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李維多沉默。

半晌,她慢慢走近一步。

男人很高,她就算站起來,也與他有一段仰視的距離。可此刻他微微俯下身,這段距離又變得有點太近。他像在一團混沌交織中辨別什麽,鼻尖幾乎從她臉頰掠過。

秋天的落葉和她一起落進他的眼眸,高闊天空和粼粼秋水在那雙清淡眼裏交相輝映,居然帶着一種,交響樂般恢宏的潋滟。

這個人的眼睛裏,有維爾瓦第的音樂流淌出來。

像《四季》裏的《冬》,不太快的快板,是拉得極細的弦,清晨的霧氣,清澈又恢宏,琴聲和天空一樣高闊。

可她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她确定。

從前沒有,未來如果不出意外,估計也不會再有。

就在她思索應對方式時,男人說:

“你住的地方有桂花?”

李維多:“沒有。”

她嗓子小時候被火熏傷過,有點沙啞,談不上好聽。可男人頓了一下。昨日電話裏那句嘲諷的“警.察叔叔,你确定想知道我在洗手間隔間裏,對一只杯子,做了什麽?”,從他腦海漫過,像一張卡了螺紋的黑膠唱片。

是她?

昨天偷聽的女人?

男人微微垂下眼眸,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戒指,神色如常:

“你去過古舊圖書市場?”

“沒有。”

“你家有古籍?”

“沒有。”

“你出過國?”

“從未。”

“你懂古董?”

“完全不懂。”

“宗教?”

“一無所知。”

“你喜歡撒謊?”

“我從不撒謊。”

……

他的眼睛現在已經能看到一點光,但仍是一片昏暗,無法辨別任何東西。

她在他面前,就是一團模糊的影。

男人不置可否,直起身,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眸注視着她,忽然說:

“三天前你在我家山上,溜進我的庭院偷東西時。是怎麽知道,我把值錢的古董都放在整個莊園最偏僻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李維多神情鎮定:

“我經過過很多院子,但我從沒有溜進過什麽庭院。”

“哦?”

他微微垂眸“看”着他。

他身量比她高得多,即便俯下身,她的頭頂也才剛剛到他的下巴。

“高明的謊言,是留有餘地,吹過頭了的氣球,下一步就是被戳破。一個擺滿文物的地方,你覺得我會沒有做任何安保措施?”

他神情如冰雪,又像逗老鼠的貓:

“多羅上裝着針孔攝像機,我随時可以把你的臉,作為證據交給警方。”

李維多驀地想起她□□而過時,那些在森林裏靜靜望着她的佛像。

她手指微動,神色卻不變:

“什麽古文物?三天前我确實經過了一個院子,但我沒有偷任何東西,如果那些菩薩上裝了針孔攝像機,你就把我的臉交給警方好——”

話沒說完,她心裏一涼。

不對,她上當了。

私闖民宅偷幾千萬甚至上億的古董是太嚴重的指控,以至于她被轉移了注意力,沒意識到,“多羅”兩個字才是陷阱。

多羅就是度母,度母就是菩薩。

可這不是她該熟稔的。中原漢文化幾乎沒有對度母法門的信仰,這個稱呼一般只出現在古印度和藏區——正常人辨別度母,主要靠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喪病的顏色,在褪色殘破的情況下,很難一眼就分辨出一個灰不溜秋、性別莫測的石像是哪路神佛,何況應該對這些“一無所知”的她?

這個男人根本不關心她有沒有偷他的古文物。

他只關心,她懂不懂所謂“宗教”。

更可怕的是,她剛信誓旦旦說她“不懂宗教”且“從不撒謊”,這簡直是□□裸的當面打臉、公開處刑。

果然,男人放下杯子:

“現在你是不是要和我說,你有個長住長江以南,卻長年信仰藏傳佛教的奶奶?”

