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姬華池亦是長久沉默,找不到話來接口,讪讪笑道:“喏。”

她展臂擡起廣袖,君袍上走着金線,着正午透進殿內的陽光一照,猶如鳳凰張開雙翼。這般華貴的姿态,擲地的卻是尋常人家般的四個字:“上面餅吧。”

“諾。”內侍退下,又端一蟠龍黃玉盤上來。內侍碎步晃悠悠,黃玉盤連帶盤上兩碗面餅,卻汁水一點不潑,穩穩當當。

內侍将玉盤放在案幾上。

姬華池眸往下瞥,往案幾上看了一眼,淡淡道:“柳卿食面餅吧。”她擺擺手命令那些內侍:“你們都退下去。”

內侍魚貫而出,獨留下姬華池和柳逸面與面對,皆盤膝而坐,共用一張連珠紋四角雕麒麟的長案。

案上只兩碗面湯,君臣有先後,姬華池先執起的一碗,柳逸這才依禮伏身,端起另一碗,執箸。

兩個人都默默吃着,因為有日芒的照射,空中的微塵蹁跹可見,姬華池被這些凡世的塵埃引得擡頭,正好瞧見柳逸的身貌。淡淡金色輝芒環繞在他身子周圍,亦如霧罩在他的面龐上,一切顯得那樣平靜安祥。

柳逸感覺到姬華池在盯着自己瞧,舉頭微笑,手握着玉箸對着姬華池那邊一擡:“你也吃。”

他讓她不要發愣,也吃。

他沒尊稱她為“王上”,而是用了一個“你”字。姬華池剎那恍惚,仿佛與柳逸不是置身于冰冷孤高宮殿,而是尋常人家的草屋木房,妻子和丈夫對坐在破損了角的木桌前,家中沒有多少餘糧,亦無魚肉,吃兩碗素面餅,也是香的。

姬華池眼睛有幾分澀,埋頭猛地吸.吮起面條來。

她竟第一次吃東西發出了聲音。

柳逸手上卻不動玉箸了,全神貫注只凝視姬華池,見她吃得兇猛,不由溫聲勸道:“慢些吃。”

慢些吃,別噎着。

姬華池聽他溫聲細語一句,禁不住吃得更快了,連趕帶扒。

須臾食完面餅,她趕緊高昂起頭,夾雜些許倉惶。

“王上——”柳逸輕輕喚她一聲,右臂舉過來,指觸在姬華池唇角,溫柔擦拭:“這裏有髒的。”

她吃得太匆忙,嘴角粘了面條,卻不自覺。

姬華池肌.膚觸到柳逸肌.膚,頃刻僵住——此刻方知他體若上等白玉,暖暖生溫。她的目光在順着他的手指往右上方望去,對上柳逸一雙俊朗不似凡人的美目……他的目光粼粼包含了太多的意味,她一時受不住,倉促別頭避開來。

“你們在做甚麽?!”殿門口一聲,震若轟雷。

姬華池側目來還不急看,息虎已風風火火走至近前,一雙銅睛內滿是怒火:“我聽聞外頭在傳你跟這個手無幾力的不男不女不幹不淨,我原不信,我原不信……”

他原不信的,他聽聞楚王病重,心如刀絞,旋即撇下百萬軍隊,一人一馬兼程趕來郢都,路上連眼皮子都沒有合一下。一路上聽到漢陽君日夜随侍在楚王身邊,衣不解帶的傳言,他也是不信的……息虎相信姬華池,可是到着楚宮,進殿來瞧見的竟是柳逸的手撫在姬華池唇邊,兩個人眉目間全是流轉的情意,遮也遮不住,比正午的陽光還是刺息虎的眼。

姬華池和柳逸雙雙站起身來,幾乎是同一秒,連動作都渾然似同一個人。

息虎心中不快至極點。

姬華池面色不悅,正要詢問息虎怎地這個時候返回郢都,邊境上的百萬楚軍呢?他可是玩忽職守?

就聽見轟隆隆巨響,竟是息虎一手拽住柳逸領口,另一手照着柳逸面頰暴打一拳,接着又将柳逸舉起來,重重扔在案上,瞬間案碎人跌,剩下的面餅潑得地上和柳逸身上都是。

姬華池忙蹲下去扶柳逸,見地面上處處是玉盤碎片,她不由心慌,對柳逸關切道:“可有傷着?”

