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淺碧深白青天落
時近三月,江南之地漸有□□吐露,而西北卻依然朔風凜冽,寒雪欲來。
王仲寶奉命奇襲西夏首府興慶,李元昊率十萬大軍圍攻延州,興慶府必然兵力空虛,正可以讓他們趁虛而入。雖以數千兵力難以對興慶府造成實質的壓力,但擾亂西夏軍心,也大有可為。
他這兩千兵士乃心腹精兵,個個都能以一敵十,況且老朋友還給他送來了兩個這般出色的年輕人——蔣平并未與他們一同前來相見,只因翻江鼠心思奇巧缜密,慮事極盡周全,他想着來日王仲寶這隊人馬早晚要入西夏,不如四爺先獨自混入興慶府,權作了探子,為他們打探敵情。
白玉堂與展昭知道四哥陸上功夫不行,腦筋卻轉得比誰都快,這探子之事,對他而言,倒是比上陣殺敵更合适些,便不做阻攔。
此事已與丁木梁商議過,因此王仲寶早已知曉,不會多問。
那座上的将軍王仲寶與丁木梁一般年紀,虎背熊腰,目光炯炯有神,甲胄不除,腰懸長刀,頗有名将之風。
“二位少俠既是丁将軍推薦過來相助的朋友,老王就不跟你們客氣什麽。”王仲寶脾氣豪爽,素不愛客套,便直言道,“在我王仲寶的帳下,不管你是為何而來,到了西北,只有一件事,便是上陣殺敵,保家衛國!你二人出身江湖,我知道你們江湖人一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慣了,可在我軍營裏頭,別的且不論,頭一條就是必須無條件服從我的命令。”
因為他是将軍,他們是兵士。
身為兵士,投身行伍的第一條信念就是:服從軍令。
令出如山,絕不可違背!
他這直爽脾氣與江湖人甚是相投,白玉堂與展昭對視一眼,同時點頭。展昭笑道:“将軍放心,我們既然來了,定會受将軍驅遣。”
“好,夠爽快,是男兒!”王仲寶哈哈大笑,很是高興。他笑了一會兒,笑容漸漸消失,沉聲說道,“如今李元昊大軍已集結完畢,只待攻城。我部騎兵即刻整裝拔營,朝興慶府而去。你二人武功高強,與我們同去,我有事情要交待給你們。”
“說。”
白玉堂抱着春冰,言簡意赅地問。他語氣依舊冷冽,眸子卻熱得晶亮。
展昭脾氣溫和許多,也點頭應允:“但請将軍吩咐。”
王仲寶軍官作風,比起展昭的溫和謙遜,反而更加喜歡白玉堂這樣幹脆果斷的脾氣。是以并不覺得白玉堂失禮,只覺得他是個真性情的男兒。但這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歡展昭,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有本事又謙遜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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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人脾氣作風不同,卻是一樣的讓人覺得喜歡。
王仲寶笑得欣慰,說道:“我們有兩千精兵,人數不多,但此次奇襲興慶府,不為争功,也不以破城為目标,擾亂前方西夏軍心即可。最好能将興慶府攪個天翻地覆,給李元昊那小子背後狠狠插上一刀!”
“将軍需要我二人做什麽?”展昭這樣問着,心裏已經有了幾分猜測。
王仲寶嘿嘿地笑:“你二人武功高強,來去如風,十分自由,比普通兵士更加好用。李元昊跑來圍攻延州,糧草供給必要興慶府的支援。”
白玉堂挑眉:“将軍是希望我二人去破壞西夏蠻子的糧草運輸?”
王仲寶不答,望着展昭笑了笑:“展少俠怎麽看?”他聽丁木梁說展昭乃是範仲淹的弟子,有幾分好奇,故而想考校考校他。
範仲淹腹有韬略,在西北将領中聲望頗高,不知道他這個弟子韬略怎麽樣?
展昭微微一笑:“将軍是想考展某麽?”
