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第五日,李元昊終于派出了他最得意的鐵鹞子軍,下令強攻延州。

鐵鹞子軍是李元昊手中最精銳的騎兵,戰馬骁勇,盔甲精良,雖十隊相加不過三千兵馬,但這三千兵馬對抗十倍之宋軍,亦是綽綽有餘,幾無敗績。

“今日李元昊派出了多少人?”範雍皺着眉頭問丁木梁。

丁木梁甲胄沉重,滿面殺意,禀報道:“鐵鹞子軍三隊共九百人,衛戍軍共兩千人。”也許是因為李元昊覺得延州不堪一擊,他的鐵鹞子軍并沒有全部出動。

那是李元昊最精銳的部隊,想來也不舍得輕易全部出動。

範雍心下慌張,臉上的鎮定之色就難以維持。他于軍事謀略本就平庸,如今延州兵臨城下,人手不足,李元昊又如此悍勇,便生怕延州撐不下去。

“這……丁将軍今日帶三千人馬,領兵出戰吧。”

“末将領命。”

範雍無奈長嘆,他固然貪生怕死,可如今到了地步,卻是騎虎難下。這延州由他坐鎮,出了何事他必須一力承擔,否則怎麽都是個死字,朝廷定不會輕饒。這帳下将領,現在只有丁木梁能力出類拔萃,深得他信任,自然更加倚重。

“丁将軍,”範雍念頭一轉,忽然笑道,“老夫聽聞,令公子也在軍中?”

丁木梁一愣,本就沒想隐瞞什麽,遂半跪着低頭道:“是,幼子兆蕙昨日才到延州。如今局勢不穩,延州處處危機四伏,末将便把他留在身邊。昨日未曾禀明大人,是末将無禮,還請範大人責罰。”

雖是親子,未經禀告便私自留人在營中,終究是不合規矩的。範雍若要為此責罰他,丁木梁無話可說。

範雍卻搖搖頭:“丁将軍莫着急,丁少俠是你愛子,他私自前來留在營中雖不不合軍中規矩,如今情形特殊,倒也無礙,事急從權罷了。”

說完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丁木梁,親自去扶起了丁木梁:“丁将軍,聽聞令公子乃江湖中人,自小跟随相國寺方丈習武,不知可是真的?”他軍事謀略雖一竅不通,心思機變卻是常人萬不能及的。

丁木梁心頭湧上不好的預感:“正是……範大人如此問,可是有何吩咐?”

範雍坦然道:“令公子既然師從相國寺方丈,想必武功高強。眼下延州危急,人人效命。丁少俠若是能為出衆,老夫倒是有個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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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大人請說。”

範雍被他深沉的目光一望,不由一頓,片刻之後還是若無其事地溫和微笑:“如今李元昊已在陣前,西夏兵強猛如虎,延州兵弱,恐怕不能強撐持久。老夫想了許久,如今唯一之計,唯有劍走偏鋒,殺了那李元昊,亂他軍心,致使西夏群龍無首,方可以解延州之困!”

丁木梁心中蒼涼喟嘆。

他就知道範雍打的是這個主意……

坦白說,刺殺李元昊的想法丁木梁也有,他甚至曾悄悄派人出城過——就在李元昊圍城的第二日,但這個決定卻令他損失了五名心腹。那五人追随他已久,身經百戰,也是習武出身,在軍中身手相當了得,然而最終他們有去無回,屍骨無存。

李元昊手段之殘忍,并非傳言。

丁木梁心中清楚,刺殺李元昊一事千難萬難,莫說是自己幼子兆蕙,便是他加上展昭再加上一個白玉堂,也極難做到。

更何況……

兆蕙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略遜一籌,怎可能獨自完成此事?

