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四年前,宋太傅遭奸臣陷害,然而當今聖上本就對宋太傅當初在奪嫡鬥争中選擇支持別的皇子而心生芥蒂已久,于是派胞弟靜王前去調查此事,明為調查,實則借機予以推波助瀾,打壓報複。

而那時,距靜王謝安寧與宋家長女宋憐的大婚之日僅餘兩周。

一邊是君令難為,一邊是兒女情長,最終謝安寧做了一個欺上瞞下的決定。

——他以職位之便,偷天換日,保下了宋家的一雙姐妹,并将她們養在郊外的宅子裏。

起初宋家兩姐妹不清楚下令監斬宋家滿門的人竟是如今收留拯救她們的謝安寧,本就互相愛慕又無依無靠下,宋憐成了謝安寧的外室。

而謝安寧在與宋家兩姐妹相處時更是小心隐瞞,一邊備受煎熬一邊貪戀懷中暖玉溫香。

然而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幾個月後,謝安寧竭力隐瞞的一切,還是被她倆知曉了,原來父母親人的屍骨未寒,她們竟一直與仇人朝夕相處甚至感恩戴德?

宋家姐妹悲憤欲絕,于是雙雙逃離了那處宅院。彼時,宋憐才發覺自己竟懷了身孕。

玖蘭院,顧隐的居所。

顧隐趴在床上,身後之人正在給他的傷口上藥,只是那人不知愣神了還是怎麽,保持着捏瓷瓶的姿勢已經好久了。

“仙女姐姐,你在……想什麽嗎?”

顧隐回頭看着他的仙女姐姐,她身着素色銀絲暗紋披風,臉上蒙了面紗,只露出一雙嬌俏好看的眉眼,清淡月輝下,仿佛來自雲端。

只是那雙眼睛,看向他時總帶了些他無法讀懂的情愫。

“……”雲輕自顧隐的呼喚聲中驚醒後,便繼續愣神前的動作,把藥粉小心地撒到顧隐的傷口處,“我說過,你別叫我仙女姐姐,叫我的名字就好。”

“好吧仙……”顧隐耳根有些紅,生疏地念出了那個明明心裏想了無數遍的名字,“雲……雲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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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乖乖先趴好,就快上好藥了。”雲輕點頭,繼續給他上着藥,一回兩次的,手法都熟練了不少。

“好的,雲輕。”顧隐回過頭,開始細細捕捉着藥粉從少女手中簌簌落下的聲音。

這無疑是當下,這寂靜悄然的深夜,最美妙動人的音樂。

“顧隐,你阿娘……是個什麽樣的人?”

顧隐聽到雲輕突然出聲問。

“我阿娘……”顧隐因這一句話陷入回憶,“她是個溫暖又堅強的人,記憶中的她總是在溫柔地笑,只是……”

“只是什麽?”

顧隐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明明她總是對我笑,可我卻能看出來,她有很嚴重的心事。”

以至于年紀輕輕便郁郁而終。

從顧隐寥寥幾句中雲輕已經勾勒出宋憐的形象了。

這是一位溫婉靈秀、才華橫溢的女性,若不是造化弄人,她與靜王必定會是一對令人稱道的佳偶;這也是位決絕與剛毅的女子,她在愛情與倫理道義之間選擇了後者,然後獨自一人撫養腹中無辜的孩子;同時,她也是位重情重義的,因為重情重義,她在兩擇中煎熬度日,蜷縮在這無人知曉的角落十年也不得安寧。

溫婉的笑容下是一顆自我折磨得遍體鱗傷的靈魂。

謝安寧給自己未出生的孩子起名為“玉”,玉,形容珍貴美好之物。

而宋憐,給自己的孩子取名為“隐”,隐,藏匿掩蔽之意,亦有難言之隐的用意。

雲輕想,宋憐大概是希望顧隐即使淪為相府永沒有出頭之日的庶子,藏匿與荒蕪蔭蔽的角落,也不想他知曉自己的身世,甚至牽扯到父輩的恩仇當中去吧。

這便是書中只言未提“小人物”的故事與精神。

“顧隐。”雲輕喚他。

“嗯?”顧隐回過頭看着她。

“你要好好活着。”

沒有緣由的一句話,顧隐微愣,然後沉默着點頭。

“好了。”雲輕合上瓷瓶,又簡單做了收尾工作後,準備起身離開,“我要走了。”

顧隐聞言身子一顫,接着掙紮着準備起身相送,而雲輕卻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別亂動了,你要好好養着傷。”雲輕又不放心地交代了一句,然後轉身毫不留念地推門而去。