老師威名不墜,自己斷不能給老師丢臉。
想到這裏,展昭眼中不由露出幾分矜持的傲色——自己雖愚鈍,老師的才智只學到了兩三分,也足以勉力一試,絕不能在外人面前辱沒了老師的名聲。
“将軍的責任既是奇襲興慶府,擾亂李元昊軍心。這其一必如白兄所言,毀他糧草,亂他軍心。西夏大軍十萬餘人,其中還有不少邊關異族與漢人,必不會個個服他,沒了糧草補給,難免慌張;其二,興慶府乃西夏國都,如今大軍已出,國主親征,我們不妨亂其政務,擾其朝綱,屆時李元昊必定會回返城中坐鎮。”
展昭語調平緩,一番話說得不疾不徐,不求殊異,但求穩妥。
王仲寶聽了暗暗贊許,想他年紀輕輕,能思慮周全也是難得。如有人好好教導,來日定是帥才,心中便有惜才之意。
“甚好,我也正有此意。”王仲寶撫掌大笑,“我會親自率騎兵前去,佯裝攻城。而你二人身手敏捷,心思靈動,我欲使你二人進城,一則查探其糧草位置,伺機燒毀;二則尋找機會,若能殺個把西夏大臣,也算功德一件。”
他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其中利害危險,展白豈能不知?但他二人一向藝高膽大,且是為國為民的俠義之事,自然沒有退卻畏懼的道理。
“将軍放心便是。”白玉堂手中春冰微橫,笑得意味深長。
展昭望他一眼,似是想到了那日在鳳陽府中,白玉堂攪得人家府邸雞飛狗跳的情形,不由抿唇一笑。
白玉堂轉頭見了他笑,只沖他眨眨眼,顯然也是想到了一處。
這鬧貪官、殺奸臣的活兒,五爺幹起來可是利索得緊,王仲寶如今給了這麽個任務,白玉堂做來還不是游刃有餘?
王仲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舊事,見二人笑得默契爽朗,只道是他們心中自有把握,更暗暗贊許了幾分。
翌日天寒地凍,西北邊關烽煙再起,李元昊率十萬之衆開始圍城攻打延州。
範雍只能一邊急報朝廷,請求增兵馳援,一邊率延州諸寨将士勉力抵抗。丁木梁帶着永坪寨的精兵很快也跟着投入征戰之中,延州城外曠野頓成修羅場,每逢出兵聲浪皆驚天動地,戰馬奔馳,箭镞如雨,除卻衣裳甲胄,難分敵我,滿眼只剩血色重影。
李元昊策馬陣前,冷冷地望着延州,馬鞭遙指城闕,對手下将領淡淡地吩咐道:“此城朕志在必得,攻城之時,誰若敢退,立斬陣前!”
丁木梁等人站在城頭望他,恨得咬牙,若不是那人被重重兵士包圍保護,能一箭射死了,倒也是痛快。
很快延州城中就沒人有心思想這些了,西夏人狡詐野蠻,攻城威勢越來越猛。起先李元昊還只派些俘虜來的宋人和強征而來的西北城鎮中的散兵強沖城門,他似乎胸有成竹,并不着急,貓抓耗子一般地謀算着。
那些守城的兵士們看着昔日的同袍,雖然不忍,卻不能不按照軍令放箭,一時同胞相殘,城下屍骨遍地,紅殷盡血,黃沙之中凄風陣陣,每每收兵,格外蒼涼。
丁木梁帶去的精兵越來越少,很快便只剩下一千,城中人都在苦苦抵抗。然而李元昊逐漸派出了由回鹘、高昌等異族人所組成的隊伍,輔以他由西夏男子組成的鐵血精兵,這仗一次比一次難打。
西北邊關雖年年與西夏摩擦紛争不斷,然而兵将孱弱,多有腌臜之事,貪腐之風未絕。下層兵士有苦難言,兼之軍備器械陳舊,久無新刃,難免疲乏,鬥志也未見多麽昂揚。如今西夏兵十萬攻城,城中人心惶惶,不過靠着一股悍勇之氣強撐。幸而還有幾位像丁木梁這樣的猛将在此堅守,以身作則,否則這延州城內不知得亂成什麽樣……
丁兆蕙趕到延州時,見到的正是如此荒涼之景象。
“爹爹!”丁兆蕙快步上前,推開了父親的親兵迎上去扶住他的胳膊,望着父親胸膛左側的一處箭傷,目中頓露狠戾之色,“爹爹,是何人傷的你?”
