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又可憐,又殘忍

褚珀被宴月亭捏着手指, 依然一下一下幫他按揉着鱗片。

她外放神識,在院子百步之外的柳樹下找到兩夫妻,兩個人都一臉驚懼, 吓得肝膽俱裂, 婦人跪在地上嘤嘤低泣,喃喃着,她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 這輩子老天爺要這麽懲罰她。

褚珀從她語無倫次的哭泣中,聽出一點原委。

這兩夫妻本來有個孩子, 大兒子十二三歲上下,去城裏當學徒,讓惡霸給打死了。她那時懷着第二個孩子,傷心過度導致難産,孩子沒保住,身子也不行了。

把宴月亭撿回來, 他們是真心想把他當成自己孩子養, 想老來有個依靠。

宴大叔在柳樹上錘了幾拳, 振作起來, “你哭有什麽用, 想個法子把他送走。”

婦人有些猶豫, “可是他還那麽小,又乖巧又聽話……”

“那是個怪物!是妖魔!”男人虎眼圓睜, 眼前似乎還能看到那張遍布鱗片的臉, 在柳樹下來回踱步, “那都是他裝出來騙人的,小虎子……說不定真是他害死的。”

“等他長大一點,說不得就要吃人了, 前年,那張家村的事你忘了?滿村都被那什麽妖獸給吃了。”

“那時候仙人成堆地紮在鎮上,現在都走光了,這地方這麽偏,要真發生點什麽,我們就是下一個張家村。”

“為什麽我就撿了這麽個怪物回家。”他懊惱地一拳一拳砸着樹,“怎麽辦……”

男人越說越驚恐,婦人蜷縮在樹根下,已經吓得說不出話來。

他突然想起來,“對了,鎮上還有一個跛腳的算命半仙,他總歸是比我們有辦法的,我明天就帶上他去鎮上。”

褚珀聽不下去,收回神識,她能理解他們,普通人看到宴月亭這個樣子被吓到也是正常。

後面的發展就跟羅不息說的差不多。

第二日,農夫就帶着宴月亭去了鎮上,小團子牽着男人的衣角,圓圓的眼珠裏映着街道兩旁的雜貨攤,糖畫、泥人、風筝……絢爛的色彩映在他眼底,這一切都是他從未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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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給他買糖畫,他要了一副一家三口的圖案,然後聽話地坐在街邊等他。

褚珀跟在他一起坐下,她知道農夫要去做什麽,他步履匆匆地穿過大街小巷,去找那跛腳的算命半仙。

只可惜,那個老頭子就是個江湖騙子,才聽了兩句,就抱上他那張破布幡子連滾帶爬地跑了。男人一時手足無措,幹脆一咬牙,也跟着跑了。

宴月亭捏着一家三口的糖畫,聽話地坐在街角,一口都不舍得吃,直到天色黯淡,街面上的人越來越少,他手裏的糖畫融成了一團看不出人樣的糊糊。

褚珀忍不住伸手抱了抱他,宴月亭似乎感覺到了,很依戀地朝她靠來。

宴月亭趕在城門關閉前往門縫裏鑽,守門的老頭一把拽住他,“你是哪家的小孩,還不趕快回家,大晚上還往城外跑,要死嘞,趕着去投胎啊。”

他回頭狠狠咬在守門人手背上,老頭吃痛松手,他跌跌撞撞地擠出門,朝着陰翳籠罩的山野裏狂奔。

入夜後,山林裏的野獸都出來活動了。宴月亭被狼群圍住,被撕咬得遍體鱗傷,他蜷縮成一團,在生死邊緣,終于學會了控制身上的魔氣。

眉心的魔紋在滿是血污的臉上亮起,幽暗的山林間響起恐怖的嘶吼。

狼群悚然一驚,頓時耷下耳朵,夾緊尾巴,嗚嗚咽咽地散開。

黑暗裏有什麽東西飛快地穿梭在樹林裏,四野裏響起野狼的慘嚎,褚珀抱着宴月亭,撥開他額發,在眉頭上方看到一對指甲蓋大小的堅硬凸起,剛剛頂破皮膚,還帶着血絲。

褚珀回想了下長大後的宴月亭的臉,他這裏确實有兩點魔紋。

“這是啥?角嗎?”她輕輕碰了下,懷中的小孩便敏感地一顫。

魔氣駭得山林裏鴉雀無聲,龐大的身影彙聚到宴月亭上方,刺耳難聽的聲音從黑影裏傳出,嚣張跋扈道:“一個半魔的小鬼,竟然敢驅使老子為你打狗,你活膩了!”

黑影朝他撲來,宴月亭猛地睜開眼睛,眉心魔紋亮得刺目,那黑影一頓,僵持在半空。

無形的威壓從影子裏散出,連褚珀的神識都被壓住,動彈不得。

宴月亭皮膚崩裂,大口往外吐血,幾個眨眼就成了一個血人,僵持了差不多一刻鐘,黑影上突然閃過一道亮光,被印下一個與宴月亭眉心相似的紋路。

黑影氣急敗壞,“魔印,你一個臭小鬼,居然能在老子身上蓋……”

宴月亭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嗓音稚嫩,卻戾氣叢生,“滾。”

那黑影大叫着,又驚又怒地被扯入虛空。

一道金光從宴月亭身上射出,打入他眉心,他眉心的魔紋消散,剛生的尖角也消失了。他虛軟地躺到地上,目光四處轉着,似乎在找什麽,褚珀輕輕蹭了一下他的臉。小孩終于閉上眼睛,昏過去。

