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清光遍照血猶熱

白玉堂袍袖一揮,書房門忽然大開。

寒夜流風自動,吹開他沙白色圍巾,一張俊美冷厲的面容完全暴露在衆人面前。

門外将士與展昭、蔣平一同望過去。燭光朦胧間,展昭還是瞧見了範雍脖頸上淺淺的紅痕,眉頭微蹙,心中不由暗嘆一聲。

蔣平微微跺腳,湊到展昭邊上小聲埋怨白玉堂:“哎呀,老五總是這麽膽大妄為,生怕別人不認得他是怎麽的,好歹用圍巾遮一遮啊。”

他這是急壞了,否則怎會不知自家五弟性情?

展昭心裏明白,也只笑了笑,沒有附和什麽,只露出個縱容的微笑:“沒關系,蔣四哥不必擔憂,白兄自有分寸。”

“嘿嘿,老五這人,只求痛快,哪裏在乎什麽分寸。”

蔣平看得有趣,又笑道:“展兄弟,初識那會兒,病夫還當你是個少年老成的穩重之人,怎麽今日見你,竟也似跟我家老五一個脾氣啊。”

這兩個人得虧是藝高人膽大,闖範雍府邸時蒙面也不蒙,夜行衣也不穿,啧啧。

老五就算了,怎麽這麽看起來溫和沉穩的展昭也是如此?

蔣平往日精明能幹,換了昔日縱然不知道內情,也該猜出個一二來。只是他在府衙地牢被關了半月,吃不香睡不好,很是遭了一番罪,吃了點苦頭。這陷空島的四爺打小精貴,吃不得苦,因此如今被夜風一吹,暈乎乎的,腦子免不了有些混沌。

展昭見蔣平臉上雖是蒼白中透着營養不良的蠟黃之色,精神頭卻不錯,還能有精力計較他沉穩不沉穩、跟白老五脾氣相似不相似這等細枝末節,想來也是無礙的,不由替白玉堂放了心,眉眼舒展,帶了些愉悅的笑意,也就有了點玩笑的心情。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他不由抿嘴一笑。

白玉堂站的老遠就聽得分明,他內功深厚、耳力過人,展昭與蔣平這般咬耳朵哪裏瞞得過他?他也如展昭一般,見四哥無恙,心頭一塊大石落地,行事越發肆意趁興了。

“四哥,那呆貓損我,你也不幫着兄弟損回去,枉我千裏迢迢來救你個水耗子。”白玉堂好整以暇地拿春冰狀似要磨磨範雍的脖子,吓得範雍連忙閉嘴,不自覺往後縮了縮。

但蔣平從來都是以損白玉堂為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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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四爺腦子雖暈乎,精明勁兒倒還剩一點。他聽出來自家五弟對展昭很是不同,言語神态之間,頗有幾分相惜之意,想必逗一逗也是不要緊。

蔣平笑眯眯地說道:“老五啊,可是四哥覺得展兄弟言之有理啊。”

這話明誇展昭,暗損白玉堂。

白玉堂正要損回去,卻見展昭眉眼彎彎,笑得很是開懷輕松,莫名怔了怔,到了嘴邊的話就這麽咽下去了。

有戲,這麽損都不回嘴的啊……

蔣平小胡須顫一顫,夜色中,病夫興奮得眼睛都眯得快看不見了——四爺又抓到個老五的軟肋,好極,好極!

重重包圍之中,那三人尚言笑自若,渾然不把處境放在心上。範雍一邊惱怒,一邊暗忖“那兩人功夫定是不凡”,心中不覺叫苦。

将士之前,自己為人挾持,已是十分狼狽,再不扭轉局面,日後在軍中有何威信?

雖說他現在亦是不得人心,好歹也是三軍統帥。

範雍小心翼翼地避開春冰的鋒芒,與白玉堂商量道:“這位少俠,和門外的兩位俠士,如今人已被放出,可否收刀再議?”

白玉堂嗤笑一聲:“範大人想是被吓糊塗了,那人不是被放出的,是被我家貓救出來的,範大人可要拎清楚。”

門外将士依然不能輕舉妄動。

展昭領着蔣平走到書房內,微微皺眉看着範雍脖頸上的傷口,又擡頭注視着白玉堂俊美的臉,眼神裏帶着不贊同的意味。

白玉堂被看得有些惱,先是沖他惡狠狠地龇牙,又似笑非笑地問道:“呆貓看什麽?難道又是因為白爺爺天人之姿太好看?”

