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憐蒼生奉驅馳
翌日。
丁木梁又早早帶着兵士出城操練去了,展昭本想去尋白玉堂,哪知道對方營帳空空如也,許是很早就離開了。
丁兆蕙不滿道:“這人什麽脾氣啊,走也不跟師兄你講一聲,你們不是一起來的麽?”
也不知道人去哪兒了……
展昭只笑了笑,說道:“白兄做事情向來有他的道理,蔣四哥也是聰明人,他們定是一起出去了,不會有事的。”
“我們走吧。”
“好。”
丁木梁很信任展昭,便也未曾如往日一般叮囑丁兆蕙別亂跑。師兄弟二人相攜出了永坪寨,只帶了清水,往西南方向去了。曠野遼闊,黃沙飛塵,荒原中空無一人,丁兆蕙的馬匹上那銅鈴依然在響,少年自由自在地唱着歌,聲音清朗明亮。
展昭含笑聽着,後來聽小師弟唱得快活,便也輕輕地哼着一段旋律,聲音低回,如海浪潮汐悠然往複。曲調雖然平淡,也有一種難得的溫柔閑逸。
少年們的聲音就像是風,清新飒爽,無拘無束。
天高地闊,銅鈴低響。
行了許久,丁兆蕙指着西南邊的一點朦胧山影:“師兄你看,爹爹說,在很遠的那邊有高高綿延的山脈,山頂上覆蓋着終年不化的積雪。山下也如我們一樣,有城郭和人家,鎮子裏還會有銀杏樹和鹽湖,湖邊也如江南岸般長滿蘆葦,皚如霜雪,非常美麗。”
“如果我朝與西夏沒有征戰,永遠太平無事,不用再受烽煙亂離之苦,這裏的百姓大概也非常快活吧。”展昭順着丁兆蕙所指的方向望去,眉目沉靜。
丁兆蕙一笑:“有我爹爹守護在此,定不會叫西夏人糟蹋我大宋一寸山河。”他的聲音和眉眼間都充滿了驕傲。
展昭聽了也點頭:“你說得對,他們是大宋最堅硬的城牆。”
二人邊說着話邊繼續向前走,無邊無際的荒原很是蒼涼,一眼望不到盡頭,那天色也如沙塵傾覆般,灰蒙蒙的。兩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視線中終于出現了零星的綠色與城郭的影子。展昭微微蹙眉,凝神望過去。
Advertisement
丁兆蕙問道:“師兄,好像是我們宋人的城鎮。”
展昭搖了搖頭,只說道:“我們去看看,小心為上。”說罷他輕輕撫了撫馬兒的脖頸,率先朝前面行去。
丁兆蕙毫不猶豫地跟上。
進了城才發現這确實是個城鎮,人煙竟然不算稀少。此地與眉縣很是相似,各色百姓混雜,街市上随處可見胡人、高昌人、回鹘人,身材高大,着裝各異,一眼望去也分不清楚這裏是漢人城鎮還是異族城鎮。但終歸還是漢人居多,兩人牽着高頭大馬走進街市中,駝色圍巾遮住了小半張面孔,像是商人,也像是旅人,絲毫不起眼。
丁兆蕙乃少年心性,貪愛新鮮。他見街市繁華,民風粗犷,街邊攤子随便一擺,各色吃食和玩意兒俱是新奇有趣,彩旗招搖,身邊擦肩而過的胡人商販肩上擔着簸籮吆喝走過,音腔奇異而綿長……那目光就收不住了,東張西望,倒也輕巧活潑,似個尋常少年,不惹人疑心。
“師兄,這個市鎮很有趣,比永坪寨熱鬧多了。”丁兆蕙笑吟吟說道。
展昭見他看得開心,怕小師弟貪新鮮走遠,只好牽着他的手腕拉住他,防止丁兆蕙亂跑。這下真應了白玉堂昨夜所說的“帶孩子”了……
