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息虎慢慢站起身來,無視柳逸,最後看姬華池一眼:“王上,臣退下了。”

最後叫她一次“王上”,最後自稱一聲“臣”,謝過她許的一段虛妄,結了他六七年沒由來的癡情。

息虎語氣平靜,姬華池未聽出任何端倪,竟啞聲應了他一句:“那你下去吧。”

卻不知,息虎此番一退,千裏奔馳回楚軍大營。他憋着一口氣,頭也不回,竟是帶着他七十八萬親信精兵出走!

等到姬華池得知實情的時候,已經是十三日之後了。

她急得将奏簡往地上一擲:“速追!”

柳逸因為照顧姬華池身體,并未離開楚宮,此刻在殿上聽聞這消息,亦是心急。他連竹簡也顧不得去撿,拱手躬身就禀道:“臣這就連夜趕馬,将息将軍追回來!”

“你去不是更添亂。”姬華池撇撇嘴,思忖許久不發聲。

最後,她終是無奈地長喟道:“還是孤親自去把他追回來吧。”

姬華池命柳逸暫替她主政,姬華池自己則率一隊護衛,由郢都出發,千裏向西,去追息虎。她心裏對息虎還是有一兩分牽挂的,更重要的是,七十八萬軍啊!在經過數場鏖戰之後,這可是楚國将近二分之一的兵力,可不能讓息虎胡鬧着誤了國!

姬華池追至秦嶺,漸近她與息虎初遇的地方,忽前方有一騎帶着黑塵飛馳而來。姬華池王車周圍的侍衛當即拔刀将她護住。

“王上,王上——”這乘在馬上的孑孓一人打遠方就開始呼喊,發出對姬華池來說并不陌生的聲音。

姬華池凝神一憶:來者是息虎最親信的副将,當初在這一帶秦嶺為匪就跟着他。

姬華池為君數年,多疑已成習慣,雖明眼見得這副将渾身是血,卻也不放松戒備,命令周遭侍衛道:“莫要收刀,将他壓上來。”

副将聞得楚王發啓莺聲,終于松了一口氣。他本就只靠這一股務必要見到姬華池念頭支撐着,這會松了氣,握着缰繩的手也跟着松懈開,身子從馬背上滾下來,跌在塵土中。

數名侍衛不費吹灰之力便将副将押解過來。

姬華池恐其中有詐,未讓這副将太過近前,距離丈餘隔空喊話:“王介,何事?息将軍呢?”

王介是這副将的名字。

王介聽到姬華池動聽的聲音,整個人幽幽由昏迷之态轉醒,哀戚告知姬華池:“王上,息大哥出走,是息大哥的不對,但是你切莫責怪他。我們莽撞随他出走,也是罪重……”王介體格健碩,八尺男兒,竟放聲痛哭出來。

姬華池整顆心驟沉,慌慌晃了一下,鎮定下來,威儀命令王介道:“王将軍,你莫慌,是有何事?且對孤徐徐禀來。”

“還怎麽徐徐禀啊!”王介哭得淚珠兒顆顆可數:“息大哥一時沖動,西進函谷關,夜間在泗蕩遭遇秦趙軍埋伏,我們七十多萬兄弟……”王介舉起雙手捂住臉,雙手又緩緩往下滑,泣難成聲:“……全被亂石砸殺。”

“那息虎呢?”姬華池顫聲脫口而出。

“息大哥……哈啊哈……”王介哭到成笑:“息大哥死了。”

姬華池聞言搖頭:“他是天将,他不會死的。”

王介将頭埋入塵土中,用幾乎可聞的聲音道:“息大哥當時就在我身邊,被連砸了三塊巨石,七八百斤砸下來……更何況息大哥碧眼紫髯,異于常人,我又怎會認錯……”

姬華池一手挑着車簾,搖搖欲墜,她大病剛剛初愈,旁邊的侍衛見狀不好,急忙上前扶她。姬華池卻擺擺手,示意不必,她左右晃了晃身子,徑自重新坐穩。

她就這麽正襟端坐,鎮定從容命令道:“繼續前行,另外速傳令給漢陽君,命他急調三十萬東路軍西來,恐秦趙有異動,孤到親自去前線禦敵。”

另外她亦到親眼去辨真僞,看是不是七十餘萬楚國男兒皆冤死他鄉,看是不是息虎真的魂死身葬?!

“大王,不可啊!”侍衛們中間有清明的,聯系到姬華池安危,急勸道。

姬華池冰冷一眼環掃衆人,眸中帶着懾人不可抗拒的光彩:孤是君王,孤的命令誰敢抗拒?

孤是君王,孤可以置生死度外而亡,楚國不可亡。

姬華池前行到楚國和秦趙邊境,收容喪魂奔回楚境的士兵,以她的性子,本來斥他們一句“你們還敢回來”?姬華池卻什麽都沒有說,願意退伍務農的,就準他們退伍,願意繼續留下來的,就重新編整隊伍。

姬華池日日夜夜不合眼,只一心撲在軍隊上,士兵們本來士氣極為低落,這會卻無時無刻不見他們的君王從容而有主見,仿若給他們吃了一顆定心丸。士兵們心安下來,士氣也逐漸升漲恢複。