丁木梁見到是他,目中神色柔和幾分:“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守在那處城鎮麽?”他滿目塵沙,征袍上血跡隐隐,神态間略有疲色。
軍醫趕忙上前為他拔箭,包紮傷口。好在有盔甲阻擋,未曾傷得多重。
丁兆蕙跪坐在父親榻邊,顫抖着雙手抱住父親的胳膊,甚是依戀地将臉頰貼在他的手臂上,輕聲道:“爹爹放心,孩兒曉得輕重。那城中我已安頓好了,駐守的都是爹爹的精兵。高大哥他很了不起,做事情井井有條,有他在可比孩兒有用多啦。”
他做事機靈卻不穩重,過于跳脫了些,拿下小鎮不成問題,但要去守,還是爹爹手下的人比較能幹些。
丁兆蕙很有自知之明。
丁木梁自然也是知道兒子的,并未怪他,實際上丁兆蕙會這麽做也是他預想之中。原本丁木梁就沒想讓兒子守那小鎮,如此吩咐,不過是出于一片愛憐之心,就像是對展昭和白玉堂一樣,不想少年們親眼目睹延州這片殘酷的戰場。
兆蕙這孩子哪裏都好,就是這性子,太依戀人了些……
以後若是獨自游歷,可怎生是好?
胸膛的傷口依舊痛楚鮮明,丁木梁卻毫不在意,寬厚的手掌輕輕撫摸着幼子的頭頂:“兆蕙,延州城太危險了。若再無援兵,又無天象相助,只怕是危矣。”丁木梁揮手命軍醫和親兵都退下,嘆了口氣,對丁兆蕙說道。
丁兆蕙起身擰了幹淨的手巾,轉身又回到丁木梁的身邊,小心翼翼為他擦拭血跡,一邊答道:“天象相助?爹爹,你不是說西北馬上要下雪了麽?爹爹擔心麽?”
少年仰着臉望向父親,目中微微疑惑。
丁木梁喟嘆道:“若有大雪降城,西夏兵人數衆多,糧草補給必成問題。就算有糧草運來,你師兄那邊,想必也會想方設法地阻攔。王将軍奇襲興慶府,李元昊必然會着急,屆時延州城再撐一撐,諸寨漸漸馳援,等到朝廷派了人下來,這圍困之勢也算是解啦。我現在只擔心,這場雪究竟能不能下來……”
飽經風霜的将軍目光如電,遙望賬外天色。
延州兵力孱弱,恐怕不能久撐。原本延州三十六寨也算是兵力充足,只可惜李士彬驕傲自負,為李元昊所蒙蔽欺騙,十萬藩兵就這麽情誼折了進去。後範雍大人命劉平與石元孫馳援,又因劉平大意輕敵所致,在三川口大敗……
我宋開國元氣,戎馬悍勇,不過三代,已衰頹至此,難覓名将。遙想當年□□與韓王一武一文,征戰四方,兵馬風流,得了天下,除卻收複幽燕失地時君臣離心,再未并肩出戰,幾可稱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如今一切悍勇威風竟已成青史,除卻流芳後世,再難重現帝相之風采……
丁木梁眼底神情一黯,難掩憂心忡忡。
丁兆蕙臉上天真之色慢慢褪去。
少年像小獸一樣依戀地注視着父親,沉默地望着他鬓邊華發,沒來由眼眶微酸。他輕輕偏頭,靠在了父親的膝蓋上,秀麗皙白的臉頰貼着丁木梁沉重肮髒的甲胄,聲音低而堅定:“爹爹說會下雪,就一定會下雪的。”
話音铿锵,卻難掩稚真之氣。
饒是丁木梁此刻心神難定,聽了幼子此語也覺心中安慰。他笑了笑,溫和地說:“兆蕙說的對,一定會下雪的。”
丁兆蕙似是想起了什麽事情,不由問道:“爹爹,延州開戰已有四日了吧?”