丁木梁從少年起性情就十分堅毅,為人處世極有章法。他情知此事不可為,便絕不會因為愚忠或害怕範雍權勢而令愛子前去送死。

“範大人,實不相瞞……”丁木梁喟嘆一聲,随即不卑不亢地回絕,“刺殺李元昊一事,末将曾遣人行過,但這法子行不通。李元昊本人十分骁勇,且他是一國之主,帳下豪勇之士無數,對刺客防範極嚴。如今宋夏将軍交戰,李元昊更是謹慎,我派出去的人……連近身都不能便身先士卒了,此事斷不可為。與其兵行險招,不如厲兵秣馬,牢牢守住延州城。過幾日西北必定有雪,王将軍又深入興慶府,到時或有轉機。”

他如此幹脆地拒絕,令範雍臉上微微變色。

“丁将軍,老夫知道此事是強人所難,丁将軍愛惜幼子,也是情有可原。”範雍面沉如水,“但此事為國為民,總該一試。令公子一身本事,既來了軍營,若不效命,豈非辜負了他那一身武藝?”

話裏隐隐威嚴,有逼迫之勢。

丁木梁依然溫和淡然,只說道:“末将自然愛惜幼子,但此事若有成功之機,末将也不會令幼子貪生怕死。只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此以卵擊石,枉做犧牲,恕末将難以從命。”

即使他不是一個父親,只是一個将軍,也斷不會讓自己手下的士兵做無謂的犧牲。

兆蕙不僅是他的兒子,更是活生生一條性命。在丁木梁看來,幼子的性命便與帳下每一個兵士的性命一般珍貴。

是以他絕不會答應,當時那五人有去無回,已令丁木梁心中愧疚萬分。

他不願重蹈覆轍。

氣氛已僵,範雍也不能再逼迫他,臉色便有些難看——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他不能因為這種原因而懲處手下愛将。

“丁将軍莫非不肯令丁少俠效命家國?”範雍似笑非笑地望他,話語間略顯刻薄。

丁木梁仍是不惱,只沉靜回答:“兆蕙武藝确實不錯,今日末将出戰,正要帶着他一起,上陣殺敵。”

如此一來,範雍更是無話可說。

“如此甚好,你丁家父子有報國之心,老夫亦深感欣慰。”範雍聽了這話,臉色緩了緩,又提起一事,“丁将軍,王仲寶将軍領兵入興慶府,你覺得可有用?”

丁木梁一怔,似乎不太明白範雍為何提起此事。他心中疑惑,面上更加恭謹,只道:“王将軍勇猛機敏,素有謀略,定能在興慶府有所作為,擾亂李元昊的軍心。”

範雍點頭,負手緩緩在帳中走動:“王仲寶确實機敏,有勇有謀不下于你。我已接到消息,他們的人分批陸續潛入了興慶府。”

丁木梁心中稍安:“王将軍此去定然無事。”

範雍回過頭,注視着丁木梁,淡淡說道:“我還聽說,王将軍帳下多了兩位江湖俠士,為他驅遣。那二人武功高強,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俠義之士。一個姓白,一個姓展,那姓展的少俠還是範仲淹大人的侄兒。”

此言一出,如平地驚雷!

丁木梁心中驚詫萬分,轉念一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以範雍的為人和地位,有心探聽這些事情自然不難。

範雍平庸的是軍事,不是心計。

丁木梁又跪下道:“大人英明,确實如此。”

範雍見他神色如常,雖有驚訝卻不慌張,心中難免一嘆。這丁木梁委實是個名将的料子,處變不驚,行事有度,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過分為難他。

不管是為了朝廷,還是為了此刻面臨的延州危急。

範雍一揮手,眉目隐有幾分陰郁:“你起來吧,一會兒還要出戰,不必跪了。老夫知道,那白展二人是你送去給王仲寶的,此事老夫不再追究。那二人身手過人,此番潛入興慶府,老夫便給王仲寶下了一道命令。”

丁木梁眉心微蹙,沒有說話。

範雍不等他問,便溫和地笑道:“亂西夏軍心勢在必行,既然刺殺李元昊難以得手,那麽換個人刺殺也是行得通的。”

他望着丁木梁,不放過自己愛将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語調平緩從容:“老夫命令王仲寶,此去興慶府,務必讓白展二人刺殺西夏太子寧明,若不能完成,提頭來見!”

