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北地狂沙掩戰鼓
延州地處西北,去京城萬裏之遙,兩地要及時互通有無實在太難,範仲淹從朝堂上獲取的消息基本無益。
白玉堂心中焦灼,不耐久等,立時就要出發趕往延州。
展昭自然須陪同。
範仲淹命範安為他們略收拾一番行囊,目送那兩個少年快馬離去,心中縱有諸多隐憂,卻也阻攔不得。
只盼他們前路平安。
……
展昭與白玉堂仗着千裏神駒,星夜兼程趕往延州。待二人行至大散關,已是滿目西北風情。黃沙滔天,狂風漫卷,杉樹矮小,湖泊稀少零星,赭紅色沙石滿布。每當它們在風中流動時,但見沙海在殘陽下如血色一般蒼涼。
到了西北,白玉堂那一身白衫就看不得了,染了沙塵灰蒙蒙的,展昭那身藍衫倒還好些。他們尋家客棧稍作休憩,展昭見城中居民人心惶惶,俱是步履匆匆,臉上不由露出幾分憂色。
入鄉随俗,兩人在客店之中換了衣衫。
範仲淹年輕時曾多次赴西北之地游歷,對此地氣候甚是了解,故而為白展二人打點的行囊十分妥帖。他讓範安為二人準備的衣衫俱是深色,大氅溫軟厚實,夜間可禦嚴寒,又置辦了圍巾酒囊等物,确保他們一路跋涉無虞。
白玉堂換好衣衫,見展昭眼睛不眨地瞅着自己看,不由笑了,戲谑道:“呆貓,難道五爺這般好看?”
展昭臉上微熱,回過神來便輕咳一聲,回道:“江湖素傳白五爺嗜白,非白衣不穿,如今看來倒未必是真。”
白玉堂挑眉道:“五爺确實喜歡白色,但‘非白衣不穿’雲雲,純屬子虛烏有,江湖傳言怎能當真?試想我輩武林中人,行蹤不定天涯飄蓬,哪有許多講究?若出門在外——譬如今次這般,難道五爺還能一身白衣招搖過市麽?豈不是無謂矯情,添人笑柄。”
他說完想起方才那呆貓看自己看得入神的模樣,又起了捉弄展昭的心思,不由一手搭上展昭的肩膀,将臉湊近了,含笑認真問道:“貓兒,莫不是五爺這一身深青衣衫難看,入不得你這呆貓的眼?若果真如此,五爺拼着給人笑話,也得換回白衣……”
展昭只見一張俊臉湊到近前,那雙桃花鳳目漆黑燦亮,眼尾微勾,說不出的風流惑人,又豈止是好看而已?
“白兄說笑啦,沒有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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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原也是聰明機靈的少年,只是他在白玉堂面前總有幾分遲鈍摯真。哪怕分明聽得出來白玉堂是在說笑,但不知為何,今日尤為老實,往常那點淘氣,收斂得一絲不露,話也說得老實起來:“白兄天人之姿,斷不會因為一身衣衫有所損減,這深青顏色也十分好看。”
話音未落,展昭心中就有些後悔之意——似乎贊他好看有輕佻孟浪之嫌,白玉堂為人素來驕傲,自己這般說話,會不會惹惱了他?
他不禁有些擔心地望着白玉堂,一雙漆黑清湛的眼眸裏露出點抱歉的意味。
好似一只不小心闖了禍又怕被責備的貓兒,無辜極了。
白玉堂當然不惱。
他笑吟吟地望着展昭,搭着對方的肩膀親昵地說道:“呆貓,你緊張什麽?五爺是絕不會惱你的。”
光看着那貓兒略帶緊張的模樣就足以令白五爺心情大好了,這人性子時而狡黠,時而純真,逗起來當真有趣。那句“好看”若換了旁人來說,惱不惱得看五爺的心情。但話是從展昭口中說出,白玉堂便只聽出了萬分真心,沒來由一陣得意。
見他不生氣,展昭便笑了笑,說道:“此地距離延州已經不遠了,我們不如出去打聽一番延州戰局?”
