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吾主華池。
吾主華池。
吾主華池。
姬華池心中将這四字默念三遍。
如有輝光,照遍全身,通體溫暖。
她多想,現在就将自己的手擡上去,她的掌心貼上柳逸的掌心,然後柳逸伸手一拉,就帶着她上馬。
而後半邊天染紅日輝中}共乘一騎。
但是姬華池沒有這麽做,她攥了攥右手,克制住自己的沖動。
姬華池仰起下巴看的是柳逸,啓唇卻是對旁邊的人發出命令,她聲音淡淡的:“來人,給孤另備一騎。”
柳逸從來閑定從容的笑容忽然有了須臾的恍惚。這恍惚轉瞬即逝,他勾勾唇角,低頭笑道:“王上息怒,是臣失禮了。”
臣一時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忘卻禮數,竟妄想與大王共乘一騎。
“漢陽君不必放在心上!”姬華池不知怎地,很不安。她解釋道:“漢陽君真的不必放在心上,孤始終敬重将軍,絕非是怪你失禮。”
怎麽說,她又該怎麽說。類她的行事作風,這種男女共乘一騎的事她素來不會介懷,反倒身與身厮磨,發絲與呼吸勾纏,那種欲近還遠,欲遠卻又始終癢癢勾着的感覺……姬華池最喜歡了。
但她方才心中就是有個聲音,不斷告誡自己,不要同柳逸共騎!
漢陽君是不僅英姿勃發,而且風節甚嘉的君子,他不近女色,因此曾被她不堪地誤認為偏好男色,但到後來相知深了,才了解柳漢陽只是肝膽皆忠,一只有報效國家……
姬華池心底有些黯然:她雖為楚王,但男女靡色事上,卻早已為全天下人诟病。她不可以和柳逸共騎,壞了他的名聲。
有下屬副将牽馬過來,姬華池望見千裏駿馬,驟然一掃心中灰暗,重複光亮。她也無須人助力,親自挽缰,又左腳踏上馬镫,翻身上馬。
既然為王,就必須孤身立馬!
霞光點點,似紅玉瑪瑙上的反光,粼粼閃爍。姬華池和柳逸雙馬并行,徐徐檢閱封城三軍。每到一軍,柳逸便含笑着給姬華池耐心講解,姬華池亦專心聽着,唇角卻是緊繃無笑,她無意識地轉頭,卻凝望上柳逸的側顏:他的臉型輪廓在光輝中顯得更加柔和,五官卻依然是那樣的好看,清姿俊逸。
雙馬八蹄,緩緩發出噠噠的聲響,聽起來是那樣的令人心魂安靜且寧和。
姬華池思緒似大鵬展翅,一揮既至北冥千裏外。
她不知怎地,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突然很羨慕姬華佩。
華佩堂妹……真是好福氣。
剛才姬華池拒絕柳逸邀請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柳逸有瞬間的恍惚。這會,姬華池又覺得是自己看錯了。
漸漸的,姬華池的心魂鎮定且堅定起來,她如常心冷的時候,面上卻緩緩浮起了笑意。
楚女王便這麽笑面如春,眉目妩媚地同漢陽君柳逸一起檢閱完三軍。
而後,歸。
姬華池歸至郢都楚宮的第二日,就收到消息:幽燕十六州一齊出兵,燕國在秦趙背後向秦趙發起攻擊。
如姬華池預料一般,燕國出兵收效很快,秦趙兩邊戰線顧及不來,不得不将侵楚的戰事稍緩——楚西、楚東兩地,趙人秦人都暫時息鼓偃旗,只有中間的韓人還在戰。
韓人兵不多亦不精,卒皆無孤勇,不足為懼。
又過了三、四日,息虎突然派人送了個匣子給姬華池,直接從西北前線送進郢都大殿。
“報——”內侍雙手托匣,一陣碎步小跑上殿:“恭喜大王賀喜大王!息将軍說是從前方帶來的好消息給大王!”
姬華池眯起眼睛:好消息?
她沉聲道:“給孤将那匣中之物呈上來!”
“諾。”內侍再小跑碎步,更近數丈,将匣中之物奉至禦案上,內侍再恭謹退回原處。
姬華池也不命令身後內侍宮娥上前,她自己親自動手,不慌不忙将匣子打開。
姬華池驚得一跳,立馬從榻上站了起來!
匣中是一顆人頭,還是一顆熟人的人頭!
姬華池二八之年,曾随老齊王一道在齊宮內設宴,款待遠道而來的秦王。而後數年未見,這娶了趙國尤太後,剛重新當上新郎官的秦王……居然在匣中與她重逢了啊。
此刻,秦王的頭顱發絲和臉龐上滿是鮮血,兩處大斧砍傷,全橫着從側面劈進肉裏,其中有一刀劈得極深,使得秦王兩只拇指大小的頭蓋骨都露了出來。至于秦王的脖頸,則是之後有人用小刀緩緩如屠戶稱斤割牛羊肉般割下來的——看得出來,息虎并沒有善待匣中之人。
天命難測,尊貴的大秦君王,您別來有恙。
姬華池先發問:“從西北來的人呢?”
“回大王,正在殿外候着。”內侍趕緊禀道。
“傳進來!”
殿外三人便齊步上殿,面見姬華池單膝跪下。
這三人姬華池都認得,皆是息虎的親信副将——以前那秦嶺林中就跟着息虎一起抓姬華池了。
姬華池看這三人都信得過,這才細問,命三人将來龍去脈講清楚:匣中之物息虎如何得來,又為什麽要将秦王頭顱送來都城?