丁木梁點頭:“是啊,今日便是第四日。”他說得唏噓,不過是打了四日,延州城已露疲态,而反觀李元昊的軍隊,他最精銳的西夏騎兵還不曾上場。
接下來能撐得幾日,真不好說。
丁兆蕙對他說:“爹爹,我來時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很了不起的道人。”
丁木梁奇道:“道人麽?西北之地佛道不絕,路上到處都是僧侶、道人,你遇上也不古怪。你是遇到了什麽樣的道人,才覺得人家了不起?莫非是個武藝高強的?”
丁兆蕙不知師兄有沒有對爹爹說起那夜探路時遇到道人的事情,便從頭一一說來:“……我第一次見那道人,就覺得他很了不得,不是普通的道人。連我師兄都覺得他不一般,肯定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後來我們離開鎮子,也是多虧他指點的路徑。我師兄說,那位大師必不是凡人,可能是個世外高人吧,只可惜不知道是誰。”
丁木梁聽了微微颔首,也道:“聽你之形容,是個不俗的。你怎麽又想起他來了?在路上遇到他,莫非他也往延州城來?”
丁兆蕙點頭道:“嗯,爹爹,那位大師是往延州來看望故人的。我對他說,延州此刻正值烽煙不休,若要尋人,晚一些再來,等爹爹你們将西夏人趕出去,可得平安。他卻只望了望天色,說他已經算好行程,約莫他到時,西夏人必然退兵。”
“哦?他竟這樣說?”丁木梁聽出了幾分興致,“這道人哪裏來的把握?”
丁兆蕙仰着臉望向父親,繼續說道:“那位大師說的也與爹爹一般,他說三日後必有大雪降落延州,可退西夏十萬之兵。那師傅還說,延州守備雖然孱弱,胸中有韬略的人還是有幾個的,守個足七天,料應無礙。”
其實那道人還說了一句“若是守不住,這如畫江山丢給了西夏也不冤枉”。丁兆蕙是孩童心性,聽了這話不覺得多麽生氣,只覺得那道人風神如蘭似玉,站在西北黃沙塵土中說着這樣帶着無情殺伐之意的句子,未免有點稀奇。
他直覺這話爹爹聽了怕是不喜,便自作主張地略去不提了。
丁木梁心道“是個聰明人”,只可惜不是效命軍中。這番話與他推測的一般無二,聽得有人也如此論斷,丁木梁心下稍安——更何況那是一個連展昭都覺得不同凡響的道人,想必不是庸人,那話也是有幾分可信的。
丁木梁不由沉吟道:“還有三天啊……我們能撐得住。不知道你師兄他們去了興慶府如何了?一切可還順利?”他低頭望着幼子的綠鬓朱顏,想着是不是該把這孩子送回他師兄身邊看着,以免受什麽傷害,然而轉念一想,展昭那邊未必比延州輕松多少,這孩子還是拘在自己身邊保護吧。
這心情委實是慈父心腸。明明丁兆蕙是個有能為的好孩子,可在丁木梁心中,總不願将他放到未知的危險當中去。
丁兆蕙不知道父親心中轉了許多思量,聽丁木梁提到展昭,便驕傲地一笑:“爹爹只管放心,我雖然不喜歡那只白老鼠,可他既能與我師兄并肩,那本事定也是世上難尋萬一的。我師兄本就絕世無雙,加上一個白玉堂,莫說一個小小的興慶府,這天下四方,沒我師兄去不得的地方和做不好的事情。爹爹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裏,我與爹爹一起守城,打那西夏蠻子,其他的,就大膽交給我師兄他們吧。”
丁木梁聽他這話的語氣,與那句“爹爹說會下雪,就一定會下雪”的語氣一模一樣,直是篤信無疑,雖是有幾分孩子氣的稚真,可那份信任和依賴透着無比的堅定,令人不自覺相信起來,心情轉好。
“那就等着你的師兄他們的好消息了。”丁木梁溫然一笑。
延州陰雲如鐵。
只消三日,必定有雪,朗照西北大地!
