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萬裏江山豈容欺

酒正半酣,明月恰好。

白玉堂斜睨一眼展昭,見他劍眉皺起的模樣十分端肅認真,有些好笑,伸手從懷中取出那封信函,慢悠悠遞給他。

“這是當日五爺與那孫毅交手之時從他身上摸出來的信函,我想應該就是這東西給五爺招致來了殺身之禍吧。”

展昭接過信函,還沒去看信函中的內容,便見了白玉堂這般輕慢無謂的态度,沒來由眼底閃動着幾分憂色:“白兄……”

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令白玉堂生出好奇之心,又甚覺婆媽,于是催促道:“有話就講,莫如此吊五爺胃口。”他這話說得略刻薄,展昭卻絲毫沒有放在心上,仍是用那種清湛又關切的眼色望着他,聲音清朗,面容溫潤。

只聽他說道:“我知白兄是藝高人膽大,不過向來江湖風波險惡,白兄還是謹慎些好,盼白兄多保重。”

這是……

白玉堂先是忍不住一惱,心說“你這人恁地婆媽”,聽的心中不痛快,然而他側頭正要去諷刺時,但見展昭眉目清俊,眼底關切神色萬般認真——這份拳拳之意如此誠摯,反倒叫白玉堂滿腹刻薄之語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中有脈脈溫情流淌。

這感覺委實陌生得緊。

白玉堂這人生來得盡萬千寵愛。莫說昔日年少在家中有父母兄嫂百般憐愛,便是後來家遭變故,親眷凋零,也有幾位義兄嫂與幹娘疼寵維護。他平生最不缺人挂念,故而極少被感動,素來也驕傲輕狂。

親人疼愛縱容他,或因血脈相連,或因十數年情分,但展昭呢?

他二人無親無故,展昭何至于如此記挂他?

這人是真心實意關心他,為着給他送刀,竟是連上元佳節都錯過了。雖說江湖人慣來無拘無束,四海為家,但天下誰不希望能與親人佳節共聚?展昭離了京城家人,千裏迢迢來到松江,不過是因無心斷了他的刀——但這本非他之錯,如此情誼,當令人動容。

五爺再是驕傲任性,又豈能曲解對方這份好意?

白玉堂暗暗一嘆。

莫不是天生來克五爺的,一顆硬朗男兒心生生叫他看軟了去……

Advertisement

“五爺哪能那麽不識好歹,自然知道保重。”白玉堂惡聲惡氣地回答,那神态卻不似惱怒,反而有玩笑之意,“不過是尋常宵小之輩,被五爺攪散了什麽陰謀詭計,惱恨了起來便使出這等無賴手段,五爺何懼他們!”

展昭這才微微一笑,拆開了那信細細閱讀,待過了片刻,那眉頭皺的越緊,臉上也現出十分的怒容。

“豈有此理!”

那信函內容大逆不道,是個大宋好男兒看了都要生氣的!

白玉堂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又仰頭灌下一口酒,難得露出沉穩的神色。“孫珍身為大宋的兵部尚書,竟做出如此茍且之事,萬死難贖其罪!”

展昭皺眉道:“白兄想将這封信函送往何處?”

此函乃西夏國主李元昊親筆所書,信中言道先前遣牙校賀真求和一事正是為迷惑範雍所為,囑兵部尚書孫珍在朝堂之上惑主進言,以打消宋廷的戒備防戰之心。

孫珍此舉乃通敵叛國之行,若起烽煙,實有負天下之人!

白玉堂答道:“這事兒五爺既遇上了,自然不能不管。我本欲将此信送往邊關,奈何路途遙遠,此去往返不便,五爺唯恐誤事,便先将信函內容述明,交給我四哥送往邊關守将之手。孫家那幫不開眼的這十幾日天天追着煩擾五爺,五爺就陪他們玩玩,也好為我四哥掠陣,免得孫家人誤了他的事兒。”

聽聞範雍剛愎自用,這等人出長延州,官家還真是恁的心寬。此番讓四哥帶信去延州,也不知道那範雍是否會相信他們江湖人之言……

白玉堂毫不客氣地露出譏诮神色來,心中卻有幾分無奈。

家國大事,匹夫有責。

再看不上那個範雍為人,這封信函也勢必要去。

展昭拿着信函沉吟片刻,忽然憂心道:“白兄熱血,令人嘆服。只是此事……”他想起前幾日在老師書房中看到的邊防圖,便将範仲淹種種分析,盡皆告訴了白玉堂。“老師的意思是範雍此人自負,邊關将士進言他全然聽不進去。若要令他改變主意,只怕是要官家親令行事。”

他側頭望着白玉堂,說道:“不如我與白兄回京城一趟,将此事說開?若是那範雍大人不肯信任蔣四哥,咱們也可略盡綿力。”

向誰說開……

自然是穩坐丹墀之上、龍椅之間的那位。

白玉堂有些驚訝地回望展昭,唇角輕勾,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眼底光芒卻是興味盎然:“展昭,那夜在鳳陽太守府,五爺還道你是個迂腐膽小之人。今夜聽你此語,倒是頗有幾分膽色,不負‘南俠’之名!”