展昭無奈一笑,囑咐道:“這地方不算小,看着也繁華。我方才看了看,四處都有兵士把守巡查,有宋人模樣的,亦有西夏兵,這裏必然不是普通村鎮。”
丁兆蕙這才想起正事。
他四處一看,果然時不時能見到一小隊兵士列隊而過,面無表情,分明是宋人的臉孔,卻穿着西夏兵的服飾。
“師兄……”丁兆蕙湊到展昭身前,小聲問他該怎麽辦。
展昭的聲音依舊徐如春風:“別擔心,我們先找個地方把馬兒寄存好,一會兒我帶你去個地方。小師弟,待會兒你要聽話,也許這次我們真的來對了地方呢……”他面容溫潤秀麗,手中握着古樸沉肅的寶劍,眼眸如深井幽邃,漆黑明亮卻暗藏一縷狡黠自信,笑起來便有一種淵渟岳峙般的雍容氣度。
這樣的師兄,讓丁兆蕙不覺想起當年師傅常挂在耳邊絮絮叨叨的兩句話。
其人雍容,大将之風。
丁兆蕙在展昭面前難得收起了那份孩子氣的癡頑,信誓旦旦地點頭:“師兄放心,不管師兄說什麽、做什麽,兆蕙一定聽從你的安排。”
展昭特意找了家離城門很近的客店,給了那胡人一筆銀子,令其照管兩匹馬兒。那胡人端詳他們半日,又與展昭說了半天話,最後收了錢,沉默地點了頭,表示知道了。
與店家周旋這等事丁兆蕙是管不着的,他等得無趣,便拿一雙眼四處看看店中的客人。“師兄,你看那個人。”丁兆蕙突然喚了展昭一聲。
展昭恰好交代完事情,聞言循聲一望,眼底也露出幾分驚訝之色來。
那嘈雜紛亂的店堂中魚龍混雜,人人高聲談論自己的事情,聲音硬朗如銅鼓,夾雜着漢話、胡語,口音紛雜,坐姿亦是千奇百怪。偏有一個道人,在他們中間坐得端莊,風神如寒鴉春雪,灰藍色道袍樸素,衣角染了沙塵,頭上戴着竹編的鬥笠,風帽垂下來,看不見臉,唯看見那修長瑩潤如玉的手指與手掌中的一柄拂塵。
那道人面前只放着一碗茶,展昭和丁兆蕙目力極佳,那茶碗裏的茶水顏色微重,撒了蔥鹽,乃姜鹽煮的茶——中原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用這樣的法子煮茶了。
丁兆蕙好奇地注視着那道人。
展昭也多看了那道人一眼,不為別的,只為那道人解開了膝上的包袱,取出一只黑陶碗,動作輕緩優雅,仿佛不是在這西北黃沙的荒涼之地,而是身處江南竹塢的細膩溫柔。那只黑陶碗讓展昭想起了風憐目,他一想起風憐目,就想到了風憐目的“天涯酒家”裏奉來待客的茶,亦是姜鹽煮的。
可真是巧了,難道這西北之地,還沿襲了五代舊俗,習慣以姜鹽煮茶麽?展昭暗暗想着,心頭隐約掠過某個想法,卻沒有抓住。
“師兄,他真有趣。”
展昭畢竟穩重得多,他笑了笑,拍了拍丁兆蕙的腦袋,說道:“小師弟,一直看着別人揣測他,不是君子所為。我們走吧,還有正事要辦。”
丁兆蕙自然聽話,放下那點好奇心,應道:“知道啦。”
沙漠中的時間似漫長又似極迅疾,展昭他們不辨時辰,只望着天色大致猜測。展昭不願拘束丁兆蕙,便先帶着他好似是漫無目的般四處逛了逛,也讓丁兆蕙先填飽肚子——小孩子總歸是禁不起餓的,畢竟正是抽條兒長個兒的年紀。
丁兆蕙被展昭随手塞了一嘴各色西北面食點心,四下顧盼,滿臉活潑好奇,沒留意到他師兄始終在默記着什麽。