想起此刻情形不明的四哥,白玉堂也收斂了玩笑的心情,點頭應道:“好。”他想了想,又對展昭說道:“到時候如果打探不出什麽消息,也可找消息販子打聽去。”
展昭欣然同意。
二人出得門去,也沒有走遠,只在客店附近轉悠。這裏是大散關附近的一座小鎮,名叫眉縣。此鎮人煙混雜,有不少外族與漢人混居于此地,民風甚是粗犷彪悍。
西北小鎮不比江南之地,飲食也甚是粗糙,面食、肉食為主。鎮中客店不愛精工細作,只混着加鹽和幾味佐料草草煮了,談不上美味,可勝在食材鮮香,原汁原味。只是這店家竟還是以姜鹽煮茶,叫展白二人心中詫異不已。
其時中原早已不用姜鹽煮茶了,五代亂世終結後,此習俗便漸漸絕了。展昭少時游歷川蜀一代,見過那邊的人還保留着這樣的口味。
“你說,這酒家的老板娘會不會是川蜀中人?或者西北之地煮茶都這樣?”展昭端着茶喝了一口,這味道依然不太合他胃口。
白玉堂幹脆給他倒酒,叫他不要勉強自己喝茶了。
“難說。呆貓,不喜歡就不要喝啦。”
展昭和白玉堂雖是江南人,也是江湖中人,走南闖北慣了,各地風土人情都見識過,食物倒還是能習慣的。入鄉随俗,二人便各自叫了一碗爐齒面果腹。他們平日裏何曾見過對方一雙筷子吃面條,都覺得彼此有趣,不禁相視一笑。
這西北爐齒面柔韌光潤,頗有嚼勁,湯汁鮮香濃郁,入口暖身,連口味頗為挑剔的白玉堂都沒嫌棄。
只是到底味道略重,習慣了江南清淡飲食的展昭吃了一半,有七八分飽也就停了筷子。白玉堂原本覺得與展昭對坐吃面一事很是難得,吃得津津有味,見展昭停了筷子,自然也就不吃了。
更兼有一件好事,令白玉堂心喜停箸——眉縣産名酒太白。
此酒取水乃太白山巅的積雪化水,清甜潤澈。所釀太白酒醇和綿甜,異香欲醉,卻是一口入喉如吞刀光,片刻間胸腹間俱是烈日,暖洋洋燒灼着,哪怕喉嚨熱辣辣的,也甚覺舒爽。
眉縣人從不用杯盞飲酒,只拿最普通的黑陶碗倒滿,襯着烈酒風情,粗糙豪爽,頗合白玉堂性情。
他再滿一碗酒飲下,總算是略緩了緩心頭焦慮。待轉頭見了展昭薄緋臉色,不禁就是一笑。
到了西北,展昭自也是大碗喝酒。可那呆貓酒量不比五爺,況且這酒可不是江南人家那等綿軟之物,後勁十足,委實辛辣得緊!酒過三碗,展昭臉上已是暈紅遍布,唯有一雙貓兒眼依舊清湛明亮。
白玉堂懶洋洋地斜坐着,端着酒碗笑吟吟注視展昭。
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帶着武人柔韌藏鋒的勁道,那食指攀着碗沿,牢牢扣住了黑青陶碗,姿态豪邁。
偏偏他白皙的手指與黑青的陶碗相互映襯,桌上春冰刀鞘冷白寒硬,隐然生光,森然迫人……這番景象竟有一種叫人目眩神迷的華貴與清雅,如洪荒将士一般英縱風流。
“貓兒酒量既淺,就不要逞強。西北苦寒,你喝幾碗禦寒就好。”白玉堂手指輕動,含笑對展昭勸道。
北地嚴寒持久,此時才二月,夜間凍寒襲人,喝酒暖身本是北地習俗。
展昭只摩挲着掌中酒碗,溫文一笑,眼睛望着那端着托盤走向他們的老板娘,若有所思。他與白玉堂來時就打聽過,這“天涯酒家”的老板娘風憐目不是尋常女子 ,背後大有來頭,靠山穩當得很。若要打聽邊關風吹草動,問她準沒錯。
“酒菜已齊,客官慢用。”
白玉堂這才回過神來,見展昭目光停在老板娘身上,也端着碗打量起來。
這位風憐目姑娘面容姣好,雖看不出真實年紀,但觀那一雙滄桑的眼,定然不再年輕了。她眉目冷淡,倦色微悒,裹着一襲紅錦軟綢,內裏是純白襦裙,裙上流蘇纓絡精工典麗,長長的披帛飄逸,手腳腕間玲珑的金鈴随着走動的步伐,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酥胸半掩,一截皓腕外露,衣裝發式頗有大唐遺風,令人倍覺雍容華麗,不覺得輕佻,也是難得。
風憐目放下酒菜剛轉身,便聽到那男人溫潤地說道:“風姑娘,且請留步。”
她聽着那男人聲音頗悅耳,不由生出幾分興趣。
風憐目腳尖微旋,紅錦軟綢飄動,那烈豔紅雲飛轉,女子輕盈曼妙的身姿令客店中的客人屏息失神。
一個人的風華氣度原來是不為年齡所移轉的。
紅錦徐徐曳地,衫影散去,露出女子豔麗的眉目:“知道我姓風?”那語調平緩,甚是動人。