饒是丁木梁再鎮定,此刻臉上也不禁驟然變了顏色。

刺殺西夏太子何等危險,他既是一國儲君,興慶府又是西夏國都,防範之嚴密只會比李元昊身邊更謹慎,展昭和白玉堂要刺殺他,無異于以命相搏!

範雍下這等命令,是何居心!

丁木梁雙拳倏然握緊,一時無言,眉頭皺得死緊。

賬內氣氛森然,兩人俱是無話可說。正在此時,帳外有人匆匆來報,說西夏軍在城門前叫陣,請将軍速速前去迎敵!

範雍顧不得其他,連忙揮手:“丁将軍,快去。”

“……末将,遵命。”丁木梁一咬牙,只能将此事壓下,先行去了。

待他背影消失在帳後,範雍的臉上才露出疲态。他之所以對王仲寶下如此軍令,心中思量實在深沉。

範雍不知白展二人是否将那日救蔣平的情形如實告訴了丁木梁……當日被白玉堂在衆軍之前挾持,實在是他平生之恥,即便是白展二人未曾相告,丁木梁領兵馳援延州已有數日,難保軍中無人向他說起此事。範雍雖能下令不許公然議論當日情形,可私下裏兵士們未必不敢傳——不管丁木梁知道不知道,此事都讓範雍覺得格外難堪。

如何處置白展二人,遂成範雍心中郁結。

他自知道了展昭的身份,原本的憤恨便化為幾分猶豫。原因無他,只為範仲淹此人。早年範仲淹知開封之時,展昭便跟随其左右,一直不離,全力護衛,汴梁中人人知展昭乃是範仲淹心愛的子侄,對展昭愛護有加。範雍早先也常在京中,自然有所聽聞。

範仲淹入仕幾年,宦海浮沉,屢遭風波,但朝堂同僚皆知他胸有岸谷,實乃驚世之才,官家雖氣他“不識時務”,屢屢頂撞,但委實愛惜他才華。

範雍久歷官場,眼光老辣,他知道範仲淹是不能輕易徹底開罪的人——那樣的人中龍鳳,起落不過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苦其心志,這大宋早晚有範仲淹站到巅峰之時。

這樣的人,自己寧可忍一時之恨,也不能與他随意與他結下梁子。

有此顧慮,範雍不好對白展二人趕盡殺絕。但此事着實令他不甘心,恰好此刻丁木梁将白展二人送入了王仲寶的軍中,給了範雍發揮的機會。

他故意送去那樣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軍令,心中便坦然了。

若坦言,範雍欣賞白展二人的身手,能入他府衙之中如入無人之境,來去縱橫,其本領之高,令人嘆服。此番白展二人若能順利殺了西夏太子寧明,也算是解了延州之困,立下大功一件。若是不成,于範雍而言,亦是不痛不癢,毫無關聯。

無論事情成或不成,白展二人或傷或死卻是他能夠料想到的結果。如果一來,若不能有益于家國,便能一解他心頭之恨,且不會招致範仲淹的怨恨,範雍自然高興。

為家國百死且不足惜,反是榮幸,正是男兒當所為。

範仲淹又有何可怨?