待紅日西垂,大漠裏的寒氣漸漸升上來,值崗的兵士也露出了疲态。
展昭拍了拍丁兆蕙的肩膀,随手将一包點心塞到了自己懷中,拉着小師弟往東南而去——黃昏的時候他已經觀察清楚了,那個地方是兵士往來的節點,定然是将軍所居的府衙。
二人輕功一脈同宗,甚是高明,趁着天色,踩瓦越脊,幾個起落如鹞子一般。
“師兄,我們要幹嘛?”丁兆蕙悄聲問道。
展昭立在府衙屋脊上的暗處,目光如炬緩緩掠視庭中情形,答道:“我與那胡人商旅打聽過,這裏是李元昊擒住李士彬之後,收編了十萬兵士,派遣部分隊伍過來駐守的地方,約莫有五千人。此地離永坪寨不遠,一路荒原無阻,距離延州也行軍也甚靈活便利。李元昊其心可誅……你我今日既然誤打誤撞來了,自然要為師叔打探清楚。”
丁兆蕙聽得是為父親守城,也收斂了嬉笑之色,專心跟在展昭身旁。
孤月高懸,寒氣森然,映得兵士甲胄如鐵,一派肅殺之氣。
師兄弟二人耐心潛藏在屋角暗處,屏息凝神等候。許久過後,府衙門大開,匆匆迎進來一個男人,方頭闊耳,面色如赤,身材高大,雙眸精亮,很是威猛。
許是因為府衙中泰半皆是宋人,那将軍回來開口吩咐什麽亦是宋話,令展昭微微一笑。
他拍了拍小師弟,看準了那将軍議事的地方,潛了過去。
這市鎮并不破敗,府衙也建得甚是華美。展昭與丁兆蕙一左一右,悄無聲息地盤在了梁柱邊,如雙龍戲珠之态,一點陰影藏在梁後。
那将軍似乎是急脾氣,也不與手下人說些虛話,聲音粗莽而直爽。
“延州已被我們圍住,國主三日後将先遣先鋒隊伍進攻延州,命我等參戰。此地留下兩千人守城,速去挑出你們的精銳兵士,明晨立即随我出發,馳往延州城!”
“朱将軍,此地兵士混雜,是否要留下一些親兵鎮守?”
“漢人狡猾,此次收編而來的人我不信任他們。留下我帳中五百精兵坐守于此,其餘人都帶走。延州乃是一場大戰,國主對延州勢在必得,老子不願自己的兵士窩在這個小村莊,你們速去挑人。”
“遵命。”
“等等?”
衆人欲走,卻見那位朱将軍怒目圓睜,鼻翼翕動間眼底精光大振:“哪裏來的點心味道?我房中怎會有新鮮的點心香氣?是誰在房中?”
他說着便拔出了自己的刀,循着點心味道氣沖沖地尋找起來。
那些部将們面面相觑,但攝于将軍的威嚴,也紛紛拔出了自己的佩刀,随着将軍繞着房間打轉。
“誰藏在那裏?給老子滾出來!”朱将軍忽然暴喝一聲。
見藏身之地已露,展昭無奈地摸了摸懷中揣着的點心,暗暗搖了搖頭,眉目間卻是不懼,依舊泰然自若,順手一拉丁兆蕙的胳膊,兄弟二人破屋而出。
這番動靜驚醒了府衙中的所有人。
朱将軍帶着人追出屋外,擡頭一望——但見屋頂一個年輕人,湛藍衫袍在風中獵獵而動,他手中握着一柄長劍,劍鞘漆黑古樸,寒月下泛着光。那年輕人身形颀長如松竹翠柏,朗然可敬,氣宇軒昂,長劍平指,深色圍巾微微遮住了面目,只露出挺直的鼻梁與溫潤的眉眼。
展昭靜靜地立在屋檐邊處,人如劍,鋒芒不露,淡淡一笑卻有不容輕視的肅殺威儀。
他身體微側,掩着丁兆蕙的半邊面容,做出了保護的姿态。丁兆蕙果然很聽話,安安靜靜地站在他身畔,與他一前一後,為他做掠陣之勢。
朱将軍暴怒如熊虎之态:“你們是何人?好大的膽子,竟敢偷聽軍事機密!”