這話說得好生輕狂!

展昭卻不惱,只莞爾一笑:“大丈夫行事不拘手段,自然是要随機應變。那夜在太守府,你若當衆殺了孫榮,定會惹上一身無妄之災。你我雖是江湖人無拘無束,難道能絲毫不顧念家中親人?國有國法,我輩習武之人,當以替天行道為己任,卻也不是能輕斷人生死之輩。白兄……”他極輕地嘆一聲:“你是極灑脫快意之人,展某不忍見你被紅塵拘束,原也是我多慮,還請白兄見諒。”

俠以武犯禁,孫榮縱然該死,也該死在朝廷律法之下,而不是他們這些江湖人之手。

展昭心中視原則極為堅定清明,卻隐約知道這些話定不為白玉堂所喜,後面那些勸誡之語,也就不願再說了。

他知道白玉堂性情恣狂,平生無所畏懼,若當真聽得進去這番話,便也不是白玉堂了。

白玉堂何許人也?

生死由己,來去如風,豈容規矩束縛!

“展昭,你這人……”

白玉堂忍不住一揚眉,果真聽得心中不快,嫌他啰嗦,但轉頭見此人沉靜如江流長川,眸正神清,一身正氣,也知此人性情如自己般驕傲堅定,定不是會為旁人口舌所動之人。

其實有甚可争,他快意灑脫,展昭君子端方,二人雖行事手段不同,只那日在鳳陽太守府中所為,便能看出皆是義薄雲天之人。

殊途同歸,有何不可?

展昭微微詫異地看着白玉堂朗聲一笑,他疑惑的時候雙目神采愈發安靜溫和,那般靜靜思索的模樣認真又專注,清朗容顏溫潤如玉,叫人喜煞。

白玉堂看得心情飛揚,不由擡手搭在了展昭的肩膀上,笑吟吟地戲谑道:“展昭,你這人有時候雖呆了些,迂腐了些,不太合五爺的脾氣,卻也有趣得緊。好極,五爺認了你這個朋友。”

話音未落,他不由分說地拉着展昭開始拼酒。

“來來,此事你我也不過是盡人事罷了,來不來得及,都不妨一試,男子漢大丈夫,只求問心無愧。正經事留待明日再論,今夜你我對飲,這足年的女兒紅,我幹娘私藏已久,今日五爺既偷了出來,且與我喝個盡興。”

展昭先是哭笑不得,神色漸轉無奈,但眼底光彩又萬分喜悅,豪氣頓生。

“白兄相邀,展某自當奉陪!”

且暫盡酒興,待第二日酒醒,再趕赴京城,與老師商議此事吧。朝堂之事,他二人不過是江湖草莽,到底不懂那風波詭谲。

白玉堂說得對,盡人事,便無愧無心。

展昭恬然一笑,自去與白玉堂長風共醉。二十年的女兒紅,若不醉倒,豈非辜負了良辰知己?

白玉堂随手一擲酒壇,由它咕嚕翻滾。轉頭見展昭果然醉倒,兩頰淡淡緋色,卻是安安靜靜地枕着雙膝,星眸半張半阖,不吵不鬧地凝視着自己,模樣乖巧,好似自己小時候養的一只家貓,眼眸流轉,眷眷多情。

“貓兒……”白玉堂脫口而出,輕輕喚他。

展昭仍是茫然而天真的神情,枕着膝蓋望着他,一語不發,神色卻甚是歡喜信賴。

他徹底醉了……

冬末夜色寒涼,白玉堂沒來由一嘆,靠着展昭坐下,胳膊貼着他的,真氣流轉,身體微微發熱,給展昭一點暖意,漸漸竟也困倦起來。

一天一地一雙人。

明月如水,柔情萬般,千古長明,照着屋頂上安眠的那一雙兒郎。有清風不遠萬裏,翻湧着江潮,缱绻難言。

翌日天明。

展昭想到京城與松江府相距甚遠,這信函內容十分要緊,斷不能在路上拖延,便欲先飛鴿傳書告知于範仲淹,又恐路上有意外,丢了信函倒也十分誤事。仔細想一想,這信鴿飛得未必有他二人寶馬腳力快,為策萬全,還是随身攜帶為上。

二人商量半天,只好快馬加鞭,趕往京城去。

寶馬神駿,一路馬不停蹄。令白玉堂有些疑惑的是,他與展昭一路上竟沒有再遇到孫家人的煩擾,出乎意料的順遂。

他将此事與展昭說了,展昭眉間不由添了幾分隐憂——孫家人初時那般阻攔白玉堂,緣何此刻忽然放棄?