他這話裏顯然是在戲谑那日展昭對他的稱贊,蔣平不明內情,只聽了這一句還以為是老五腦子抽了一下,忍不住一臉佩服地望過去,贊嘆道:“老五啊,你真是一張紙上只能畫個鼻子——好大的臉啊……”

四哥佩服啊佩服。

展昭心中本有擔憂,覺得白玉堂下手沒分寸,聽了蔣平這話頓時笑出聲來,原本皺起的眉頭随着漣漪般的笑紋舒展開,再惱不起來了。也算是蔣平歪打正着,無意中化解了白展二人之間原本有些暗湧的尴尬氣氛。

白玉堂先是一怔,再是一惱,最後複又一笑,輕輕搖頭,居然沒有繼續跟四哥對着打嘴皮子仗了。

蔣平頓時有點想出去看看今夜的月亮是挂哪頭,怎麽這白老五居然兩次被他調侃戲弄都不還口!

這不似老五脾氣啊……別是西北風水不對吧。

蔣四爺摸着下巴慢悠悠地想。

展昭卻不管他們兄弟之間的笑鬧,只對着範雍溫和地說道:“範大人,我三人本是江湖中人,不管廟堂之事。只是如今西夏李元昊狼子野心,暗窺宋土,令人生厭。我等既為大宋兒郎,遇到了豈有不問之理?當日我們知道李元昊有侵宋之心,才特意送信來邊關。可惜,不曾料到……”

宋土還是失于宋人之手,難免憾恨。

那幾位守将領會了他未盡之意,不由得俱是老臉一紅。當初蔣平前來送信,言之鑿鑿,确實是他們麻痹大意,掉以輕心,小看了李元昊,才致使今日延州之圍。

展昭雖未如白玉堂一般出言斥責,話中之意其實殊途同歸……只是他性情溫和,不似白玉堂那麽刻薄。

範雍自然也聽得懂,尴尬地笑了笑,企圖掩飾自己的窘迫:“是本官謹慎太過,擔心令兄是夏人奸細,所以才……”這番借口找的實在不算漂亮,聊勝于無。

蔣平輕哼一聲,懶得拆他臺。

展昭才繼續說道:“如今木已成舟,往日之過不談也罷,只盼謀算日後。今夜我二人只為救哥哥而來,并無傷人之意。我這位兄弟手下莽撞,不小心傷了大人,亦是無心之心,想必範大人知情明理,定不會責怪他的。”

蔣平望了一眼範雍脖子裏凄凄慘慘的傷口,差點繃不住笑出聲來——這還是不小心啊……老五你家這貓也太狡猾了,這是為了想着你睜眼說瞎話啊。

範雍臉上陣青陣紅,一瞬間五顏六色宛如變臉,很是精彩。白玉堂欣賞他遽變的臉色,心甚覺快意。

他微微掀起眼簾注視着展昭,一雙桃花眼裏神采變幻,略有些複雜。

白玉堂自然知道展昭這是在為他脫罪,逼迫範雍當衆許諾不再追究二人今夜擅闖府衙之事。展昭此舉全是出自一片好心,縱然有為己的成分,更多的意思卻是在維護他,這份情誼,白玉堂怎能無動于衷?

但是……

五爺一生狂傲無畏,磊落光明。他端的正行的直,何懼範雍這等酒囊飯袋?看着展昭和和氣氣地對範雍明講道理暗威脅,白玉堂雖然感動,可并不喜歡這種方式。

只是此刻白玉堂不能說什麽,以免誤了展昭的用心。

“範大人意下如何?”

展昭淡笑地望着範雍,絲毫不在意白玉堂複雜的神态和蔣平忍笑的面容,依然問得謙遜認真,一本正經的樣子很是讨人喜歡。

他知道白玉堂不在乎,只是他有點替白玉堂在乎。

那個驕傲的男人在意不在意他的用心,展昭覺得自己也不必在意。珍惜一個朋友,本就是發自自己內心的願望。

他展昭脾氣就是如此。

春風默默無言,無情但慈悲,會捧出對你好的東西都給你。只要是好的,他想給就一定會給,不會在意對方感激不感激,又是不是放到了心裏。

這就是展昭。

多情又無情。

範雍終于屈服于他溫和清朗的眸光之中,無奈點頭:“本官當然……不會責怪他。幾位大俠一心為國,乃大宋之幸。”

妥協了,他往日的精明狡黠也就回來了。畢竟臉面已經不要了,性命總不能再不要了吧。

範雍心裏默默嘆了一聲,還是微微提高了嗓音,沖着外面的将士道:“都散了吧,該守何處便守何處,本官無礙。”

今日之辱,來日必究!

