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暮千裏贈春冰
佳節将近,一連數日,京城夜市花燈如晝。
範仲淹此次本是回京述職,展昭亦是因他歸來,才匆匆別過小師弟,趕到京城。師生二人在京城中相聚數日,難得溫馨。此時朝堂上暗流湧動,為着西夏的局勢争論不休,範仲淹心系西北局勢多年,連日來也憂心不已。
然家國之事,歡愁參半,也絕非人力可以完全左右的。
只好暫且放下,靜觀其變了。
聽展昭為斷白玉堂愛刀之事為難,範仲淹遂另取出一個匣子,令展昭開看。待烏木匣子打開,裏面赫然是一柄寶刀。展昭取出一試,刀身平闊,霜刃清寒。不過是随意揮舞幾下,但見其光凜凜生寒如仙臺瑞雪,皎皎奪目似江海照月,揮之切金斷玉,削鐵如泥,端的是把神兵利器。
展昭忍不住贊嘆一聲:“好刀!”
範仲淹目光溫和地看他試刀,負手含笑道:“此刀名曰春冰,乃是友人所贈。我一介書生,自是用不着的。神兵利器,若只能沉寂于匣中,未免可惜。昭兒既有知己用刀,這刀便轉贈于你吧。”
展昭手指摸索刀柄,眼中歡喜不盡,又有幾分猶豫:“可是老師,這刀是別人送給您的禮物,心意極重,孩兒不敢奪愛……”
範仲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孩子過于多慮了,知己結交貴在知心,他的心意又豈是一把刀能說的盡……此刀既贈與我,當然由我處置。我拿着無用,豈不可惜?白玉堂既是刀法名家,你又斷他刀在先,此刀便是老師一點心意,你送予他吧——我知道你是想尋一把好刀,賠他那柄雁翎刀。”
他素來疼愛展昭,見展昭在家時屢屢提起那白玉堂,定是極喜歡這個萍水相逢的朋友。若兩人為一把刀生出誤會損了交情不免可惜,屆時昭兒必定遺憾,範仲淹身為長輩,又怎麽忍心見孩子不開心?
“老師果然知我……”
展昭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
範仲淹失笑:“你自幼在我身邊,什麽心思老師豈能不知道?”他略一揮手,飒然道:“老師這裏無事,你也不用拘在京城。你我師生已相聚數日,足矣。你心中記挂白玉堂,就去找他吧。來日春深,到別處來看老師便是。”
展昭心中不舍,捧着刀滿眼孺慕地望着範仲淹:“老師,上元佳節将至,我想陪您過一次佳節。”
他二人名義上是師生,卻是情同父子。此番難得會面,若佳節不能相伴,豈不遺憾?
範仲淹卻灑脫一笑,說道:“傻孩子,你我二人何時不可再聚,何用貪這一日?只要你來看老師,對老師而言,尋常日子便也如過節般。”他嘆了一聲,忽然感嘆道:“昭兒,自來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你今日如此在意這個朋友,能聚時何不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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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哪怕日後漸行漸遠,也不曾辜負此刻的情誼。
範仲淹想起當日那個孤高驕傲的青年,眼底終不免流露出一絲遺憾與感傷。
展昭聽得入神,隐約覺得老師說得極有道理,便恭敬地拜倒在地:“孩兒拜別老師,定謹遵老師教誨。”
範仲淹一笑:“去吧。”
翌日展昭辭行而去,京城距陷空島不算太近,快馬來去也需十數日。縱然展昭心中惦記贈刀一事,一路停停走走,也過了旬日。待到了松江地界,正月已然過半,他循着江面極目而去,若是蕩舟江上,陷空島盧家莊便遙在目前。
上元佳節世上人人團聚,他卻為見白玉堂,竟是一個人在路上孤身過了……
展昭不禁失笑。
然而他心中無盡歡喜甘願,也甚是灑脫。
老師說得對,挂念時自該去相見。他低頭拍了拍懷中的春冰刀,唇角笑意春風沉醉。
暮色漸濃,展昭奔波日久,風塵仆仆,想着天色太晚,便先尋了家客棧暫住一夜,明日再去拜訪陷空島諸人。
月娘初升,星漢璀璨。
展昭用完飯正想喚小二送水沐浴,忽聽得樓下院中隐有金戈之聲,心中頓時一凜。他疾步走到窗邊匆匆掃一眼,待見了陣中那人,又驚又喜!見故人空手對敵,不由立時擡手抄起包袱裹着的春冰刀,推開了窗棂,口中朗聲喚道:“白兄接刀!”
那人正是數日前負氣離開的白玉堂。
院中那原本被四五個精壯蒙面漢子圍困住的白玉堂顧不得擡頭,耳畔聞風聲隐約,聽風辨位。他聽着聲音熟悉,料想樓上是友非敵,也是大膽,當真依言伸手接住了樓上人扔下來的物件。
蒙面人見他有援手,俱各一驚,紛紛疾步搶攻,只盼壓他一頭。
白玉堂接了春冰刀随手一揮,衆人只見寒光照面,勁風襲來,院中紅白梅花紛紛落地,迷人心眼。
“果然寶刀,樓上兄臺謝啦!”
