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歧路相逢話故知

三人趕回了眉州,接下來何去何從,似乎已經明朗。

客店中。

蔣平心中也覺得可惜,只摩挲着茶碗嘆道:“時也,運也,心雖向家國,奈何人事令人扼腕,也不過如此了。”

他望向兩個兄弟,又說道:“老五,展兄弟,你們想留下來麽?”

他們只是武林草莽,行俠仗義、替天行道自不在話下,但沙場征戰非能逞匹夫之勇,恐怕他們就算是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麽忙。更何況,以範雍睚眦必報的性情,知道白玉堂還在延州附近打轉,沒準兒還能惹來什麽麻煩。

可蔣平也清楚,展昭什麽脾氣他不知道,以老五的脾氣,大概是不會這個時候走的。

果然,白玉堂修長手指慢慢轉着茶碗,淡淡笑道:“五爺一生別無所好,就愛管天下閑事。再者說,五爺既然插手管了,就沒有中途撒手的習慣,好歹也等看看那李元昊長什麽模樣再走……”

他微微眯起桃花眼,笑容意味深長,似有無窮念頭。

蔣平笑了:“那展兄弟呢?”

老五不肯走,他這做哥哥的,沒有先走的道理。病夫功夫是不如那小子,可論腦子精明勁兒,老五那小子差他許多——白玉堂天生驕傲,不是喜歡動歪歪腸子的人。某種程度上而言,白玉堂與展昭一樣,聰明過人,但骨子裏委實是君子脾氣,太驕傲。

他以為展昭也會留下來,和他們一起。

但展昭遲疑了片刻,目光眷眷落在了漫不經心的、好似在喝茶的白玉堂身上。那溫潤明眸深邃動人,有幾分嘆息不舍之意,卻依然清朗。

“我……我突然想起有故人在此,我想去看看他。”

展昭擱下茶碗,一句話說得有幾分猶豫。

蔣平想起回來的路上他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心思轉了轉,嬉笑着追問道:“是什麽故人呀?大家如今也算是自家兄弟,展兄弟有話不妨直說。我和老五打算留下來觀戰,你朋友離得可遠?若不遠,還能一聚,多交個朋友。且展兄弟既然是與老五一同出來的,自然也要一同回去方可向範先生交代不是。他拐了你出來,怎能獨自來去呢。”

他餘光偷瞥,心中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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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摩挲茶碗的速度明顯變緩,果真豎起耳朵聽得認真——他也是在意展昭去留的。

展昭聽了這話,不由護起白玉堂的短來,搖頭說:“此事也算與我有關,不算白兄拐了我出來。我老師是個明理之人,斷不會有微詞的,蔣四哥千萬莫要如此說。”

白玉堂繃着冷峻的一張臉,眼底流露出似有似無一縷笑意,臉上不耐煩問道:“究竟是哪個朋友?”

他不信自己看錯人。

這呆貓明明也是個熱血之人,延州局勢未定,他怎肯離開?故人既是在此,難不成是行伍之人?看他這麽在意惦記的樣子,恐怕不是普通朋友。

白玉堂盯着展昭的眼睛看。

他從小就生的出色,桃花眼天生多情,此刻四哥在座,展昭也不是外人,白玉堂不知不覺就收起來素日冷傲譏诮之态。

被那樣一雙眼睛望着,怎麽能不讓人微醺?

展昭莫名一陣心頭怦然,幾乎忍不住要去捂住胸口按住那不安分的心跳。他也絲毫不覺得白玉堂問得未免太嚣張霸道、太不客氣,答也答得理所當然,一片赤誠全然出自少年本心:“我小師弟的父親是位守将,在延州戍守邊關多年。數月前,小師弟在西湖邊曾與我相見,分別時,我要回京探望老師,他說過邊關局勢不穩,要來延州探望父親的。”

如今他自己也到了邊關,見了這人心惶惶的樣子。既擔心師叔,更牽挂小師弟。

白玉堂聽得展昭說起那位小師弟時語氣親熱寵溺,不禁蹙眉:“小師弟?”