他與白展之間的仇隙報與不報,全看天意與那二人本事。

如此深沉心機,老謀深算……丁木梁不過是個忠勇将軍,卻是參不透的。他再怎麽想,也只當做是範雍想公報私仇罷了。

城外兵戈相接,殺聲震天,人人奮戰,聲嘶力竭。範雍獨坐帳中,眼中神色半喜半憂。

延州城外血流成河,興慶府內卻依舊是太平繁華。

兩地迥異,足令人唏噓。

展昭和白玉堂奉命潛入之後,便先行去尋蔣平見面。兩人沿着蔣平留下的記號一路找去,最後找到了……一所道觀。

“四哥這是真心想出家啊……”展昭回過頭,滿臉佩服地望着白玉堂,“成天穿一身道袍就算了,他連落腳之地都喜歡選道觀。”

白玉堂笑了一聲,揚起眉頭:“四哥他嘛,一年到頭,總有那麽三百多天是不想在紅塵裏打滾的。若非大哥大嫂拘着他,沒準兒哪天真的尋家道觀就出家了呢。”

他又悄悄與展昭說起,四哥當年離開陷空島,出門游歷,大哥大嫂還以為他是在家中待得悶了要出去散心——老五就常幹這種事兒,說來也有趣,他兄弟二人見了就鬥嘴,性子卻是出奇的相似,從來都不喜安生。

哪曉得一問,那病夫頂着一張顏色蠟黃的臉,病恹恹地丢下一句“小弟四處走走,先瞧瞧哪裏的道觀清靜舒服些,來日出家也好做個比較嘛”,說完這句,蔣平就那麽穿着一身不知道從哪兒淘換來的、好似永遠沒換的舊道袍,施施然出門了!

就這麽出門了!

然後留下了一島子快炸了的家人!

展昭與白玉堂一邊往道觀裏走,一邊忍不住發笑:“然後呢?盧大哥就這麽讓四哥出門啦?”聽說陷空島盧方是最愛護自家兄弟的一個人,聽了這話,心裏約莫要急切起來吧。

白玉堂撫摸着春冰的紋路,笑得很是頑劣不羁:“那是自然……不可能啦。當時四哥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大哥大嫂急壞了,連忙叫島上的人攔住他。四哥要走,大哥叫攔,最後還是三哥惱了,生生把四哥從渡口扛了回來,四哥那個小身板,哪裏經得起我三哥的蠻力,當時那個場景,哈哈哈哈哈!五爺的肚子都笑痛了好幾回。”

展昭當真瞅了瞅白玉堂的肚腹處,好似想掀起他的衣衫看他會不會笑抽筋——這厮現在還在狂笑,當真是沒義氣得很!

白五爺,那可是你四哥……

白玉堂一臉無辜地回望:“可別想掀衣衫看五爺肚皮,五爺打五歲起就不幹這事兒啦,你堂堂南俠不能連五歲的五爺都比不過。”

展昭頓時笑出聲:“你怎麽知道我想幹什麽——那後來呢?四哥被你三哥扛回去之後怎麽樣啦?”他是見過徐慶的,那鐵塔般的身形,扛着蔣平一路從碼頭跑回莊子裏,想一想實在叫人沒辦法不笑出來。

白玉堂瞧他那個樣子,不由暗笑:“說五爺笑了不厚道,你這呆貓肚皮分明也是黑的,不比五爺強到哪裏去,笑得這麽開心作甚?啧啧。”

他心中這般打趣,口上卻繼續講起往事:“我四哥早先就對道法自然十分感興趣,沒事就喜歡念叨這些,還經常搗鼓些道袍來穿。大哥大嫂一直當他是浪蕩不羁,圖個新鮮好玩兒,沒成想看他這模樣,竟然是要當真了的,立即就不答應了。”

展昭摸着巨闕的劍柄忍着笑:“白玉堂,講故事要一氣呵成,不許吞吞吐吐,一點都不地道。”

白玉堂鳳目笑彎:“呆!你瞧瞧勾欄瓦肆裏那茶館的說書先生,誰是一口氣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故事來龍去脈給你講完的。講故事合該就是五爺這般,該笑時笑,該停時停,這才叫真的有趣呢。”

展昭聽得直笑:“對對對,五爺說的是。展某以為,哪日五爺落魄了,去勾欄瓦肆裏說個書,定也能名揚天下,不愁生計。”

白玉堂傲然道:“那是,五爺但凡做個什麽事兒,必是那天下第一號出色的風流人物!”