興慶乃西夏首府,平野千裏,城內風物繁華不輸宋土。城池遙望賀蘭山闕雪脈,碧空澄淨,清流蜿蜒,在西北滿眼的黃沙裏是個寶地。
因正與宋人交戰,城門把守極嚴,想要光明正大地進城委實不易。他們四哥蔣平自有那無數機巧蒙混過去,只因蔣平生得相貌平平,又有心向道,常年做道人打扮,所謂“國有土,佛道不絕”,只憑他那一身道人裝扮與舌燦蓮花的口才,天下無處不可至。
不過……
這法子只蔣平适用,但對展白二人來說,一座城牆算不上什麽事兒,犯不上費那許多功夫去裝扮蒙混。
兩人從背着的包袱裏摸出了各自一條如意索,粗粗估計了一下高度和距離。因展昭輕身功夫略勝一籌,便由他帶着兩條如意索先行。城牆過高,以一人之力難以提氣躍過,只怕到了一半一口真氣不能持久,又會落下來。白玉堂與展昭對視一眼,随即笑了笑,展昭把白玉堂包袱裏那條如意索取出來塞到自己背着的包袱裏,白玉堂則微微沉身,雙臂交錯,挑眉道:“來吧,讓五爺看看南俠的燕子飛到底有多厲害。”
“當不令君失望。”
展昭也笑,依然溫潤柔和眸子卻有幾分傲氣,仿佛當時在鳳陽初見。兩人不再說話,展昭提氣躍身,輕如燕雀,腳尖惦在白玉堂鐵臂上,借着他一送之力,仗着高明的輕功一躍而上,向城樓而去。
其實燕子飛這輕功的巧妙之處恰在它不需要借力,只憑身姿靈巧、內勁綿長純正便可施為,正是取雨燕輕靈之意。但西夏首府城牆如此之高,單單燕子飛,不足為憑。是以展昭須向白玉堂借這一臂之力,好叫他慢慢施展。
興慶府建城為長方形,周回甚廣,此地護城河闊十丈,南北各兩門。因西夏素慕中原風物,這城池建造泰半都是學的大宋。展昭更年少時曾随他的老師範仲淹長居東京城,見了這城池,心中就有幾分好笑。
只是這會兒卻不能再顧着笑話那李元昊了——展昭這一躍尚不足以令他攀上城樓。
他也不慌,一口內息不松,待過城牆約莫三分之一處,倏然再提一口真氣!那身形恰如雨燕旋身飛過——也不見那輕靈的雨燕是如何借了風力,亦或是本就輕巧,一眨眼便遠去了。
白玉堂笑吟吟地仰頭望着展昭在夜色中變換了幾次身法,看他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城樓。然而這畢竟是西夏都城的城牆,實在巍峨——若能容江湖高手輕易攀上,這城牆豈非是虛設?
