭心中怒極,偏又為老師發作不得。範仲淹只當他是小孩兒一般,也不忍令展昭再陪自己赴任,只趕了他去江湖,天高地闊,自行俠仗義去,莫枉費了相國寺衍悔大師苦心教導的這番功夫。
好兒郎一身武藝,自當替天行道。
後展昭果然沒辜負他的期望,有此成就,足慰親長。
展昭擡頭見老師唇邊一縷贊賞的笑意,便如孩童功課得了父母表揚一般,心中又是暢快,又是羞澀。他知道自己老師實乃胸襟最廣闊灑落的一個人,斷不會為一己之得失而覺憂患,“怡然暢快”雲雲,也定不是說來哄自己的,可見遭貶谪的這些年,心情雖有起落,似老師這般光風霁月之人,定也能看得開,便放下心來。
“老師才華高絕,世人一萬個也比不上的。閑時您多寫些文章,便是後人之福了。”展昭眉眼略彎,認認真真地向範仲淹建議。
範仲淹朗聲大笑,拍了拍他的頭頂:“昭兒說得有理,老師定會筆耕不辍,勤奮著書。”
師生二人又說了許多閑話,待天色漸昏,将要用膳之時,展昭忽然問道:“老師,那兵部尚書孫珍可也是呂夷簡一黨之人?”
範仲淹皺眉看他:“誰同你說的這些?朝堂之事,你莫要多問。”
展昭背着手偷偷擡起眼望向範仲淹,嘟囔道:“沒有人同我說這些,是我自己猜的。”他在範仲淹面前無不可說之事,便将青雲镖局一事和盤托出,俱告訴了範仲淹。
“老師,包大人參了孫家父子一本,吏部掌擢升官員之職,此次事件,呂夷簡他總脫不開責任吧。”展昭雙眼晶亮地望着範仲淹,眼中多有狡黠之色。“只可惜官家太過仁厚,不肯重罰他。以他父子作為,早該被驅逐出朝堂了。”
範仲淹不由失笑:“你這孩子,想的什麽呢。莫多管,此事自有包拯與大理寺的文彥博操心,你一個江湖人,管朝堂之事作甚。”
展昭撇嘴,倒真是乖乖的一字不說。
他哪裏是想管這勞什子的朝堂之事,這偌大朝堂,他只在乎老師一個——不不,還有尹洙叔叔,蔡襄叔叔,李纮叔叔,包大人……
朝政雖有荒庸之事,終有清流滌蕩世間污垢。
一如清風兩袖,天地自有浩然正氣。
範仲淹指着桌上方才正看着的邊防圖,對展昭嘆道:“如今西夏人蠢蠢欲動,雖是聽說李元昊有求和之舉,難保西夏兵不會進犯。邊關情勢不佳,官家自然擔憂,兵部尚書豈能是說罷就罷的?”
當真罷了他,只怕官家還不知能找到何人來代替……
“西夏李元昊麽?”展昭劍眉一皺,“老師,我曾聽小師弟說,李元昊去歲年末時已遣人向邊關的範雍送出求和信函了。”
展昭師弟丁兆蕙之父丁木梁乃戍守邊關的将軍,這等消息自然靈通。
範仲淹點頭,神情有幾分凝重:“此事我也聽朝中同僚說了,範雍先令諸軍據寨防禦,後聽聞李元昊派牙校賀真前去求和,便松了警惕之心。範雍此人好大喜功,太容易輕信……只是我擔心……那李元昊狡詐如狐,向來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未得勝績忽而求和,總透出三分古怪來。”
他見展昭聽得認真,一雙俊朗劍眉皺起,一派少年持重之态,不由失笑,忽然伸手從書架中翻出一個沉香木匣子遞給展昭,笑道:“老師在饒州任職時,曾從工匠那裏得來一件有趣的小玩意兒,想着你是江湖人,應該用得着,你瞧瞧。”
展昭接過,有些好奇地打開。
只見那匣子中盛着一樣精巧的玩意兒,乃是頂好的沉香木所制,一面有細圓小孔,下縛牛筋綁索,旁邊機簧可以轉動,內藏暗器,像是一件袖箭的劍弩。
展昭拿着那暗器,左右仔細看看,大睜着靈貓一般的清澈雙眼,專心致志地琢磨起這東西來。可惜他對機關之術并不十分精通,對其精妙之處也只能瞧出個大概來。
範仲淹見他玩得專心,不禁露出溫和寵溺的神色。“你這孩子從小就擰,莫要玩兒了,先随我吃飯去吧。”
展昭擡起頭望着範仲淹,雙眸漆黑水潤。
“老師可否将這個小玩意兒送給我?”
他素來性情內斂,又老持深重,鮮少對什麽東西露出過濃厚的興趣來,此一生中唯有對範仲淹與衍悔大師二人使過撒嬌耍賴這等孩子手段。
這表情着實稀奇……
範仲淹不由笑出聲來:“不過是随手淘換來的小玩意兒,你若喜歡,拿去便是。”他見展昭認認真真地準備将那木質的機關玩意兒收在腰上挂着的百寶袋中,忍不住問道:“真這麽喜歡這個?”
這孩子自小也不是沒見過這等精巧玩意兒,怎麽這次如此上心?
展昭卻搖頭,鼓起的臉頰和笑眯眯的模樣很有幾分小時候淘氣又癡頑的影子,看得範仲淹心情大好,繼續逗他。
“那你放在身上藏起來幹什麽?
展昭臉一熱,不知想到了什麽,明亮漆黑的眸子裏立即添了幾分歡喜之色。
“不是我喜歡……我有一個朋友,他平素就喜歡機關之術,這東西做得精巧,內裏關竅也頗有趣味和法門,我想送給他看看。”
說罷他頓了動作,只抱着匣子出神地站在原地,神色間有幾分說不出的惆悵。
範仲淹倒是聽出了好奇心,狐疑問道:“昭兒,你幾時交了這麽好的一個朋友?竟時時刻刻都念着他的喜好?”
展昭一笑:“就是前不久剛認識的朋友,那夜去孫榮府中夜探,正巧見他行俠仗義。”說着展昭摸了摸那木匣子,忽而一嘆,眉目間頗有些少年人的煩惱之色,“老師,我不小心得罪他啦,可不知該賠他什麽好,那把雁翎刀好像對他很重要……”
他時時刻刻念着白玉堂那把斷刀,心中慚愧,又委實羨慕白玉堂容顏風采,聞聽江湖傳言錦毛鼠機關之術了得,陷空島三峰六嶺各色陣法機關皆是出自他之手,今日在老師這裏見了這麽個精巧玩意兒,自然想着帶給他瞧一瞧。
範仲淹見展昭提起白玉堂時眉宇間一派神采飛揚,雙眸顧盼時笑意明亮,說起“得罪”二字,又是一派躊躇天真的表情,不由笑了。
“這有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