二人正忙裏偷閑說些家常話,一個故事還未說完,人已進了道觀內裏,不覺止了聲息,各自謹慎起來。

這道觀恁的清靜,推門進去,原來別有洞天,裏頭是砌成的青石小徑,蜿蜒數丈,腳下一川碧溪,顏色清透如寶鏡。行了二三盞茶的功夫,眼睛裏撞見一座小橋,展昭與白玉堂并肩走去,站在橋頭一望——

身側是如寶鏡的湖水,面前是一座空寂的殿堂,那院子中栽着青松碧竹,空處立着一座仙官騎龜石像,須眉栩栩如生,座下蓄了一汪小小的清泉,泉底的白石玲珑可愛。

殿堂左右兩三間精舍環繞,蒼青色枯敗的的藤蔓與細碎未名的白花在牆壁上勾勒一幅太極圖來。目光再遠些,四周俱是連綿的青山,這道觀就藏在重巒疊嶂之中。當此嚴寒時節,長川蓊郁依舊,極為飒爽出塵,缭繞着似薄非薄的雲煙,當真是世外之地。

“四哥尋的好地方。”

“這病夫……”

白玉堂微微凝眉,似有些嘆息之意。展昭站得近,又時刻留意着白玉堂的動靜,把那聲喟嘆聽得真切,臉上露出幾分疑惑之色。

“玉堂?”

白玉堂搖了搖頭,将往事壓在心中不提,只指引着展昭向右前方望去——那裏有一間小小的靜室,看大小,約莫是留人打坐的,放張石榻便足矣。

“四哥應該在那裏。”

展昭聽了便信,也不問為什麽。兩人跨過木橋,沿着崎岖陡峭的山徑再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很快就到了。

“你們可算是來了,夠慢的啊。”

人還在階前,就聽到了靜室中傳來的嬉笑聲。白玉堂聽到這個笑聲就習慣性挑眉,果然,裏頭出來一個年輕的道人,一身半舊不新的道袍,灰藍色,頭上梳着發髻,端端正正插着一支木簪,倒是沒戴冠,有幾分不倫不類。

展昭見了人,比白玉堂規矩許多,立即向蔣平拱手問安:“四哥,近日可還好?”

蔣平看到展昭就親切,拉着他往下頭走,也不搭理白玉堂,故意對展昭做出比平日親熱許多的姿态:“來來,這兒太小,咱們下去說正事。”

白玉堂微微眯起眼睛,瞅了瞅蔣平拉着展昭的胳膊,又上上下下打量了蔣平幾眼。

那兩人已經下去了幾步,展昭心中惦記着白玉堂,遂回頭看他:“玉堂,你怎麽還不跟上來?”

這一聲“玉堂”自然親切,聽得蔣平小胡子一顫,露出些狡黠的笑容來——老五啊,還真當四哥這陣子對你溫柔幾分,就沒手段治你啦?

白玉堂頗為無語地站在臺階上俯視着那兩個人,跟他四哥比起來,五爺可真是個地道的老實人……

“四哥。”

白玉堂無奈一笑,一聲“四哥”算是暗地裏服了個軟。

“四哥?”

“嘿嘿,沒事兒,走吧。”

蔣平得意地翹起了小胡子,對這百試不爽的招數十分自得——見了面不叫“四哥”,四爺還能沒手段收拾你小子嘛。說起來,展昭前幾日還是喚老五“白兄”,今日見了就是“玉堂”了,想必日後這招會更好用,好極,好極!