也萬幸此人一直所用乃是漢話,否則展昭和丁兆蕙便是聽了,也聽不出什麽名堂來——他二人俱不懂西夏語。
展昭微微一笑,坦然道:“我乃宋人,站在我大宋的疆土之上,聽得光明磊落,何來偷聽一詞?你等西夏之人,做劫掠之事,在下也想将此句奉還給你們:犯我河山,西夏彈丸之地,卻真是好大的膽子。”
丁兆蕙見那朱将軍憤怒得臉色鐵青,好心補一句澆澆火:“就是,我師兄說得對。你們就是一群跑到別人家門口搶房搶人搶地的強盜,好大的臉!”
“放你娘的屁!是宋人,給老子殺,剁了祭旗,殺此二人者,官升一級,賞銀百兩!”朱将軍大刀一揮,怒罵一聲,提刀飛身而上。
月光下的少年們終于拔出了劍,展昭依然淡淡地笑,橫劍不語,那劍身上清光流轉,寒芒曳動,沉靜古樸的溫和都褪去,上古神劍嗜血的鋒芒與肅殺盡顯無遺。
丁兆蕙抱怨道:“真窮,才一百兩,難怪要搶我們的河山……”說罷躍下了院中,與幾人打鬥起來。
一句溫和含笑的“當心點”如風飄蕩,送到丁兆蕙耳畔。
展昭清嘯一聲,驀地高躍而起,衣衫如飛鳥之翼,直上雲端,輕輕松松避過了朱将軍那兇猛蠻橫的一刀,随即又使了個千斤墜,燕子般迅疾下落,一只腳腳尖發力點住朱将軍的刀背,輕飄飄一踩。與此同時,他手中的巨闕發出龍吟之聲,寒光盛如明月,逼人眼目,展昭揮動巨闕,只一招“力劈華山”氣勢撼山,純正陽剛的內力洩如江海之潮,沛然莫能禦。
“咣當”一聲,那朱将軍的戰刀生生地被巨闕削成了兩截,失去了戰刀的男人被展昭的內力所震傷,腳下竟止不住去勢,連退十一步才堪堪踩住了腳下的青石板,大喝一聲,穩住下盤,腳下青石板裂紋驟現,這才勉強站着了。
他擡起頭,森然問道:“你這漢人……到底是誰?”
西北邊關何時竟有了功夫如此駭人的漢人?雖只一劍,也足令人膽寒。有此等人在……他怎敢輕易帶人離開?
此人必死!
不等展昭回答,那朱将軍毫不可惜地扔卻了自己殘破的佩刀,轉用了西夏語,語如連珠,厲聲猛喝幾句。
展昭蹙眉,神态卻是安然無懼,只是露出些困惑之色。
然而很快他的困惑就得到了解釋——府衙中潮水般湧出了大批兵士,展昭粗略掃一眼,心中估算大約只一百人。
想來是那将軍忌憚他的武功,決定圍殺了。
丁兆蕙劍招疊出,輕巧地落到了展昭的審判,依舊沒心沒肺地叫道:“哇,跟蟑螂一樣多啊,師兄你看。”
展昭忽然收起了巨闕。
那将軍神色間露出疑窦之色,丁兆蕙卻是與展昭默契,知道師兄心中作何打算,也不着急,笑吟吟望着衆人。
展昭将巨闕縛到了背上,忽如疾風,腳步滑動沖入陣中,腰略彎折,長臂一展,迅速奪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兵士的□□。
“師兄,你不如折斷槍頭,更像僧棍,好使些。”丁兆蕙就知道師兄心癢要奪槍,笑嘻嘻提議道,一邊也收起了劍,如法炮制。
那兵士明知他要來奪,卻快不過他身法,狼狽得緊,讓他得手去了。
展昭晏晏一笑,搖頭道:“就這樣也挺好。”他站與丁兆蕙站在陣中,周圍是一百來個兵士□□列陣,卻怡然自如,只沖着丁兆蕙笑道:“小師弟,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在相國寺與羅漢師傅們玩耍麽?”
丁兆蕙開心地道:“自然記得。”說罷摩拳擦掌,已經躍躍欲試。
展昭眉目溫和,心中豪情頓生,說道:“那便如小時候一般。今夜只盡全力,不要傷人性命。”他見兵士中混雜有不少宋人,也不知是誰家的兒子,誰家的兄弟,誰家的情郎,便不願輕易傷人性命。如今這時節,宋人竟與宋人自相殘殺,豈不是可憫?