只八日後,果不其然,秦趙不給楚國喘息的機會,徹底撕破停戰協議,大軍壓過來。

聽聞,秦趙朝廷上也起了異動呢,尤太後又再婚了,新夫身世陌生,仿佛筍竹,下一場雨就憑空冒了出來。

大家只知道他叫況衛。

況衛和尤太後扶小趙王繼位,為防秦室貴族異議,況衛和尤太後為小趙王主持了大婚,娶秦公主為妻,算是一碗水端平。

而楚國邊境這邊,姬華池聽聞“況衛”的名字,嗤笑一聲,懶得多想他。她低頭,目光不移瞧着地上橫着的,諸将剛剛收回來的息虎的屍體: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如此,息虎的身體已經被亂石砸得七七八八稀爛,還有無數秦趙軍的流矢插在他身上,手臂手掌,脖子胸前,雙腿雙腳……可就是一張臉還好好的,他不帥,但是碧眸始終圓睜,淡紫的胡茬也根根可數。

姬華池方才檢查過了,這具屍體不是他人易容,就是跟她做了七八年有實無名夫妻,對對方身體都無比熟悉的息虎。

姬華池将右手往上移數寸,摸了息虎眼皮,令他兩眼閉上。姬華池緩慢地站起來,面上看不出來表情,其實……她可以假裝哭的,可以哭得要有多傷感就有多傷感,要有多悲切就有多悲切……可是,她想給息虎流一滴真眼淚,卻是不能。

她對息虎,不是不恨的。恨他的魯莽,連累了七十萬精壯男兒,更是深深誤國……罪不可赦!

但是姬華池現在恨又有什麽用呢?

哪怕是錯誤,發生了也就發生了,時間刻刻流逝不倒,死去的冤魂不會複生,事無可追。

姬華池正好駐兵在秦嶺,以百丈高山為天險屏障。她瞧着息虎的屍身,慢慢伸手,夠及旁邊的一株樹,摸了一摸,纖手停撫在樹幹上。仿佛還是在這秦嶺的林中,埋伏的號角起,傳言中曜若戰神的天将忽至,他馳騁一騎漆黑駿馬,什麽荊棘坎坷都攔不住他,徑直放肆又張狂地反手張弓,一弓兩箭,射馬射人,皆是透穿。而後他豪邁大笑,俯仰天地心底寬,又作粗犷高吼,碧眼如灼,唇邊一圈淡紫胡茬散發出渾厚的男性氣息。

她晃晃悠悠一想,忽覺歲月這麽多年都不曾走。

姬華池又想起當年息虎在林中掠了她之後,騎馬帶着她直沖下秦嶺,他在她耳邊既是取笑又是呵護地道“小娘們,要是怕,就閉上眼”。

姬華池械木般僵硬歪了腦袋,換個角度注視地上的息虎:哼,小娘們還穩穩伫立着,不怕呢。那個吃了豹子膽的男人,他怎能躺地上先閉了眼?

他怎能?

他怎能。

姬華池去望息虎右掌,他右掌被砸得稀巴爛,連那一道金刀定骨留下的傷疤也看不到了。

姬華池無波無瀾命令左右:“葬了他吧。”

息虎叛國之罪,不可厚葬,只可一卷草席裹了,葬在這裏——他成名的山崗。

“大王——”又有熟悉的聲音來,姬華池微微閉眼,這是她最近聽得越來越頻繁前線小校的聲音,他的聲音越來越焦急,前線的戰事也一刻比一刻爛額。

秦趙日日增兵,魏匡明顯在将姬華池往絕路上逼。

“又是何事?”姬華池伫立林中,站直了身軀問小校。

又是哪一路楚兵敗了?又是秦趙兵往她楚境往南更近一分?

小校目睹姬華池神色不佳,不敢多言,埋頭雙手奉呈上一卷竹簡:“秦趙那邊有書修來。”

姬華池提防着魏匡又下毒,先以袖掩住口鼻,這才命身後的侍從去接過竹簡,在她面前展開來。

刀筆刻的字不好看,東倒西歪,甚至說得上是一竹卷的醜字。但是撇捺落筆全都筆鋒不收,可以想象刻這卷書的主人,在刻時有多麽的嚣張。

知己知彼,這醜字姬華池以前就研究過,記在心上,是尤嬌的筆跡。卷中也不過是些狂妄言辭,大意是叫楚軍們等着,讓姬華池等着,終有一日,秦趙男兒将踏平楚山。

“呵——”姬華池并無恐懼的笑了一聲,只是擡手深深捏住她自己的眉心。

“收了吧。”姬華池命令侍從們收起尤嬌這封赤.裸裸帶着炫耀得意之心的戰卷,卻無意中瞥見竹卷的背面似乎還刻着兩行字,她忙阻止侍從道:“先別忙着收!”

姬華池的口鼻依舊掩着,下令道:“将這簡書翻過來,給孤瞧瞧背面。”

姬華池先瞧見四個魏匡的字,剛勁沉着:

汝欲和乎

明顯是在尤嬌遣人修來這封卷簡後,他又暗中取來添上去的。

姬華池挑起眼皮,目光由右移左……她了解魏匡,他寫書向來喜歡兩行成雙,上次是“小豆蔻,忘吾否”,這次不知道第二行的四個字會是什麽?

果然,姬華池的目光才挪了兩三片竹簡的寬度,就捕捉住魏匡的第二行字:

善汝為奴

汝欲和乎?善,汝為奴。

姬華池,你要求和麽?

好呀,你做我的奴隸。

做我的奴隸就行。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明天的份,勤奮如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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