展昭微微笑了。

他提起自己小師弟時眉眼如春,顯然很是疼愛他那個小師弟。聽見白玉堂問,沒意識到白玉堂的語氣有一絲微妙,只像是個尋常師兄般熱絡地介紹起來:“對,我小師弟是師叔的幼子,從小與我一起學武。我這位小師弟啊,聰明慧黠,伶俐可愛,只比白兄略小一些,風采卻絕類白兄,是個少年英雄。”

蔣平聽他語氣與往常自己大哥盧方說起老五一樣,只有萬般的寵溺疼愛,驕傲欣慰,好似自己弟弟那些驕傲跋扈的毛病全然看不見一樣,就差在臉上寫着“我小師弟天下第一聰明伶俐”。

病夫忍不住惡寒一抖。

莫非全天下的大哥都是這樣的?還是他病夫與老五不是尋常兄弟,怎麽他跟老五互相損起對方來,只有抖機靈的時候,哪裏有如此溫柔的時候……

白玉堂悠悠地轉着茶碗,似笑非笑,薄唇鳳目裏流露出一絲玩味來。

他也不應,只好整以暇地把玩着那只茶碗。仿佛那不是一個遍地可見的尋常茶碗,而是先秦古漢的珍品似的,眼珠兒也不錯一下。只是他看似入神,腦子裏究竟在轉着什麽旁的念頭,別人可是一概不知的。

蔣平識相地贊嘆了一句那位素未謀面的展昭的小師弟,又問道:“展兄弟,聽你說這位小兄弟也很是少年了得的樣子。不知道這位小兄弟姓甚名誰,說不準兒日後走江湖的時候,興許有緣能碰上呢。對啦,敢問你那位小師弟的父親駐守延州何寨?”

展昭笑吟吟答道:“我小師弟名字喚作丁兆蕙,他父親名諱丁木梁,乃是駐守延州永坪寨的将軍。”

“丁兆蕙?!”

蔣平和白玉堂面面相觑,然後異口同聲地問道。

展昭奇道:“怎麽?你們認識我小師弟?”

白玉堂眼皮子抽了抽,說道:“哪個認識那淘氣活寶……”可這語氣,分明是熟悉之極的,否則怎麽還會知道丁兆蕙是個淘氣鬼。

蔣平輕輕搖頭,笑嘆一聲:“老五別說瞎話,那丁家小兄弟是淘氣了點,可你小時候也不比人家乖多少啊,小時候幹娘不也經常說你淘氣得跟個猴兒似的,上竄下跳坐不住。”

見展昭不解,蔣平連忙解釋道:“認得的,小丁是陷空島隔壁茉花村丁家的幼子,小時候我們也是一起玩過的。茉花村的水域與陷空島相鄰,我大哥與小丁的大哥常有生意往來,熟悉得很。只是小丁後來不常在家住,漸漸就疏遠了些。”

“原來如此。”展昭恍然大悟。

白玉堂忍不住問道:“展昭,丁兆蕙怎麽會是你小師弟?範先生不是說過,你小時候就被他送到相國寺學武去了麽?”他是記得丁兆蕙常年不在家住,不過那小子從小就頑皮淘氣,很是敢做些別人不敢做的事情。

譬如捉弄白玉堂什麽的……

只因他家兄弟兩個乃是一胞雙胎,面容一模一樣,有心頑皮的時候,就是家裏人都鬧不清楚。從前白玉堂沒少吃過這個虧,丁兆蕙與白玉堂小時候一樣頑皮,兩個人經常彼此捉弄,偏丁兆蕙占個大便宜,有個與他生的一模一樣的哥哥,還特別護短。白玉堂時常分不清楚他們兄弟兩個,難免會吃些暗虧。

比如報複錯了人□□娘罵呀,比如認錯了人被丁兆蕙戲弄呀,比如打賭的時候因為分不清楚人輸掉了呀……

當然這些個黑歷史,白玉堂打死也不會主動提起的。

展昭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這些“恩怨”,還當那幾人是竹馬之交。

“小師弟的父親是師傅的師弟,以前相國寺的俗家弟子,學了一身武藝之後就投軍了。小師弟天生根骨奇佳、聰明伶俐,師叔希望他能學好武藝,将來行俠仗義做個自由自在的俠客,所以把他送到了相國寺,交給了師傅。我二人年紀相仿,小時候吃住都在一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展昭答道。

他語氣很是縱容寵愛,白玉堂聽得嫌膩歪,忍不住譏諷道:“知道你那小師弟聰明伶俐,不用再重複了,這已經是你第二次說起他聰明伶俐了。”