入到精舍,便有小道童前來奉茶,人甚是乖覺,一句話不說,手腳伶俐得很。待道童送了茶出門,兄弟三人便先對坐論一論正事兒。

且說蔣平當日以道人身份混入興慶府,落腳之後,首先打探了一番西夏太子寧明的為人和行蹤,白展二人聽了四哥打探到的事情,不禁大為訝異。

他們原以為太子寧明既是李元昊之子,想必也如他一般,兇狠好戰,不是好相與之人。但蔣平幾番悄悄打聽,才得知那太子寧明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在邊境百姓口中,是個文靜謙遜,溫潤柔美的孩子。太子寧明素喜讀書,手不釋卷,愛孔孟之法,卻尤喜道法自然,為人善良親和,竟是個人人稱頌的賢德太子。

“不會是百姓任意誇大吧?”

白玉堂聽了眉頭一挑,頗覺不可思議。

蔣平笑道:“老五可是不信你四哥的本事?論功夫四哥不及你,可論人心,容四哥賣個乖,老五你萬萬不及我。這些事情,有些是從道友口中探聽來的,有些是從坊間探聽來的,絕無虛言。且有一樁事——那太子寧明因喜道法自然,時常前往道觀中與道友坐而論道,故而興慶府一些鼎盛的道觀中,竟也能時常見他行蹤,為人是做不了假的。”

展昭心中也覺得驚訝,但不像白玉堂那麽直接。聽了蔣平如此說,更是相信四哥,只笑着說:“總不至于那般巧,四哥打探的人正好都是喜愛太子寧明的人。聽四哥如此說,我也幾分好奇。百聞不如一見,左右咱們是要來鬧西夏人的,那太子咱們也去親眼看一看吧。”

白玉堂撫掌笑道:“呆貓說得有理,那咱們去他常去的地方碰碰運氣吧。”

二人一齊望向蔣平,四爺知道他們想問什麽,不等他們開口就笑道:“太子寧明若出宮,常去的地方只有兩處,一是道觀學舍,二是邊境榷場。”

太子會去的道觀學舍守衛森嚴,等閑人不易闖入。蔣平早已打聽到這位西夏太子寧明這兩日頗喜去邊境榷場散心,便有意尋了地方,和展白一齊蹲守。因兩地交戰,邊境榷場早已關閉,西北春意未到,道旁枯枝蕭瑟,木葉四散,寒風凜冽,倍覺凄清。

不知是他們運氣實在是好,還是這位西夏太子果真性情有常,他們等了沒多久,就等來了自己想要見的人。

那少年一身白衣坐在馬背上,身後只跟着十幾名仆從,緩緩前行。他年紀确實很小,看容貌大約比丁兆蕙還小幾歲,生的眉眼盈盈,十分俊麗,聽蔣平說,西夏人傳,太子肖似其母。三人躲在不遠處靜靜望着,片刻後展昭與白玉堂交換了眼神,俱是暗暗點頭。

那太子殿下果真是慈眉善目,毫無兇戾之氣,觀其人似乎不通武藝,十分清瘦。不知為何,眼底隐約含愁,令人情不自禁生出幾分憐惜之意。

若不是确定此人就是西夏太子寧明,白展二人都會誤以為這是個江南人家的尋常小郎君。

真的……

太不像是西夏人了。

兩人默契地轉過頭,心裏不約而同浮現起這句話來。蔣平在一旁将他們的神色看得真真的,心中也笑了起來。

這兩個人,雖是有大俠名聲,到底還是兩個純真的孩子。

世間人情,哪裏是那麽簡單,非黑即白的呢?《易經》有卦曰《贲》,離下艮上,《呂氏春秋》解曰:“贲,色不純也。”此卦因被孔子斷為不吉。四爺倒是想着,孔聖人這話解得差了,世間事哪是白而白,黑而黑的,倒多的是非黑非白呢。

也許在展昭和白玉堂的眼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是以見了西夏太子是個如此人物,心中才萬分驚訝吧。