“風姑娘久居西北邊關,消息靈通無人能及,眉縣怎有人不知姑娘名姓?”展昭溫和笑道,“不瞞姑娘,我二人路過此地,欲往延州而去,想向姑娘打聽些消息好過路。”
風憐目倦懶一笑:“原來是問消息來了。”
她不置可否,坐到了展昭對面的位置上,手臂一伸,略擺了兩擺,紅錦滑落,皓腕如凝霜雪。
跑堂的小厮立時捧了只幹淨的黑青陶碗,恭恭敬敬地遞到了風憐目的手中。
展昭心細眼尖,看到那只陶碗上精雕細刻着戰場殘煙——遍野的白骨凄寒森然,破敗染血的旌旗,枯槁焦黑的大地,以及握着長戟的年輕将軍那深刻冷峻的面容,叫人能覺出一派蒼涼來。
白玉堂自然也看到了,心中暗暗贊了一句“眼光不俗”。
不管他二人如何想法,風憐目單手執碗斟酒,太白酒溢出酒碗。風憐目放下酒壇,也不看白玉堂,只瞧着展昭,半晌沒言語,看得白玉堂漸漸惱火。
展昭少小失怙,多年寄居寺廟,走江湖時也常以君子之道持身,從來是見女子絕不直視其面容以示禮貌。此刻他被風憐目如此肆無忌憚地望着,不免臉上微燒。但展昭若出言提醒,又難免令女子面臨窘迫的境地,以他溫和的性情,自然不忍。
白玉堂放下酒碗,挑眉戲谑道:“風姑娘如此盯着呆貓看,是看上他了麽?”白五爺素來任誕不羁慣了,絕無展昭那麽多顧慮,言辭也刻薄無拘。
換了尋常女子,聽了這話也該羞窘難當。
然而風憐目是一生沒紅過臉的女子,真論年紀做他二人母親也綽綽有餘,區區幾句擠兌的話又算得了什麽?
“你這二人倒也有點意思。”風憐目難得微微笑了一下,她舉碗仰頭,一碗酒入喉,然後又倒滿一碗,如是三次,竟是連飲了三碗酒而面不改色。
看得展昭心中暗暗咋舌:如此酒量……實乃女中豪傑。
白玉堂正覺此女性情古怪,便聽風憐目仍舊是倦懶歪頭瞧着展昭,慢吞吞說道:“問我消息,就得守我的規矩,先滿飲三碗太白,再來問我。”
“這是什麽規矩?”
展昭怔住,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白玉堂已沉聲開口:“方才我們打聽過了,風憐目此處買賣消息,并無這條規矩。”
他看不慣風憐目如此戲弄展昭,也絕不允許這只量淺的呆貓被旁人灌醉!
風憐目這才詫異地正眼打量起白玉堂,奇道:“我與他講話,你摻和什麽?”她似乎懶得理會白玉堂,也絲毫不受白玉堂那俊美容貌的影響,只溫和地看着展昭:“不能喝麽?”
展昭見白玉堂眉頭一揚,已有發怒的先兆,暗暗在桌下拉了一下白玉堂的衣袖,這才望向風憐目:“風姑娘,在下也并沒有聽說過這處有如此規矩……”
他不善飲,太白酒又烈,方才他已經陪了白玉堂數碗,再飲三碗,怕是要醉倒,心中便有幾分為難……
風憐目溫和地笑,仿佛在與他談論天氣一般,口吻自然之極:“這是我方才見了你定下的規矩,喝麽?”
白玉堂鳳眸微寒,已按上了桌上的春冰刀。
展昭卻突然輕輕拍了一下耗子的手,望着風憐目點頭:“能喝。”說罷拿過酒壇,又要從桌上取出兩只碗一字排開,準備倒滿。
“貓兒,讓五爺來。”白玉堂眉頭皺起,望着展昭面無表情,任誰都看得出來,五爺此刻心情極度不快,莫要再惹他。
風憐目蛾眉微颦,似乎有幾分嫌白玉堂多事,搖頭道:“不要你喝,讓他喝。”
“你……”
白玉堂脾氣就要發作,卻被展昭攔住。青年微微一笑,将碗一字排開,滿滿倒了三碗酒。風憐目見了他動作,似乎微微怔忡,盯着他瞧了好一會兒。
展昭舉起一只碗正欲飲下。
“呆貓等等。”
白玉堂臉色陰沉,奪過展昭手中烈酒滿溢出來的碗——這貓太呆,一碗酒也不必倒得這麽滿,都快溢出來了。
飲酒的黑陶碗不比吃飯的瓷碗,這樣三碗下去,呆貓今晚就不用睡了。
白玉堂也懶得看風憐目,用自己面前的陶碗換下了展昭手中的——那酒碗裏的酒他方才喝過一點,沒那麽滿。
“喝這個。”
風憐目蹙着眉地望着他們,卻也沒再說什麽了。
江湖兒女慣不拘小節,共碗飲酒也是知己豪情,顯出不分彼此的親密來。展昭知道此刻白玉堂心中惱火已極,再不依他,這耗子真的要翻臉了,不禁一笑:“多謝白兄。”
而後将那三碗酒喝下,亦是涓滴不剩。
“飲酒不醉,是為英豪。“風憐目這才露出些笑意,示意那小厮拿走她的酒碗,這才問道:“想知道什麽消息?”