展昭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忍不住一笑,少年人有露水般的清麗羞澀,但那種純真的情誼依舊令人感動羨慕。

蔣平一聽白玉堂語氣不對就來了興致,趕緊逗了一句:“人家展兄弟就這麽一個小師弟,從小一起玩到大,自然是千珍萬護的,此乃人之常情,誇兩句算什麽。老五啊,這個味兒吃的可不對,想咱大哥平日也沒少在外人面前這樣誇你。”

他本是指白玉堂嫉妒丁兆蕙有這麽個疼愛他的師兄,哪知白玉堂一時腦子不清楚就想岔了,只當是蔣平諷刺他,不由脫口而出:“五爺用得着嫉妒個淘氣鬼麽,一只呆貓師兄有什麽可嫉妒的!”

展昭聽得糊塗,一時茫然起來,完全摸不着頭腦……畢竟他還不是很熟悉蔣平和白玉堂往日的相處模式,無法及時跟上兩人過快的思緒。

這話一出口,白玉堂的臉瞬間就黑了。

言多必失!

蔣平嘿嘿地壞笑起來,總算是記得要在老五的新朋友面前給他留點面子,這才忍住了沒打趣什麽話。

就這麽一路插科打诨,三人離了眉州,先向永坪寨去了。一路餐風露宿自不必說,待快到了永坪寨,眼前景色更覺廣漠荒涼。

難得荒漠裏有一片小小的綠洲,赭紅矮杉樹圍了方寸之地,水流清澈。三人滿面沙土,駝色的圍巾遮住小半張臉,有一種快活的趣味。沒見着水還好,見了水才覺得身上髒得不行,難以忍受。

白玉堂率先朝水源走過去。

展昭與蔣平自然也跟着他一起,那碧盈盈的水色在西北灰暗的沙塵裏,顯得尤為可愛。

三人走到水源邊蹲下身,先挑個幹淨的地方灌滿了水囊,而後又捧起一把涼沁沁的水往臉上潑,洗一洗沙塵。

“舒服!”蔣平爽快地嘆一聲

“這水竟然是甜甜的,真是得天地造化。”展昭也笑了,卻是看着白玉堂笑的,“白兄覺得如何?”

白玉堂轉過頭也看他,突然微微一笑:“甚好,是甜的。”

那笑容宛如北地狂沙中驀然綻開一朵凜冽的桃花,風吹着飄搖,熱烈恣肆又潇灑無邊,很是動人。

展昭不禁看得呆了一呆。

蔣平在一旁,見白玉堂不生氣,覺得好奇——要知道這白老五素日是很煩別人盯着他的臉看的——白玉堂非但不生氣,好似還很享受展昭這種眷眷的目光,薄唇鳳目的冷峻裏藏着一縷小心思的得意。

病夫發現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懂他家老五的脾氣了呀。

正想着開口打趣幾句解解悶,忽然聽見這西北荒地裏遙遙傳來了銅鈴清脆的響聲,沙風裏還有少年清朗的歌聲随風而來。那歌聲隔了風聲悶悶的,聽起來爽朗又自由。

三個人從水邊站起來身來,不約而同地握住了自己的兵刃,眼底閃過一絲戒備和警惕。他們擡頭眺望,武人的目力讓他們看得很遠,只是西北沒有江南那樣清澈透亮的天空,那人影隔着濃郁的沙色,綽綽約約,看不分明。

待到了近前,他們才看清楚,那是一人一馬。馬蹄上裹着白棉布,脖子上挂着精巧的銅鈴,正是那玩意兒發出來的鈴铛聲,而馬背上的少年也像他們一樣,脖子上圍着駝色的圍巾,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英秀的眉眼。

那少年見了他們三人在水源邊,雙眸異常晶亮,利落地下馬,大步流星地朝他們走來。感覺他身上并無敵意,蔣平和白玉堂自然也放松了戒備。

而展昭眼中已經露出了寵溺的笑意。

那忽然出現在沙地中的陌生來客伸手掀開了為遮擋沙塵的圍巾,蔣平和白玉堂這才看清那原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明眸皓齒,綠鬓朱顏,舉世無雙。

蔣平和白玉堂對視一眼,依稀覺得這少年面容有些眼熟。再聯想到永坪寨就在附近……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心中俱有幾分了然。

“師兄!”