蔣平不禁也擡頭望向那個年少的太子,眼底多了幾分憐憫來。

恰此時白玉堂轉過頭,正要再去看太子身邊侍從身手,驀然見了自己四哥這神色,心中就是一陣怔忡。展昭一向與他同步調,自然也瞧見了,不禁悄悄拉了拉白玉堂的袖子。

他回過頭——

這次的眼神,展昭卻有些看不懂了,白玉堂暗暗喟嘆一聲,輕輕拍了拍展昭的手背,示意他以後再說——那是展昭所不知道的四哥故事後半段,若說前半段還是件有趣的往事,後半段便是不可說的挽留和不舍。

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白玉堂忽然意識到:他四哥成日說要去出家,要去修道,并非虛言,而是真心。

哪怕幹娘默然,由得他去,但大哥和大嫂,定是不許的。

這等往事怎好在此刻提起?雖然白玉堂見了那道觀,總有幾分疑心四哥是真心喜歡這處地方。他強壓下心頭疑慮,只按着展昭的肩膀,與他一同把目光轉移到太子寧明身邊。

太子寧明此刻身後仆從并不多,白展二人心思疾轉,俱是按住了手中兵刃,考慮起在榷場刺殺西夏太子的可能性。

此地空曠,且有大量兵士巡邏,那太子身旁仆從人數雖不多,白展二人卻看得出來,那些人都是絕頂高手。他二人勉力一試,或許可以一擊得手,但得手之後如何脫身卻是難題。

展昭心思細膩,電光石火間已考慮了許多事情。他悄悄抽手,按住了白玉堂放在春冰上的手,輕輕搖頭,示意再看看。

為報家國不惜身死是展昭能接受的,但如此貿然行動,實在莽撞。展昭縱然不怕死,也必須顧惜白玉堂和蔣平的性命,如此匆忙刺殺,未免沖動了些。再者,萬一失敗難逃,反而給了西夏更多的借口,屆時西北邊關還不知得騷亂成什麽樣子。

他生來就是穩妥周全的性子,做不來這樣的決定。

白玉堂看着展昭眉頭一挑,臉上還是無所謂的表情,眼神卻依舊柔和,對展昭這個決定不置可否,沒有與他作對,而是靜靜觀望。

展昭總算放心,唇角露出淡淡笑意。

蔣平一回頭見了這兩位大俠如此神态,心中不由跺腳,暗道你們這是欺負病夫不能同你們心有靈犀啊……

他心中笑話,眼底流露出幾分暖意來。

身為哥哥,能見老五交到如此默契友愛的朋友,再沒有比這更讓人感到欣慰的事情了——有些默契,是哥哥們無法比較的,老五生來便是天上人,哥哥們愛他護他,終究無法成為與他并肩遨游九重天的人。

幸而這世上還有個展昭,是老五的幸運,反過來,也是展昭的幸運。

蔣平心中如是想。

三人正在暗處各自思量,卻聽前方一陣喧嘩,引得兩人去望。展昭一看,才發現前頭有一老一少似是祖孫二人匍匐在地,苦苦哀求,身旁背簍和白鹽散落在地,而他們前面的巡邏兵士臉上表情十分不耐,粗暴地呵斥着。

這場騷亂顯然也驚動了低頭沉思的太子寧明,少年眉心微蹙,開口阻道:“何事如此喧嘩?大街之上,欺辱百姓,成何體統?”

他聲音明潤低沉,因是少年稚氣未退,還有一種莫辨男女的柔美。

兩句話說得不怒不驕,貴氣自見。

展昭是聽不懂西夏語的,幸而陷空島生意興旺,商隊遠至西北也不是沒有過。早年白玉堂幫着盧方打理生意,西北環境不同,險阻也比江南之地多了許多,除卻他武藝高強,旁人來了盧方還真不能完全放心。便是因為這個原因,白玉堂對西夏語雖不能精通,簡單對話倒還能聽得明白。