白玉堂神色一喜,頭也不擡,寶刀在手如有神助,打得越發淋漓興起。他功夫本就奇高,此番在客棧偶然遭遇突襲,步伐卻分毫不亂,招式大開大阖,以一敵五,竟不露頹勢,令人嘆服。
展昭憑窗凝眉,一手按住自己的巨闕劍,蓄勢待發,為白玉堂掠陣,一邊朝樓下院子裏衆人望去,将院子中的情形看得十分明白——
那些蒙面人雖是以衆敵寡,比起白玉堂的功夫來還是差了許多。
展昭放下心來,也不說話,只立在窗邊靜靜觀戰。
那些蒙面人先前就沒占到便宜,此時白玉堂又得展昭贈刀之功,這些人更無勝算,心中已怯。勉強再鬥片刻,五人中已傷了三個,且皆是斷筋裂骨之傷——錦毛鼠白玉堂一貫以心狠手辣聞名,此番被犯到頭上,哪有不出手狠戾的道理?
也合該這些人倒黴。
“莫糾纏,先撤!”
白玉堂收勢揮刀,正待要追,卻聽得樓上那熟悉的清朗聲音喚道:“白兄,窮寇莫追,焉知對方沒有埋伏等你?”
哪裏來的多管閑事之人,也來管白爺爺——
白玉堂未先言謝,劍眉就狠狠一皺,心中對此人出言攔阻他行事十分不滿,正要譏諷,卻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聲音怎麽……耳熟得緊?
白玉堂不禁循聲,擡頭望去。
“是你……展昭?”
如水月色中那人俊眉朗目,宛如墨畫,看得白玉堂心頭一怔。他方才還在想是哪個“兄臺”在危急時甩手贈他一柄寶刀,卻沒想到“冤家路窄”,正巧遇見的便是這幾日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人。更沒想到,此人憑窗立在一室如水月光中,卻是說不出的溫雅好看。
展昭聽他喚出了自己的名字,沒來由一陣歡喜,點頭道:“正是展某,白兄別來無恙?”
那份氣惱不知不覺消散無蹤。
白玉堂燦然一笑,将春冰刀抗在肩頭,身形一動,便如鲲鳥展翅,肋下生翼,随風而上九萬裏,眨眼間便攀着廊柱上的紗帳,輕飄飄地落到了走廊上,又直接翻過了窗子,霸道地闖入展昭房間,懶洋洋地擡頭,嚣張一笑。
“白爺爺能有什麽事兒,自然是無恙。”
白玉堂半挑眉,懷抱春冰不舍得放手,似笑非笑的模樣多情又無情,輕薄又純真:“倒是你怎麽跑來松江啦?”
他語氣中自在調侃,全無生疏惱怒之意,可見心情甚是不錯。
燭火照面,暖意融融。
展昭見他長身玉立,神采飛揚,趕路的疲憊不由一掃而空,含笑望着被白玉堂抱在懷中的春冰刀,誠摯地說道:“數日前展某不甚斷了白兄的雁翎刀,心中慚愧,此次回京拜見親長,讨來一把寶刀,特送來松江,贈予白兄,還望海涵。”
白玉堂一怔,不禁問道:“展昭,你莫不是特意來送刀的?”他輕輕摩挲着掌中的春冰,俊美面容上神情冷冷淡淡,目中卻有喜愛之色。
此刀确實珍貴,方才戰中他不過一試,得心應手,好不快暢!
見白玉堂眼中歡喜,展昭唇角勾起滿足的弧度,也不說話,然而那意思卻是分明清楚的——不是特意來送刀,怎會跑來松江尋你?
“展昭,那日斷刀之事我心知不能怪你,你不必如此在意。”白玉堂微微側頭,凝目望向展昭,他漆黑眸子如同黑曜石一般,桃花鳳目中光芒隐隐,玩笑也開得半真半假,“你如此盛情,若不愧領,倒顯得五爺忒是小氣了……”
只是他口中說着“小氣”,那臉上神色卻是驕傲萬般,理所應當,沒有半分“愧領盛情”的客氣。
展昭搖頭道:“那雁翎刀是你心愛之物,不管如何确實是我所斷,展某将春冰贈予你本是應當,白兄何來‘愧領’一說。春冰雖非上古神器,亦是刀中珍品,白兄若不嫌棄,還請收下。”
說罷他凝眸認真望着白玉堂,那眼中期待之意令白玉堂心口微微一窒,鬼使神差般點了頭,斜飛的劍眉挑出一天一地的□□。
“春冰……甚合五爺脾氣,好名字!再推脫便是五爺小氣還計較這事兒了。”白玉堂愛惜地撫摸了一把春冰,忽然一笑,“展昭,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今夜你既贈我以春冰,五爺便請你喝酒吧。”
這麽晚……喝酒?