展昭卻是懶得管他心中如何想法,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與白玉堂對視一眼,見對方并無反對之意,心中頗有幾分驚訝——他本以為憑那白老鼠的高傲性情,如此行事,好歹請蔣四哥相勸一番呢。不過能省卻許多口舌,自然是好的。

“西夏犯我宋土,諸位大人當勉勵圖之。”

以展昭他們三人的武藝——四哥跟在他們身邊還怕什麽——自然不會畏懼範雍後悔,白玉堂爽快地放了人,三人收了兵刃,腳尖點過,飛身而去,刺骨的寒風灌了滿袖,便如長風助他振翅展翼,真的就這麽平安無恙地離開了。

玄衣守将慢慢說道:“範大人,這……”

就這麽放走了白玉堂,他心中委實有些不甘願。只是白玉堂所行無愧,雖然無禮倒也是一派豪勇之氣,何況大人已經允諾不再追究……

另一人嘆道:“我等還是固守延州為上。”

方才白玉堂和展昭那一番話,多多少少也影響到了他們,令原本猶豫不決的人生出勇氣,那點潰逃的念頭也只好消散了去。

範雍只冷冷一笑,轉身拂袖而去。

……

延州城已經不适合他們待了。

那範雍是個小人,堂而皇之地出爾反爾不太可能,不過背地裏弄點小手段卻是不難,延州畢竟是他的地盤。

在蔣平的建議下,三人還是連夜出了城,欲趕回眉縣。

西北夜間寒冷刺骨,不宜在外多停留,幸而幾人自幼習武,內裏深湛,這才勉強能抵禦風寒。一路平靜沉悶,人人不言,蔣平只覺得好納悶。

“我說老五,展兄弟,你倆平時在一起也這樣?一句話都不說,不嫌悶得慌麽?”蔣平是個耐不住冷清的人,主動挑了話頭。

這大半夜冷風冷月的,同行之人再不喜歡說話,不是悶煞人也?

白玉堂懶洋洋地瞥了一眼展昭,依然不開口。

展昭不像是白玉堂那麽高傲,他是個性情溫和之人,從來體貼入微,不會冷落旁人,更不會令自己的同伴陷入自言自語的尴尬處境中。聽見白玉堂只輕輕哼一聲,也不說話,他便笑了笑,陪蔣平說起話來。

“許是太冷。既然無事了,白兄懶得說話也無妨。”

“怎麽偏就怪我懶得說話,你這呆貓自己不也是一路閉嘴,一句話不講麽。”白玉堂回過頭,似笑非笑地望着展昭,不冷不熱地噎了他一句。

展昭頓時有些無奈:“白兄誤會,在下沒有怪你的意思。”

白玉堂只是笑,這次卻不回答了。

蔣平看着他們之間的氣氛略有些怪異,混沌的腦子逐漸恢複了精明清醒,不由細細觀察起兩人來。

怎麽展兄弟不說話,老五就不說話,展兄弟開了口,老五就開口……

這會兒又都啞巴了?

那時在範雍的府邸時,他見兩人配合默契,交談雖不多,舉止卻進退有度,彼此維護,交情應當不錯。蔣平知道自家老五是個高傲的人,尋常人入不得這位少爺的法眼。但也是因為這樣,能讓他算上交情的人,定是極出色的。既然展昭是跟着白玉堂一起來的延州,事情的經過他自然是清楚的。以老五的性情,不是好兄弟,能把這樣的麻煩爽快地交給對方?

南俠展昭武功、性情、謀略、風采,樣樣都不輸給錦毛鼠,按理說,老五不該跟他處得這樣冷淡……

是出了什麽四爺不知道的事情麽?

蔣平心細如發,眸光一轉,見了一物,心中便有了個猜測。

他也不着急,先東拉西扯,說了自己那日如何到了延州,如何見了範雍,範雍如何不信他要殺他……說到這裏,蔣平忽然不說了。

白玉堂正聽着,見他停下,不由大為不滿:“四哥,繼續啊,後來呢?”

說故事說到一半就不說了,叫人好惱。

展昭也有點好奇,忍不住追問道:“對啊,蔣四哥,範雍的為人不是那麽菩薩性子,他既然不信你,還口口聲聲說你是西夏的奸細,怎麽卻放過了你?”