蔣平自然也聽得懂,他伸手碰了碰白玉堂的胳膊,示意老五別忘了給他家貓做個翻譯。

見展昭臉上微露茫然之色,白玉堂無聲地咧嘴一笑。他捉住了展昭的手,修長手指在展昭掌心見來回勾劃。展昭先是一驚,後細細分辨,才明白原來是玉堂用這種方式告訴他西夏太子寧明所言。

他側頭去望白玉堂的臉。

那人沖他微笑,在異鄉的寒風裏,神情格外溫和。展昭不由想起他們初見時,那時節他覺得白玉堂冷厲眉目略為刻薄,太過鮮明逼人,可如今他眉眼間褪去肅殺之意,只剩下默契與親昵,一雙多情的桃花眼靜靜地瞧着,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神。

展昭心頭莫名歡喜,藏不住的笑意似是有自己的意志,盈盈充滿他的眼眸。那股子雀躍如溪泉在心頭嘩啦啦奔湧,仿佛是愛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叫人除了傻傻地笑,就只能無措地聽着自己一顆心砰然躍動,心房飽脹愛意,竟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歡喜和愛戀。

展昭幼居寺廟,一顆心實在剔透明淨,對情思懵懂不覺,換了其他稍通人世情愛的人,早該知道自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他不懂,白玉堂懂。

眼見那呆貓注視着自己的目光明亮熱烈,單純又迷戀,像極了一只小貓睜着大眼睛癡癡地凝視自己心愛的玩具,眼睛眨也不眨,令人愛煞。

白玉堂心中笑嘆一聲。

這目光……旁人若看了,哪裏會有不明白的道理?

這呆貓天真懵懂,連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楚,還要勞五爺替你看穿這份情意。天底下哪裏還能尋到五爺這般好思慕的情郎,不消你這呆貓開口便自己悟出了你這份心意,還替你掂量出了分量,曉得你是捧出來一顆足足的真心,半點不摻假,既如此,五爺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受了。

既是你主動交給五爺的真心,便須你自己親手捧到五爺掌心裏才成。

白玉堂唇角一勾,壞壞地笑起來。

可嘆這二人兩心相契,少年真情,雖同為男子,卻皆是光風霁月的君子,待人真摯,待己坦誠,不懼世俗之見,本該立時情投意合,形影不離。只是偏巧一個敦厚,另一個狡黠,真是天生命裏讨來的歡喜冤家,不知是哪個吃定了哪個,一顆心繞着對方打轉,心甘情願被他羁絆住,一生糾纏。

也幸而蔣四爺一心留意太子寧明那邊的動靜去了,否則以四哥人精似的的機靈心思,一準能看明白——當他是知己時,尚要被四哥捉弄,若四哥知道自己當那只呆貓如情郎,今後還不知道該怎樣被那病夫戲弄呢。

這樣一想,白玉堂忙托住展昭的腦袋,把他的視線轉向了太子那邊。

展昭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竟這麽看着白玉堂走神了,心中慚愧自責,臉上不免一熱,忙收斂了心思。這二人方才在敵國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就情生意動了起來,那廂寒風中的西夏人可沒有他們這旖旎情致,只有滿心忐忑。

巡邏的兵士見是太子殿下,慌忙跪地一拜:“啓禀太子,這祖孫二人私自販鹽,小人們也只是奉命行事,秉公辦理。”

自宋夏交戰,邊境榷場便關閉了。兩國皆有禁令,私自販鹽都是殺頭的罪名。巡兵這話倒也不是仗勢欺人,确屬實情。

那祖孫二人知道眼前的是太子殿下,想起他素日的溫柔名聲,不由轉頭跪向他,苦苦哀求:“太子殿下……小人一家老小七口人,只靠着在榷場做些小買賣勉強維持生計。如今戰事連連,榷場也關閉了,若不是再尋點營生,我一家七口眼看就要餓死了……求太子殿□□恤憐憫,饒小人一家七條人命啊……”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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