彼時月色深沉,清朗顏色灑滿人間,星辰寥落。展昭本是心中猶豫,但擡眼見白玉堂眉目英挺,興致勃勃之态,竟是不舍拒絕,遂含笑點頭。
“白兄請的酒,自然是不能錯過的。”
白玉堂自己就生性豪爽,聽展昭應得痛快,又得了寶刀,心頭稱意,一手握了寶刀,一手搭上展昭的肩頭,笑吟吟地說道:“二十年的女兒紅,怕醉麽?”
他二人不欲驚動旁人,索性直接翻窗而出。
寒冬将過,冰梅欲謝,一點殘香似有若無,沾上衣袂不去,倒也有幾分纏綿情致。
展昭被白玉堂帶着走,聞言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展某酒量一般,不比白兄海量,這二十年的女兒紅,怕是要醉的。”
白玉堂哈哈一笑,露出滿不在乎的神色來:“醉倒又何妨?有五爺在,醉了也不打緊,斷不會叫那人牙子将你賣了去。”
松江府不比京城繁華熱鬧,此刻夜深人靜,長街寂寂無人,唯有風聲吹動門簾燈籠,發出低低的嘆息般的聲音來。因佳節方過,滿街樓頭花燈搖曳,燭影重重,遠處不知是何處人家,還在放着煙花。
那火樹銀花美不勝收,绮麗萬狀,只是在這夜半無人之時響起,無人觀賞,聲聲寂寥,反而平添了幾分繁花向晚的清寂孤凄之意。
白玉堂十分佻達,熟門熟路地領着展昭穿街走巷,行了片刻,也不敲門,輕輕巧巧翻身躍進了一家後院中。展昭擡頭見那院子前頭“江寧酒坊”的錦旆随風飄蕩,心中一動,還沒來得及出言問什麽,就聽白玉堂低聲笑道:“展昭,莫猶豫,随五爺來,且輕聲着些。”
展昭遂在月色中淺淺一笑,身形如穿雲靈燕,無聲無息地跟上他。
這兩個堂堂俠客,竟似頑童一般,潛入了酒坊的地窖,悄悄取出了兩壇酒,又返身回到酒坊屋頂坐下,共邀明月對飲。
展昭抱着酒壇,有些好奇地看着白玉堂:“江寧酒坊不是令堂的産業麽?怎麽白兄取酒,卻還……”
如此偷偷摸摸……
這話展昭自然不好說出口。
白玉堂側頭注視着展昭那雙清亮漆黑眼眸,不由一笑,俊美眉目有幾分頑劣神氣:“你有所不知,我幹娘對美酒一向比對兒子上心些。若知道五爺拿了她兩壇陳年女兒紅,不知該心疼成什麽樣,又要念叨爺啦。”
不僅要念叨,還會掐着耳朵不放……錦毛鼠堂堂男兒,被自家幹娘掐着耳朵一頓數落,臉面該往何處放?
白玉堂一哂,仰頭灌下一口女兒紅,滿足一嘆。
酒是好酒……
人倒是也有幾分稱心順眼……
他瞅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眸正神清的展昭,笑容裏多了幾分真心——這人千裏迢迢為給他送刀,這番深情厚誼,不需言說,白玉堂自記在心中。
展昭太重情義,倒是叫他往日刻薄性情,半點都不能在此人面前發作。
“美酒直須與知己共飲,若只私藏在酒窖之中,豈不可惜?也辜負了這經年累月的醞釀和久候之意。”展昭喝了一口酒,才抱着酒壇認認真真地對白玉堂說道,“素聞江寧婆婆為人飒爽,實乃女中豪傑,白兄取酒,定不會被念叨的。”
白玉堂忍不住失笑:“你這個人性子忒是愛較真,我幹娘什麽脾氣,五爺自然清楚。喝酒喝酒,廢話少說。”
他二人分明相識不過數日,此刻卻如相處數年一般,言談默契,毫無生疏之感——那日在鳳陽府本就欣賞對方意氣行事,只不過是手段有差,生出分歧。然而古來君子便是和而不同,些許分歧,又有何妨?
得此君千裏贈刀,展昭如此行事倒也有幾分林下之風。
白玉堂心中自然承情。
展昭領會得白玉堂眼中意思,點頭一笑:“展某自當奉陪。”
皓月當空,晴風拂面,展昭兩頰已有薄紅,雙目卻依舊清正明亮,忽然問道:“白兄,剛才在客棧的時候,你與那些蒙面人可是有仇怨?”
他一開始就想問這個問題。
白玉堂雖行事狠辣,仇家也不在少數。只是他年少成名,武功高絕,又最是愛憎分明,磊落俠義,尋常人哪裏敢這般明目張膽地向他白玉堂尋仇。
“素無仇怨,不過是不小心惹來的麻煩。”
白玉堂冷冷一笑,眸中有寒光一閃而逝:“說起來,這麻煩與你也有關系。展昭,你可還記得青雲镖局我四哥他們劫镖一事?這麻煩與孫家有極大的幹系。”
展昭見他臉色難得如此嚴肅正經,不由坐直了身子,凝眉問道:“是什麽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