顧隐從窗外看着她的背影良久,直到那抹素色徹底消失不見。

她總是這樣,踏月而來,再匆匆而歸。

顧隐垂眸,卻忽而發現床榻下躺有一明黃三角狀的物體,他彎腰撿起,是一張折疊起來,還殘留有所持之人溫熱體溫的平安符。

……

又過了幾天,雲輕才從親眼目睹了宋婉死狀的陰影中走出來,此時她的身體也養得差不多了,陸莺便開始要求她接着練字讀書,每日進行着一個大家閨秀的必修課,而每兩或三天的系統休眠時間,竟成了她最放松的時刻。

而她自從上次與顧隐坦誠相見,再去夜半尋他時便也不會偷偷摸摸做賊一般了。

只是她每次去,都會發現顧隐恰好還沒入睡。

這晚,雲輕又熟門熟路地走進玖蘭院。

推開門,看到的便是顧隐坐在床上,見到她,亮着一雙大眼睛起身迎接,就像一直睜着眼專門等待她的到來一般。

傷口雖然已經結痂,但傷到的骨頭還未徹底愈合,而他挪下床走到雲輕身邊的步伐緩慢卻異常平穩。

“可以下床啦?”雲輕把手裏的燒雞放到桌子上,問道。

顧隐的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順便還露出一顆小犬牙:“嗯,多虧了雲輕。”

顧隐在距她有兩步遠處便止步了,雲輕索性跨了一個大步來到他面前,而顧隐因雲輕這毫無預料的突然靠近,竟慌亂到全身緊繃起來。

雲輕擡起胳膊,顧隐下意識的慌忙別開頭,少女溫熱的呼吸打在他的耳廓,顧隐揪着衣角,心髒跳得快到不像話。

然而少女只伸手在他頭頂快速地比劃了一下便收手了,最後在顧隐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比了個手勢。

“原來我竟比你高一寸多呢。”

少女清脆的嗓音中帶了一絲責怪:“你小子,不早點睡覺是不想長高了嗎?”

“我……”顧隐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少女竟是覺得他矮,于是耳朵尖通紅着窘迫道,“我……我會長高的!”

“那以後要早點睡覺。”雲輕回到桌前坐下,然後用眼神示意顧隐,“來把這只雞吃了,不多吃點肉你也是長不高的。”

“……好。”顧隐走上前,聽話地拿起那個牛油紙包着的整只燒雞。

桌前只有一張可容納倆人的長木凳,如今雲輕坐了大半,顧隐在她面前又拘謹的不行,只好站着準備進食。

雲輕就知道他會這樣,于是往旁邊挪了挪,拍了拍空出來的半塊板凳:“顧隐,你坐着吃啊。”

不論書裏的反派多暴戾恣睢,如今的他就是個十三歲沒變壞還生活凄慘的半大孩子,于是雲輕完全把自己擡到了長輩的高度,也并不覺得與一個孩子坐在同一個板凳有何不可。

而顧隐不這樣想,聽到雲輕這句話剛剛好不容易才平複的內心就又輕易地亂了套。

“快來啊,站着怎麽吃?”

雲輕看他一動不動,納悶地催促,而她白日被逼迫着學這學那,夜晚又拎着這個幾斤重的燒雞繞了大半個相府,此刻累的并不想起身。

在雲輕不停的催促下,顧隐這才終于動了,他緩緩地走過來,正準備落座,卻被雲輕叫了停。

“慢着!”雲輕突然出聲,驚得顧隐僵僵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顧隐疑惑地看着雲輕,也不知她想到了什麽,只見她皺着眉頭,然後起身去櫃子裏開始彎腰翻找,最後找到了一床在他還是嬰孩時,他母親為他縫制的小被子。

就在顧隐猜測少女要拿這件東西做什麽時,只見她面露雀躍,然後回過身來把小被子鋪到板凳上,漂亮的眼睛也彎成了新月。

“好了顧隐,現在你可以坐下了!”

顧隐的呼吸一窒,聲線有些顫抖:“這是……給我墊的?”

少女點頭,清澈的水瞳裏灑滿細碎的星輝:“是啊,有這個軟墊子墊着,就不怕傷口痛啦。”

……

窗外夜霧漸起,透過破舊的窗棂飄入屋內,帶來一陣薄涼,而身着單衣的少年心裏卻燃燒着一團火焰。

那一刻,人生一片灰暗的少年找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美好溫暖,溫暖到他想永遠守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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