三位副将皆是耿直豪氣之人,立馬爽快對姬華池全禀了:原來,息虎前幾日出兵,遇着一隊秦趙軍,他唰唰唰就将這隊兵全殺了。又捉了這隊軍的首領審問,一審之下知是秦王,還未等秦王繼續再講,息虎手起斧落,毫不猶豫就将秦王劈個氣絕。然後息虎便命人護送秦王頭顱至郢都,息虎又擔心路上會出什麽差錯,便派了三名副将護送,确保萬無一失。
至于為何姬華池事先一點情況也不知道,那是因為息虎命衆人隐瞞,不得将他斬殺秦王的消息傳回郢都。他要給她秦王的頭顱,待她打開匣子時,獻她一個巨碩的驚喜。
“你們三人速速回去。”姬華池聽完,果斷命令三名副将回去——戰火當前,息虎怎能一下子調開三員大将,行事……實在是不知輕重了些。
三名副将面面相觑,尴尬站了會,才一起向姬華池禀禮離去。
姬華池也只是簡略點了點頭,并未多言,她腦中全部的思緒都在深究一件事情,深究着深究着,姬華池猛地一拍禦案,案幾四腿齊晃,案上刀筆奏折一碗調水的朱砂全都震起,尤其是那點點朱砂水濺出來,簡直就像禦案上滴了血一樣。
“蠢才!”姬華池罵出聲:息虎那個蠢才,秦王怎麽可能無緣無故只率一小隊兵出現在兩國邊境!就算表帥親征也不是這麽親征的,秦王明顯是被人挾持了……而息虎卻很莽撞了殺了秦王,正中了尤太後背後那未知人的陰計,枉作一把殺人刀!
而且這殺人刀到如今還未曾自己會過意來,還在得意驕傲的搖晃刀身,令刀上九環齊齊發出邀功般的響聲:你看,你瞧!我多厲害,殺了秦王,姬華池你開心嗎?
“呸!”姬華池想到這,不顧形象,忍不住在大殿上呸了一口:她開心個屁,她真是腦疼死了。
姬華池将左手臂撐在禦案上,左掌托着頭,右手卻執起刀筆,飛快地在一卷嶄新的竹卷上一行行刻下來——她要趕緊修書柳漢陽,給他說明情況,讓他速速拍暗衛去往當今秦趙的都城鹹陽,将秦王的四位公子全保護起來,姬華池要從中扶持一位秦公子登基。
姬華池剛寫到“事不宜遲”這四個字,就有新的內侍大步跑進殿報:“報大王——前方傳信——說是普天下現已皆知,說秦趙四位公子,全由我國派過去的細作趁亂給殺了!”
“咄!孤什麽時候派過細作去!”姬華池怒極起身,因為動作幅度太大,她一個沒主意踢翻了禦案。
刀筆啊奏折啊散了一地,她剛剛刻的那一卷奏折剛好和朱砂水跌在一起,都落在禦案右側貼地的那只案腳旁邊。潑出來的朱砂水涓涓地流,很快就将奏折上刻好的字全淹了……那行行字刷了赤紅,更是讀來刺眼且驚心動魄。
姬華池盯着朱砂奏折磨牙:好呀好,是誰在尤嬌後面出主意啊!狠辣跟她不相上下,那人還每每搶先她一步。
又再過五天,秦趙暫時統領一切事物的尤太後竟使者前來郢都。使者語氣并不傲慢,反倒恭謙,尤嬌沒有盛怒指責楚國殺了自己的第二任夫君,反倒送來八大箱禮物,說是一求迎回秦王頭顱,二則目前秦趙無首未穩,暫請議和。
“呵!”姬華池冷笑一聲。這尤嬌的親筆信中,将她對秦王的情意刻得字字比刀痕深,讀來真是感激令人涕零——想必又是她那背後查不出身份的人教導的吧。
姬華池俯望向殿下的秦趙使者,緩緩開口道:“你回去回複你們尤太後——”
“這一盒首飾,主人命奴要務必單獨呈給大王。”使者居然毫無禮貌地打斷了姬華池的話。
使者說完,自袖中掏出一只小盒。
“哦?”姬華池朱唇一啓,妩眼斜飛:他說主人,那看來他的主人絕對不是尤嬌了。
姬華池命令身後內侍:“将盒子呈上來。”
“諾。”內侍依命去取盒子,從使者手中接了過來,又遞給姬華池。
內侍将盒子輕輕放在禦案上,動作柔得沒有一點聲音,姬華池卻是耳朵兩側皆轟轟嗡鳴,心內巨顫:剛才殿上殿下隔着較遠,她只瞧見秦趙使者掏出個盒子,盒子具體形狀并沒有看清楚。這會咫尺距離她盯着盒子瞧,這盒子是用白玉做的,厚且長方,形狀……像只枕頭。
姬華池兩肩情不自禁顫了一下:精工巧匠,米上能雕世間百态,卻不知這堪堪不過手掌大小的玉枕……有沒有造暗匣。
姬華池暗中在玄衣廣袖裏握了握拳,才有勇氣去觸碰那玉枕的右側面。她手抖得厲害,幾乎是每一下都顫着拉開玉匣的暗抽屜的……看着匣中之物一厘厘越來越清晰的展露在自己面前,她忽然生出一種絕望的感覺。
仿佛白晝與長明燈齊暗,只有匣中被縮小了幾十倍的金刀與她面面相對,避無可避。
逃,無處逃。
姬華池身上發冷,數九寒冰須臾間襲來:是他啊,他還活着,他怎麽還活在這個世上!
姬華池暗沉之下,手反倒不抖了,她穩穩拿起金刀,金刀長不過中指,只手可以把玩。
姬華池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刀柄,讀金刀刀刃上被人刻下的話。
一刃刻着三個字:小豆蔻。
姬華池将刀面翻轉過來,讀另一面上的三個字:忘吾否?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