救人的時候,他就有點奇怪,蔣平只受了些皮肉之苦,性命無憂,也算是萬幸了。

蔣平見勾起了兩人的好奇心,笑得小胡子顫一顫,心內不免有些得意——任這兩人是多大的俠名,在四爺眼中,不過是兩個半大的少年罷了。

“展兄弟,你這話說的不對啊,難不成你還希望那範雍殺了四哥我不成?”蔣平笑眯眯地調侃了一句。

他一句“四哥”語氣熱絡不讓人覺得托大,反倒顯得很是熟稔親近。

蔣平這般,雖是喜歡展昭的緣故,更是想拉近展昭和白玉堂的關系。無論蔣平有多麽喜歡逗弄白玉堂,那都是他一個頭磕到地上的小兄弟,幾個兄弟拜過一個菩薩,就是手足。他看得出來白玉堂不讨厭展昭,甚至眉眼間帶了點孩子氣的喜歡。只有小孩子才會這樣,喜歡你,又別別扭扭遠着你,待你不理會他了,又忍不住找你點麻煩,說來說去,不過是孩子脾氣而已。

既然是老五你喜歡的朋友,哥哥自然幫你。

蔣平笑着嘆了一聲,眸子裏卻有些狡黠——幫你歸幫你,幫的過程中捉弄不捉弄你,可得看你四哥的心情了……

展昭也自覺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是我錯了。”

蔣平也笑。

不過他笑的是展昭老實的性情,逗他一句,這孩子還當真了。如此敦厚,蔣平都有點不忍心再逗他。畢竟逗老五那樣跳脫刻薄的人才有趣,捉弄老實人既沒趣,也顯得自己有不厚道欺負人嘛。

白玉堂自然知道四哥是在逗人,卻對展昭嗤笑道:“四哥在逗你而已,你這呆貓哪裏需要道歉。四哥,你別欺負這呆貓老實。”

也真的太呆了……

蔣平眯着眼睛望向白玉堂,心裏頭有幾分透亮起來。

呦呵,敢情剛才你那噎人的話就不是逗了?這貓只許你逗不許四哥逗,是你家的啊?又要欺負他,又要維護他,老五你鬧什麽別扭?說人家呆,好像你自己不呆一樣?知道應該如何對待自己喜歡的朋友麽?老五你鐵定不知道……

蔣平心裏猛烈地“教訓”着白玉堂,怎麽想都覺得這狀況有趣得很。

吊人胃口、戲弄小孩兒也只能點到為止,蔣平笑了笑,沒再賣關子了,只說道:“範雍是要殺我,但後來有個姓丁的守将為我求情,他也覺得李元昊狼子野心不是作假,我送來的信應該是真的。反正信了沒壞處,頂多命大家再加強戒備就是。那位丁将軍人緣不錯,他一說就陸續有幾個人附和,範雍還挺看中那丁将軍,所以就只把我關起來了,說是容後再議。”

“西北邊關守将裏倒也是有幾個人物。”白玉堂應了蔣平一句,目光依然停留在展昭的身上。

似乎在等他,又似乎只是無心的一眼……

蔣平忍不住暗笑。

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家老五用這麽別扭的方式在交朋友了,如此純粹任性的老五,看着竟也覺得有幾分孩子氣的可愛。

他望向展昭,卻有些驚訝地發現那個少年微微出神,神态若有所思。

“展兄弟,你在想什麽?”

蔣平看着白玉堂明明也留意到了展昭神色的變化,欲問不問的樣子,等得有些不耐煩,幹脆就自己問了。

懶得等白老五這孩子脾氣磨蹭。

展昭被蔣平喚了一聲才回過神來,他輕輕搖頭,沒有解釋什麽,只笑道:“四哥,沒事兒,突然想起個故人來。這西北邊關,有血性的人總歸是多的,四哥平安就好。”

蔣平是個聰明人,知情識趣,明知道展昭有所保留和隐瞞,但也沒有追問。他想,展昭既然不願意說,想必是有自己的考慮。

蔣平從來不是一個會讓人覺得尴尬的人,當然除了對待白玉堂……

連蔣平都看出來的事情,白玉堂怎麽可能一無所覺?

蔣平瞅見老五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隐約有所領悟,卻輕巧地岔開了話題,對白玉堂笑問道:“老五啊,四哥看你換了個趁手的家夥事兒?這刀是哪兒得來的,可精神得很。”

那會兒白玉堂用刀的時候,蔣平就發現了,老五似乎是得了件寶貝?

春冰?

白玉堂低頭一看。

西北森寒月光下,他冷白刀鞘上古樸、流麗、繁複的花紋宛如有生命般,靜悄悄地流動着,如春冰瑞雪,比月光更驕傲。

那呆貓斷了他一把極珍貴的雁翎刀,又賠了他一把極入心的春冰。

那呆貓對他……其實挺好的。

白玉堂眉眼驟然柔軟下來,眼底譏诮的冰色緩緩消融,輕笑道:“一只呆貓賠爺的。”那語調暧昧宛轉,偏似飛鳥掠過江海般泠然悠遠。

蔣平何等聰明,瞬間領悟過來,不由拍手笑道:“好極了!”

展昭聽得眉眼盈盈。

如同夏晚的野風悠悠吹拂過濃郁黃昏下的山野平原,暧昧的、熱烈的、飽脹的惬意與喜悅流淌過萬裏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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