她知道柳逸武功不淺,只是識大體讓着息虎,不由目光更柔,上下在柳逸身上掃。

息虎低頭,注視着地上一對男女,在片刻怔忪之後,他遲滞後退一步:“華池……你關心他?”

息虎的拳頭還捏着,指節上還沾着剛才柳逸嘴角溢出的血,明明他息虎才是強者,卻覺無力。

“息虎。”姬華池扶柳逸起身,待柳逸立穩,她松開柳逸,這才擰着眉頭去勸息虎:“息虎你不要無理取鬧,孤命你速向漢陽君陪個不是。”

這一剎陰陽颠倒,姬華池竟是一家夫主般去哄呵息虎這位受了氣的“小女人”。

息虎怔忪愈深,目光直勾勾膠在姬華池美顏上:“你護着他?”

息虎和姬華池之間的空氣幾乎凝固。

“息将軍,你與王上伉俪一雙——”柳逸溫潤啓聲,欲給身旁二人做和事老。誰料到息虎根本不買柳逸這個人情,反沖柳逸教訓道:“你給老子閉嘴!滾出去!”

姬華池睹見一切,深吸口氣——不是第一次了,息虎次次有着臺階不下,她跟他相處了這些年,完全覺得他不是神勇天将,而是一個嬌氣又躁脾氣的男孩。

若非利益驅使,姬華池是不會去壓着耐心哄一個男孩子的。她需要的是安分的,知道自己身上責任的穩重将領,武官……甚至男人。不能成熟包容到給她依靠,至少要安靜順從站在她身側。

于是至此時,姬華池便生一兩分惱氣,擺出君王的威嚴來,呵斥息虎道:“孤的大殿,還容不到你來喧嘩!”

“好、好!”息虎遇硬愈硬,更兼柳逸還在一旁看着,他怎能氣短?息虎脖子一昂:“老子要喧嘩怎樣?”

姬華池別開頭,壓低聲音道:“息将軍,孤命你不得在殿內喧嘩。”

她垂目,正準備開口命令息虎暫時退下,息虎卻搶着開口,反問姬華池:“老子要是抗命不遵呢?”息虎咄咄不休,逼問道:“是老子自己在這裏伸直了脖子自刎,還是撞柱?還是等你姬華池午門斬首的旨意下來?”

姬華池不由皺眉,深深望息虎一眼,難以理解:昔日豪爽痛快的勇猛天将,怎麽會變成如今這樣?且不說他越來越顯露出來的兒女情長,做事拖泥帶水,說話婆婆媽媽,就今時今刻,他沒由來争什麽無邊的風,吃什麽無稽的醋?

姬華池瞅見息虎唇邊粗糙胡茬,更覺他神身天壤之別。她些許厭煩,半問半責息虎道:“你一個沙場悍将,怎麽變得跟那些女兒家一樣争風吃醋?”她告誡息虎:“不要鬧事。”

莫說息虎是她的第一戰将,是楚國未來的大司馬,于國于理都不該鬧事。他哪怕只是她身上的一件配飾物件,也該好好擺着戴着,安安分分……國君日理萬機,不需要某些人再節外添亂。

“那些女兒家?你不把自己算女人?”息虎卻反問姬華池,嘴角微微翹起:“呵、呵——”

姬華池瞥見息虎笑容,驟然覺得不對勁,他向來都是“哈哈”豪邁大笑,從來沒有過像這樣不陰不陽的笑。

姬華池不由放柔了聲音,再次給息虎置一個臺階:“好了,好了,息郎……”

息虎卻在姬華池讓步的同一刻轉身,再次出拳擊向柳逸:“好,好,真是太好了!她是男人,你美弱得像個娘們,真真是般配的一對!”息虎言語之間,竟抽腿上所佩匕首,橫于柳逸脖頸前。

“息虎!”姬華池沒有想到息虎會到行兇這般無理一步,脫口吼道:“你不要在孤的大殿上放肆!”