展昭一口真氣不能持久,白玉堂與他默契之極,見他堪堪力竭,便從百寶囊中摸出兩枚飛蝗石緊随他身形而去。白玉堂将腕力使到極處,那兩枚飛蝗石一前一後,一枚趕着一枚,當第一枚飛蝗石力竭要落時,第二枚飛蝗石正趕到,激它往上再拔高些。因此待展昭一口真氣将洩未洩的時候,前頭那枚雪白的飛蝗石正好趕到展昭腳邊,他便借着那飛蝗石中白玉堂送上的勁力再往上一躍,抛出了如意索,終于順利攀上了牆頭。
冬月皎皎,清朗流轉人間。
展昭從包袱中又摸出白玉堂那條如意索,結成之後,雙手一拉一試,見是穩穩當當,再轉身向下抛出,白玉堂提氣而上,半空中便正好握住了如意索的另一端——那如意索由兩段結成,也只勉強能讓白玉堂伸手一夠,展昭勁力一提拉,白玉堂就緊随上來了。
晚風流動,白玉堂與展昭一上一下,遙遙相望。他二人武功高強,目力過人,俱可見明月朗照之下,對方清俊眉目含笑,一雙明亮眸子裏只有自己的倒影。
待白玉堂身影到了近前,展昭伸手一握,助他翻身上來。待白玉堂人到眼前,展昭才解開兩條如意索,分別塞進了彼此的包袱裏。白玉堂懶得解開包袱,便只由展昭繞道他背後去,将那如意索塞回去。
“白兄膽氣恁地壯,你就這麽讓我繞到你背後,不怕我偷襲你麽?”展昭将彼此收拾妥當,不由戲谑道。
“你若不怕被人笑話堂堂南俠還須偷襲,只管來。再說了,便是偷襲……”他眉頭一挑,“就算是被偷襲,五爺也未必會輸給你。”
“這倒是真話——白兄還好?”
“有什麽不好,累的人又不是我。”
白玉堂輕輕一笑,神情輕松自若。展昭也知這點高度不會教白玉堂吃力,只是他總想找點話跟白玉堂說,這才問了一句“廢話”。他問的傻氣,白玉堂答的惬意,半點不覺得尴尬窘迫。
這樣的夜晚,沒來由叫人心底生出幾分溫存來。
“呆貓,跟你商量個事兒?”
兩人正邁步要走。白玉堂忽然用力,拉住了展昭原本打算抽回去的手,他修長的食指在他手背上輕輕地敲,撥弄琴弦一樣的動作,有趣得很,顯出幾分難得的稚氣來。
展昭覺得癢,這感覺卻新鮮生動,像少年玩伴的嬉鬧,很親近,便不想阻止。聽他問得認真,以為是什麽正經事,正色道:“白兄但說無妨。”
白玉堂笑了起來,看他那副認真的表情,眼睛微微睜大似貓兒,就情不自禁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揉了揉展昭的腦袋,話說得不耐,語氣卻很柔和:“別跟五爺那麽客氣……成天‘白兄白兄’的,聽着煩,一股子酸腐的味道,換個叫法。”
展昭知他說話一向就是這麽個脾氣,直白地像扔刀子,一個字一個字幹脆利落,哪怕是軟和的意思呢,也能叫他說出冷硬的味道來。但白玉堂本人絕無惡意,這位爺素來懶散,最不喜歡費心思去惡意對付誰。
沒別的原因,就是嫌煩。
他行事為人向來率真,喜歡就親近,不喜歡就拒絕,厭了直接走,煩了動手砍,說起來也是赤子性情,不屑遮掩。
展昭就是愛他的放縱不羁,比起自己本能的顧慮天性,更覺得羨慕。也許正是因為自己沒有這樣的品質,所以才不能抗拒地被白玉堂吸引吧——展昭模模糊糊地想着,臉上笑得誠摯坦蕩。與白玉堂相處久了,他漸漸也染了一點這人的脾氣,幹幹脆脆地點頭,一句多的廢話都沒有。
“玉堂。”
聲音清朗含笑,月光下流淌,軟軟的潤意,別樣親昵。
白玉堂怔忡了一下。
“這位爺,再不走,天就要亮啦,你是要與我在這興慶府的城樓上看西夏的日出麽?”
展昭動了動手,戲谑地望着白玉堂,示意對方放開他的手,要準備辦正事兒去了。白玉堂笑意裏似有些悠遠的味道,慢悠悠地點了頭,松了手。
清風,樓臺,長相會。
高牆月下,二人身影如煙,疾向城內官衙行去。此番再度聯手,更覺默契,只盼能為江山一報家國,不枉身為大宋男兒。
這是李元昊攻城的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