莫非……邊關有變?

兩人心中縱然急切,也無可奈何,只盼邊關無事。如此趕路,足足跑了十三日,才算是到了京城。

暮時抵京,因展昭提議,兩人便先奔至甜水街榆樹巷深處的範家,白玉堂已知範仲淹正是春冰的原主人,雖承的是展昭的情,也該前去道謝。何況範仲淹名滿天下,如此清正名士,白玉堂心中也是欽佩的。

“老師,白兄便是我數日前與您提過的那位好友。”

範仲淹站在書桌前細細打量,見白玉堂年少華美,眉清目秀,亦是一身正氣,心中不由暗暗誇贊。待瞧見白玉堂手中的春冰,神情更是溫和,他望着白玉堂,話卻是對展昭說的:“白少俠風采過人,春冰有如此之主,也是幸事一樁。”

白玉堂拱手,大大方方笑道:“還要多謝先生割愛,白某愧領,得春冰亦是白某之幸。”

範仲淹不由莞爾搖頭,說道:“白少俠莫謝我,老夫也只是借花獻佛罷了。”

他忽然嘆息一聲,眼中頗有滄桑之色,卻含笑望着白玉堂,又望一望展昭,心中安慰。

“昭兒難得帶朋友回來看老師,想必很是看重白少俠。江湖多險惡,日後還盼你二人同行,各自珍重。縱然世事多變,也望你們此心如初。”

這不過是長輩尋常的殷殷囑咐,但展昭卻知老師多半是思及他半生宦海浮沉,知交零落,當年詩友漸漸疏遠,觸動心頭傷情,這才有此心願,不由上前幾步,一雙眼清澈堅定。

“但請老師放心。”

那聲音溫潤,似有慰藉之意。

範仲淹微擡手,似是想要輕撫展昭發頂,又礙于白玉堂在場,不好将展昭當作稚子一般,薄了他的臉面,便一笑作罷,只說道:“我聽你二人相交之事,已知你們性情大為迥異。昭兒一向思慮慎重,心性仁厚,白少俠卻潇灑不羁,不拘手段。但你二人俱是俠義之人,必能肝膽相照,老師心中甚慰。”

白玉堂聽範仲淹一番話,先是有些詫異,但轉念想到,範先生在朝堂上素有耿直倔強之名,早年甚至被污有朋黨之謀,累得一幹知己同遭貶谪。最慘烈時,朝堂幾乎人人避他如蛇蠍,唯恐被牽連,想必是多有別離,見慣世情,格外心有戚戚吧。

“範先生,我與展昭既是朋友,日後自當風波同赴,一世為友。”白玉堂斜睨展昭一眼,忽而狡黠一笑,“這貓甚呆,做事情想三想四,沒來由愛操心,五爺自會看顧着他,不叫人拐騙了去,範先生放心就是。”

同樣是一句“放心”,展昭道來便令人覺溫潤沉靜,白玉堂說來卻是無盡的飛揚恣意。

範仲淹奇道:“貓?”

白玉堂無賴地瞅着展昭,嘻嘻笑道:“我瞧這貓兒人前穩重,做事細致,心思靈巧狡黠,在先生面前又是懂事乖巧得緊,可不似是一只貓兒嘛。”

他這番話在長輩面前道來,說得極為輕薄無禮,可偏偏透着切切的親昵之意,唇角笑意朗然,叫人只有無奈,卻半分都惱不起來。

罷,也算是這耗子本事……

展昭耳根一點薄紅,似嗔似惱地白了他一眼,沒忍住在老師面前與他鬥口道:“白兄號為錦毛鼠,張口就是貓兒,不怕麽?”

倒是忘了這一茬了……

這貓口齒伶俐,哪有半分乖巧,分明是腹黑!

白玉堂眼眸滴溜溜一轉,笑得狂妄恣肆:“五爺是上天入地獨一只不怕貓的錦毛鼠,呆貓可怕了麽?”

這口舌委實無聊,展昭也撐不住笑出聲來:“白兄莫耍嘴皮子,且與我老師說一說咱們回京的正經事吧。”

範仲淹見他們相處融洽,自是高興,再一細想白玉堂一口一句“呆貓”但有親厚之意,絲毫無折辱之心,不過是小孩子玩鬧,無傷大雅,索性就由他們鬧去了。

“什麽正經事兒?”範仲淹見兩人神色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不由關切道。

白玉堂取出那封信函,任由展昭将事情複述一遍。

範仲淹聽後半晌無言,最後方苦笑道:“晚了。”

展昭驚詫問道:“老師此話何意?”他心中一沉,隐約猜到了什麽,忽而又緩緩問道,“老師……邊關是不是出事了?”

白玉堂臉上亦不由微微變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