她大病未得痊愈,這會被息虎一驚一氣,心神俱不歸位,眼前景成雙影,晃眼看不清楚。

息虎聽着姬華池句句維護柳逸,一顆芳心分明是完全傾向了匕首下的人,而不是他息虎。息虎面泛酸澀笑意,一股腥血自肺腑湧過喉管,卻自強咽在嘴中。

息虎挾持着柳逸,步步前進,逼得姬華池步步後退。息虎吞咽了一口,笑問姬華池道:“我就是放肆了又如何?”

姬華池幾乎被逼退到榻前,她身子往後一傾,腰梗在玉枕上,忽然覺得息虎無可救藥了。

他不是得力戰将,而是她的一個麻煩。

柳逸目睹眼前情景,知道自己是非出手不可了。他便向姬華池投去一眼,示意王上不必慌,他自會護衛自己,先制住息虎,再好言勸之,消除息虎的誤會。

柳逸瞧見姬華池點了下頭,做了回應,他便反手就要去奪匕首,哪知一把金刀擲過來,柳逸和息虎皆是一避。

原來姬華池會錯了柳逸的意思,再加上她怒氣上頭,又是病中情緒難以冷靜,抽匣就将金刀朝着息虎擲了過去。

姬華池并沒有打算傷害息虎,這一刀并不用力,只是将金刀擲于息虎腳下。

息虎神勇天将,什麽樣的的猛招接不住?這會挨着姬華池一刀,根本就沒觸及他,更談不上傷着他,息虎自己卻整個人心神俱崩,猶如萬裏雄關旦夕全部失守,潰不成軍。

息虎握匕垂臂,雙膝一軟,竟在金刀旁跪了下去。

“呵、呵。”他笑兩聲,冷中帶戚。

“呵呵呵呵——”息虎再笑數聲,戚中又生出凄來。

“華池。”息虎目不轉睛對視姬華池,就這樣保持着跪姿,擡手拳拳都擊在胸口,扪心自問,亦是撕破最後一層窗戶紙直言問她的真心:“我在你心裏,是不是只值個悍将?”

姬華池漸漸黯了神色:這話本不該問得這麽透的。

她含糊其詞地回應息虎:“孤身為一國之君,自是以國家大義為最先。”

姬華池放下身段,主動近前去扶息虎:“息将軍,起來吧。”

言語低謙而溫和,明顯是在向息虎道歉了。

息虎卻倏然甩開姬華池去扶他的手,用勁過大發出聲響,仿若直接扇了姬華池一個耳光。

姬華池被晾在一旁,反複吐納了幾次氣息,才壓住所有沖動的情緒,好生而嚴肅地同息虎說話:“你還要不着邊際的鬧到幾時?”姬華池向息虎打商量:“息郎,你好好領兵打仗,孤決定晉你為……”

“要是我不願意做你的悍将了呢?”息虎直接冰冷地打斷姬華池的話。

他為什麽要做她的悍将?為什麽要這樣死心塌地的為她賣命?

息虎話出來,自己也愣住。

洵洵似水回溯,他亦開始在心底悠悠地問自己:他為什麽要這樣迷失自身的對她好?他是喜歡她麽……他的華池?

可是她不是他的華池,還有他為什麽要喜歡她呢?

息虎目光渙散,疑問從心底盤旋上心頭,一片茫然:他對她的深情從何而來?

什麽時候開始對她這麽深情的呢?是愛她的絕色容貌?還是愛她不同尋常女子的心性?還是愛他自己的求不得?

息虎回憶着回憶着,回憶到自己真正開始難忘姬華池,是從她在夜裏帳中定住他的右掌,在他心上剜上刻骨銘魂一刀。但是現在想起來……那夜那一刀,跟她剛才擲在他腳邊那一刀也沒有什麽分別。

不是連金刀都是同一把麽?

這兩刀都是赤.裸裸要取他的性命。她有什麽值得他上心的?他跟她相愛過麽?仔細一想,或者說不再自欺欺人的一想,其實每時每刻,都不過是他一個在動情,入情,深情,而後傷情。

怕是那些日日夜夜,根本就不知道是何理由生起的蝕骨相思,也不過是他的單相思。

萬般皆是癔症。

息虎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更多的是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也更啦,明天我再更。

話說有些卡,不是沒有思路,而是我不忍心寫下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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