想他們背井離鄉,前來投軍,當下主帥不智,落得為異族操縱命運的下場,如何能不令人感慨。
縱有些麻煩,以他和小師弟的能耐,也能對付的了。
“好!”
這一聲應,師兄弟二人旋即各擋一面,将手中□□當做僧棍使起來,劈掃圈點,勢若千鈞,虎虎生風。那□□如有眼目,吞吐收納随心自如,手腕翻轉,如走游龍,間或以槍杵地,雙手緊握,旋身而上,腿如棍,勢如驚雷,堅硬如磐,只朝着衆兵士的下盤掃去,最厲害不過折了腿腳,果真不曾傷到人性命。
展昭與丁兆蕙自小在相國寺習武,他們的師傅乃是少林寺的方丈,未出家時曾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一個劍客,一身劍法絕代無雙。展昭與丁兆蕙自幼跟随方丈師傅習武,但學劍之外,身在佛門,僧棍亦是不能不學的。
比起劍法來,僧棍更加縱橫開阖,圈點自如,少年們學得很是用心。昔日在相國寺為衆僧憐愛,羅漢師傅們都會陪着兩個孩子練習棍法,權當是游戲嬉鬧。
比起羅漢師傅們來,這點陣仗哪裏夠看?想要用人多來圍殺展昭與丁兆蕙,着實不是上上之策。
那将軍自然是不懂的。
西北邊關由範雍鎮守,軍紀素來懈怠,他門下兵士大多是普通人,怎比得了展昭、丁兆蕙這等武林高手?以二敵百,也是毫不畏懼。
但展昭方才聽得分明,那消息必得早早告訴師叔。前次他與白玉堂已經吃了這個虧,明明有消息卻無法及時轉達,雖然即使他們來得及送消息,征戰結果也未必有所改變,可好歹人事已盡,不會覺得遺憾。哪裏像是那日得到消息,只有不甘心。
“小師弟,莫戀戰。”
“師兄放心。”
丁兆蕙懂展昭的意思,與他且戰且退。這種時候便顯示出棍棒的好處來,一掃大片,又可克制分寸,委實是好用。
府衙內燈火通明,一片嘈雜。
也不知那幫兵士是否盡了全力,展昭與丁兆蕙應付起來游刃有餘。兄弟二人輕功俱是高明,仗着身手不凡,邊打邊退,急速朝客店掠去。
待這邊朱将軍怒極欲召人全程搜捕時,那兩個少年身影如風,早已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國主軍令如山,時間太緊,不容耽誤,那将軍用西夏語暴怒地罵幾聲,無奈作罷。
這且不提,展昭與丁兆蕙直奔客店取馬兒。一路上展昭還有些擔心不易出城,然而當他們取回馬匹出門時,門前銀杏樹下竟站着一人。道袍暖灰,鬥笠遮面,唯有眼角的笑紋如如寒鴉春雪般慢慢綻放。
此刻月光寒透,似冰河欲流,灰衣道人立在樹下,既詭谲又安詳。
展昭心底莫名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感覺是多年行走江湖的本能練就,令他放下了戒備之心。丁兆蕙還是個孩子,心直口快,天真無邪,問道:“這位師父,你為何深夜不眠?”