果然見那少年人飛奔過來,歡叫一聲,只沖着展昭跑來,一眨眼就到了近前,極親熱地抱住了展昭一只手臂,又叫了一聲“師兄”。

依戀之情,歡喜之心,溢于言表。

展昭也是驚喜萬分,由着他纏鬧自己,只溫柔地摸了摸丁兆蕙的頭,含笑問道:“我是猜到了你應該還在延州邊關守着師叔,只是沒想到這麽快就見面啦,小師弟,數月不見,你還好麽?”

他言談間滿是習以為常的關懷與照顧,顯然從小感情就好,所言不虛。一旁抱着雙臂冷眼旁觀的白玉堂微不可察地輕哼一聲,蔣平聽得分明,笑得暗爽不已。

丁兆蕙卻沒理會旁人,只像個小孩子一樣抱着展昭的胳膊,笑眯眯地點頭:“很好!我在爹爹這裏陪着他,幫他守城。爹爹說,邊關局勢不穩,西夏兵已經很近了,聽說李元昊帶着十萬大軍把延州城團團圍住。爹爹心裏着急,正在等範大人的軍令,想要馳援延州。”

少年人笑靥如花,雖染一身沙塵,精神頭卻是很不錯。

展昭頗覺欣慰,他問道:“你幫師叔守城,怎麽不好好待在寨子裏,卻跑到五裏之外的這裏來了?”展昭見丁兆蕙眉梢發絲上皆染了塵土,很是自然地伸出手為他拂了拂,如顧親弟。

丁兆蕙往前湊了湊,還沒回答,就瞧見了展昭的水囊,直接拿過來喝,像是渴了。展昭少不得又叮囑幾句“別急脾氣”“喝慢點”之類的話。

那一種關切絮叨,他師兄弟二人早就習以為常了,但蔣平與白玉堂俱是頭一次見,不免覺得這對小兄弟實在親熱。

“爹爹今日出城領一千精兵操練去啦,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溜出來的。聽說李元昊的大軍離這兒不算遠,我想幫爹爹先察看一番,萬一他要做什麽,好有個準備。”丁兆蕙塞上了水囊的木塞子,也不還給師兄,抱在懷裏,依然是那副少年嬌癡嬉鬧的表情,一派無憂無慮的無邪模樣。

展昭順手一彈丁兆蕙腦門兒,責備道:“又淘氣任性,怎麽不告訴師叔,就自己跑出來啦,西北荒地不比江南。師叔不讓你出寨子,自然是為你好。”

丁兆蕙哪裏怕他,那笑吟吟的樣子,一團孩子氣,真叫人拿他沒辦法。

他從小就生活在父親、大哥、師傅、師兄的寵溺之下,渾然不知道什麽叫做嚴厲和畏懼。哪怕是後來妹妹出生了,大哥的注意力和關愛都被妹妹搶走了,就顧及不到他。可那個時候,丁兆蕙已經被送到了相國寺,身邊有了師傅和師兄的愛護,依然是不知人間愁苦的孩子。

只要展昭還在,他就永遠都長不大。只因為一個從沒受過傷害的人,只見過善美的人間,哪裏能真正長大呢?

一旁的白玉堂和自己四哥被當成兩棵小白楊樹般冷落無視了。

五爺眼皮子劇烈地跳了跳……又忍回去了,只跟蔣平權作了樹木天空,各自帶着微妙的心情注視着這師兄弟倆膩膩歪歪個半天。

蔣平在心裏默默地反省自己:“果然天底下的大哥都這麽婆媽……大哥我錯了,兄弟昔日不該誤會全天下只有你這麽啰嗦……”

白玉堂也在心裏默默地感嘆:“這丁兆蕙小時候就是個淘氣鬼,最愛撒嬌扮癡,他那個雙胞胎哥哥丁兆蘭把他當女孩子一樣嬌養……果然養壞了,長大了居然還這麽一番幼稚的樣子。莫說是十七八歲,就說是七八歲五爺也是肯信的……”

而無論這兄弟倆如何腹诽,黃昏下但見沙塵遮天蔽日,綠洲清水流蕩,少年人在風裏笑得歡天喜地,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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