自看展昭勉力飲下那三碗酒,白玉堂一直面沉如水,根本一句話也不想與風憐目說了。展昭暗嘆一聲,來不及安撫,只問了風憐目延州形勢如何。
風憐目想也不想,淡淡說道:“半月前金明寨被襲,範雍令劉平和石元孫回援延州,不過兩人在三川口大敗,兵将潰逃無數。如今西夏十萬大軍已将延州團團圍住,正在強攻。延州諸寨陸續回援,不過依照形勢看,恐來不及趕去。”
她望着展昭,問道:“你要去延州?”
展昭點頭:“正是,我二人有位哥哥正在延州,聽說大宋與西夏交兵,我兄弟二人準備去接應哥哥。”
風憐目道:“莫說延州,便是它附近諸寨也是人心惶惶,四處奔逃。最近戒嚴得厲害,尋常人難以出入,必須有官府的文牒才能通行。聽說西夏兵要打進延州來了,西夏兵士暴虐,百姓有災,你為什麽還要去?若只是找人的話,也不急在一時,慢慢打聽便是。”
白玉堂一握春冰刀,拉着展昭站起來,寒聲道:“蠻子犯我疆土,熱血男兒,豈會懼怕?太平江山,寸土不讓,縱然在千裏之外,也該趕來教訓這些西夏蠻子,更何況我們已經走到了門前,哪有退縮的道理!不過這些想必風姑娘也是不懂的,告辭了。”
說罷他扔下一錠黃金,轉身欲走。
展昭聽他語氣冷硬狂傲,也覺熱血翻湧,不禁握緊了手中巨闕,雙眸燦亮。
風憐目竟絲毫不惱怒,眼中反而有一種難言的悵惘。她喟嘆一聲,聲音溫沉低回,如似水流年的殘花無聲無息開謝,叫人心中黯然不已。
當年爹爹陪那人輾轉征戰,伴君坐擁八方神州,雪夜清寒計定江山,宵衣旰食為君肱骨,一片丹心碧血如何不是為這般太平天下?
而如今呢?
世事如棋,人心翻覆,故人已遠,只有戰火與紛争依舊。
爹爹……
北邙山下的朽骨同塵與灰,而你們的江山經了雨打風吹,子孫不能固守祖宗之法,千百年後或許也将滿目瘡痍,不複你們畢生期許中的盛世太平。然而那也終歸是天命,非人力所能強求。
還是江山溫柔好,引多少兒郎癡心折腰,從無負人。
願不寄人心,志唯許天下。
風憐目的眸光頓在那熟悉的陶碗上——畫工難圖,終非往昔盛景。當年那人在孤獨的宮殿中笨拙雕琢着這些陶碗的時候,他細細描摹着戎馬征戰之景的時候,心中念的究竟是江山繁華,還是故人素心?
平生未負者,唯江山而已。
風憐目心中幽瀾起伏,她亦站起,拿起那一錠黃金遞給白玉堂,人卻是望着展昭:“你們很好,今日得見如此男兒,也是我風憐目之幸,這回銀子就不收了。哪日如再相見,我請你喝酒,可好?”
她朝展昭笑了笑,柔聲戲谑道:“只可惜,你不如你的朋友會喝酒。”
展昭聽了這話也笑了起來,心中頓時對風憐目生出幾分好感,大有與她再攀談幾句白玉堂之意,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白玉堂拉住了小臂。
白玉堂譏诮地一笑:“風姑娘是買賣人,莫做虧本生意,爺不拿白聽的消息。呆貓,回去了。”
展昭只得匆忙含糊應一聲:“多謝風姑娘。”
也不知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風憐目瞧着白玉堂與展昭握住的手,淡然含笑,目中露出幾分愛憐之色,似憶舊事。過了好半晌,才将那錠黃金收入袖中,轉身離去。她飛紅的裙角揚起,披帛搖曳,富麗柔美,仿佛她爹爹一生期許中的盛唐繁華之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