說着他就打了個呵欠,眼神兒迷瞪的樣子,确實很困乏。
展昭目中不覺有幾分憐愛,拍了拍他的腦袋:“奔波了一日,回去之後好好歇歇。”語氣寵溺,如兄如父。
那道人似乎微微笑了,也許是覺得他們的相處很是令人羨慕,終于開了口:“月色太美,不忍辜負。”他聲音如林谷幽潭吟嘯,有一種莫辨年齡的空靜悅耳,令人感覺親近。
丁兆蕙站在展昭身旁,見師兄沒走,就好奇地望着道人,問道:“美麽?爹爹說,西北的月亮是冷的,比劍光寒透。”
許是因為見慣了黃沙大漠的凄清吧,所以才有這樣的感嘆。
道人柔和地笑道:“千江水照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美麗,中原如此,西北自然也是如此,沒什麽不同的。”
“萬裏江山,只在足下,這位師父好胸懷。”展昭回禮一拜,他自幼習得佛法,佛道本有相同之處,聽了這道人言語自然覺得親切。
道人又笑了一聲,忽然指路道:“西南有個小門,商旅為了趕路常常天不亮就要出發,會偷偷從那裏走,把守城門的人不會多為難你們。出城之後,沒多久路便有一小片綠洲,有水源流過。”
說完他再低頭一拜,緩緩踱步走了,似乎真的是要去賞月。
“多謝師父。”展昭感激地目送他離去,這才帶着丁兆蕙一刻不停地往永坪寨趕去。荒漠夜間大寒,風聲呼嘯在耳畔,仿佛如刀。
丁兆蕙嘟囔道:“這麽冷啊,好像要下雪的冬天。師兄,爹爹說,這陣子也許會有大雪将至,現今已經比往年更加冷了。”
展昭策着馬兒,若有所思道:“要下了大雪,或許還是件好事。”他只輕輕沉吟一句,丁兆蕙沒聽清楚,正要再問,展昭又一笑:“冷就運功,別偷懶。”
那道人果真沒騙他們,一切都很順利。待見了綠洲,兩人着實渴了,便下馬取水,巨闕今日出了鞘,展昭見那清流碧澈不似人間,抽出劍來,撩水洗了洗。丁兆蕙是個耐不住冷清的少年,一邊略做休整,一邊纏着展昭問點心的事情來。
“師兄,你怕我路上餓麽?為什麽懷裏揣着點心?”丁兆蕙好奇地問道。
展昭忍不住一笑:“沒有,下午往你嘴裏塞了那麽多吃的,你怎麽會餓?點心做得不錯,西北之地居然能買到這樣精致的吃食我覺得很難得。白兄自小講究慣了,我只恐他不慣軍營食物粗糙,想帶回去給他嘗嘗。”
倒是沒想到那個西夏将軍有個好靈通的鼻子。
丁兆蕙笑道:“那個白老鼠挑剔什麽,我爹爹的軍營算是很好了,可沒有別處軍營裏貪污軍饷這等腌臜事兒。”說完他又計較起來,開始鬧展昭,“不行,你是我師兄,怎麽能對外人那麽好!點心給我,讓我吃掉它!”
“什麽外人?白兄是我的知己好友。小師弟,再吃下去你要變成小豬師弟了……”展昭一邊笑一邊縱着他鬧,絲毫不在意丁兆蕙的頑皮吵鬧,但他态度溫和而堅持,始終不讓丁兆蕙得手懷中暗藏的點心。
丁兆蕙原本只是玩鬧,後來見展昭如此護着白玉堂,心中便當真有幾分賭氣——他想着從小到大師兄事事寵着自己,只要不是壞事,從沒有不允他的時候,怎麽偏就白玉堂那麽特殊,竟能讓師兄撇下他了?
“師兄,你與白玉堂是如何相識的?”丁兆蕙突然停下玩鬧的姿态,認認真真地問道。展昭微微怔忡,想起初識的場景,嘴角不覺勾出笑意來。
月光恰好,此刻無酒,我只有故事說給你聽。
“……我與他,當初本就是狹路相逢。”
他忽然興起,當真将他與白玉堂那日在鳳陽相遇的情景一一說來。事情雖已過去,可自口出說出,便還似歷歷在目,叫人終生難忘。
那少年回首,露出一雙明亮的眼。
刀光月色中,他們彼此凝望——同樣的風骨,不一樣的行事手段,甫一見面,他們就端詳着對方,既欣賞,也矛盾。
故事講完,展昭不由微微地一笑,那面容柔如春風,身姿恰似雲山玉樹,說不出的飄然溫雅。
丁兆蕙聽故事聽得也一笑,眉眼彎起。他笑起來時既有姑娘家的秀麗,又有少年人的英氣,混雜成一種令人覺得可愛可親的癡頑淘氣:“師兄,你是想說你與白玉堂,狹路相逢勇者勝麽?”
“不不不……”展昭悠悠地擦拭淨了巨闕上的水汽,還劍入鞘,方極鄭重地答了一句:“狹路相逢,勇者惜。”他與白玉堂之間,無有勝負。
此一言聲如金石之音,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