他只昏睡了片刻,醒來後便跌跌撞撞地繼續趕路。

宴月亭渾身是血地爬回家,喊他們爹娘,可他們害怕他,說為什麽都扔那麽遠了,他還能回來。

他蹲在門口,乖巧地沒有進去。宴月亭受了很重的傷,半夜昏沉,農夫扯了家裏的床單裹住他,打了幾個死結,系得嚴嚴實實,墜着石頭,連夜将他沉入河水最深的地方。

他這是在為民除害。

褚珀聽着他神經質的念叨,簡直氣得發抖,卻也無力苛責。

她神識沉入水底,小孩被水嗆醒,手腳在床單裏面拼命抓撓。褚珀下意識去撕扯床單,想要解開死結,但正如之前一樣,她改變不了什麽。

宴月亭掙紮了好一會兒,大概是力氣漸漸用盡,動作越來越小,最後漸漸沒了動靜。

褚珀不停地去拉扯床單,她的神識被宴月亭抓住,然後那只小手無力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褚珀頓時有些崩潰,她神識波動太大,腦海裏唢吶驟然鳴響,神識猛地從水底抽離,茫然地站在岸邊。

腦子裏慷慨激昂的曲調結束。

她終于找回了一點理智。對了,她在幻境裏,這是宴月亭記憶構建的幻境 ,是過去已經發生的事,她什麽都改變不了才是正常的,并不是自己沒用。

褚珀按揉着眉心,穩定自己的神識。

他不會在這裏死的。

黑夜裏,河面暗沉沉地,褚珀深吸一口氣,神識再次入水,找到沉入河底的宴月亭,他隔着床單扒在那塊将他墜進河底的大石頭上,正異常艱難地,哼哧哼哧地磨床單。

褚珀:“……”他難不成真是水鬼變的?

為了方便綁,農夫找來的石頭并不規整,正好有棱角可以利用。只是床單裹得太緊,他手腳的活動範圍有限,耗費了很長時間,才磨開一個口子。

宴月亭撕開床單,手腳并用地撲騰上水面,長長抽了一口氣。

緊接着便劇烈地嗆咳起來,嘴巴、鼻子裏都往前湧血。他一點一點往岸邊游去,爬上水邊泥沼裏就不動彈了。

褚珀靠近他摸了摸,還有氣。

他在泥濘裏昏睡了一天一夜,渾身裹着泥,就像是河岸邊一塊不起眼的石頭。

醒來後,他茫然地四處看了看,爬起來,在水裏洗幹淨身上,混着血的泥散在水裏,他身上傷口被泡得浮腫,邊緣死白,內裏血紅,看上去猙獰可怕。

宴月亭疼得幾次停下動作,最後一聲不吭地洗幹淨,慢慢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

褚珀恨不得把他綁起來,“你怎麽還不死心,別回去啊!”

宴月亭赤着腳,沉默地走着。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令人抓狂,褚珀甚至想不顧宴月亭識海的損傷,撕了這個幻境。

她又聽了一遍國歌,佛了。她什麽都做不了,只能變出幾只蝴蝶圍着他轉悠,宴月亭麻木的小臉上,終于露出了一點笑。

兩夫妻被他的陰魂不散,徹底吓得崩潰,整個村子都因為他而惶惶不安。

他們沒有門路向修士求助,衙門也不管這些事。

宴月亭喪家之犬一般在村外徘徊的時候,村裏的人正聚在一起籌謀着用一把火燒了他。

這是民間最常用來對付妖邪的辦法,在他們村的老黃歷上,也曾燒過一個舉止怪異的妖女。

宴月亭其實聽得見他們在說什麽,但是當婦人拿着一塊餅,笑得比哭還難看,顫抖着說,“阿宴,跟娘回家吧。”

他眼睛一亮,乖乖跟着婦人回了那個家裏。他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吃了一頓婦人做的晚飯。

這一餐比之前的都要豐盛,還有一個肉菜,兩夫妻戰戰兢兢,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乖巧聽話。

半夜裏火光沖天,宴月亭被燒醒,屋子裏只剩他一個人,房門被鎖死,火舌幾乎将他包圍了。

褚珀用神識裹着他,宴月亭感覺到她了,低聲說了句,“我不疼。”

有黑影從虛空中被硬生生扯出來,那影子乍然看到他,破口大罵,“臭小鬼,你把老子當狗……”

宴月亭面無表情地擡起幽藍的眼眸。

影子一抖,叫罵聲戛然而止。它身上的魔印亮起,随後便身不由己地朝着宴月亭撲來,黑影像一件鬥篷,将褚珀和他整個裹住,火焰被隔絕在外。

影子被火焰燒得吱哇亂叫。

褚珀滿耳朵都是髒話,“他娘的,臭小鬼!啊啊、哎喲,我、我要殺了你,哎、嗷、操!”

火勢迎風而長,眼看控制不住,外面的人才開始慌了神。

褚珀縮在黑影內,抱着宴月亭,聽到外面喧鬧的叫嚷,那些叫聲很快變成了慘叫,持續了很久很久,最終安靜了。

“滾。”懷裏的小孩低聲道。

黑影驟然散開,像一張被用過就扔的抹布,暴跳如雷地消失。

雖然不知道它是什麽魔,姑且就叫它“抹布兄”吧,褚珀對它産生了一絲絲同情。

宴月亭從焦黑的屋子裏走出去,看到了燒得面目全非的人,一夜過去,整個村子被付之一炬。

這裏到底只是幻境,褚珀可以變出蝴蝶哄他,可以為他揉鱗片,可以抱一抱他。在他被過往的心結拽入深淵之前,給他一根稻草吊住他。

在塵封的現實裏,什麽都沒有,只有這些殘酷的現實。

宴月亭蹲在兩個焦軀前,低聲喊,“爹,娘,對不起。”

又可憐,又殘忍。褚珀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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