李維多:“瑞典離西藏很遠,但瑞典也有很多信奉藏傳佛教的人,美國離西藏也很遠,但布拉德-皮特也關注了達.賴.喇嘛的facebook,長江以南怎麽了,難道我們南通人就不配在佛祖面前擁有姓名嗎?”

“……”

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性子。

撒謊被當場抓包就算了,再次被拆穿後,她要借着順便混淆一把自己的籍貫,以阻礙他找到她真實身份。

但她是不是忘了,南通,在長江以北?

陳利亞長久地“看”着她,久到她以為他眼疾都要恢複了,他忽然單手抵住前額,低低地笑了起來。

那亘古的、冰雪般的容顏,也因這短暫的笑意掀起漣漪、帶起波瀾。

然後,他朝一邊偏了偏頭:

“和我來。”

……

被一個盲人帶着往前走,大概是她今年遇見過的最奇幻的事情。

但走着走着,她就會忘記他是一個盲人。他帶她穿過了一個擺滿器具的餐廳,大概是臨時作為一個古董倉庫。滿地的落地花瓶和雕花椅子,每一個東西的擺放都沒有确定位置,他看不見,卻能準确的在這古董森林裏穿行。

這條路太難走。

甚至在她不小心絆到椅子腿的時候,這個盲人居然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轉身、擡手——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大力氣,直接用他的手杖準确挑開椅子。

她失去阻隔,一個踉跄摔在柔軟地毯上。

李維多:“……”

男人手臂穩穩把那把至少百斤重的椅子放下,也不知道那個木頭手杖到底是什麽神仙材質:

“克裏特-邁西尼文化遺物,請不要随意用你的骨骼來試探它的硬度。”

李維多:“……”

不是,邁西尼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正常人誰會把一把1550年歷史的椅子,放在餐廳坐着吃飯?

陳獨.秀都沒有他一枝獨秀。

男人走下階梯,把她帶進了一個類似個人藏書室的地方。狹窄漆黑的長廊像墓室的甬道,兩邊擺放着各式各樣的圖騰,有些是青銅,有些是黃金,有些是玉器,還有些是玉石或青銅雕刻的人面,每一個人面都在笑。

笑?

她想起何雙平。

這個男人說,何雙平死時在笑。

他黑色的手杖敲擊在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上,一下一下,像《教父》裏維托出場,又像教堂裏鐘聲回響。她看着他從櫃子裏拿出一架單反,背對她說:

“你叫什麽?”

“李可可。”

“李可可。”

他重複了一遍,擡起相機。

她以為他真的在問她的名字,可下一秒她就知道她錯了,他根本沒指望從她嘴裏聽到真名,他讓她出聲,只是為了确定她的方位而已。

盯着自己的照片從一邊高清打印機裏洗出來的李維多:“……”

他又看不見,要她的照片做什麽?

他從抽屜裏取出一本翻得很舊的黑色硬皮本,把她的照片夾進去,雙手修長無節。又拉開一個書架,李維多愕然看見,在老得仿佛中世紀得木制書架背後,居然是一個超級現代化的人體三維掃描儀,還有屍體支撐架。她小時候看到過類似的東西,他們用這個來采集古代屍體的體型數據,建立屍體表面精确的3D空間模型。

男人說:“站過去。”

“……”

李維多說:

“我可以配合你去警方做筆錄,但是我不會配合你采集我的身體數據。”

男人“看”着她,半晌,合上書架。

黑色手杖被他白皙修長的手指握着,顯露出一種強烈反差的美感。他就這樣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站定,又執住她的手指,擡起。

她脈搏跳動在他手指下,手腕內側肌理,不可思議地細膩。

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他手指又頓了頓,也不知道在頓什麽……然後,他握着她的大拇指按在一個小巧的方形琺琅泥盒上。

她的指紋幹涸在黑色粘土上,形成一個永久的形狀。

李維多:“……”

“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

他微垂着眼簾,卻仿佛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現在可不是在侵犯你的隐私了,花園水龍頭把手、你扶住的桌子、握住的門把手,到處都留了你的指紋,我不過是在簡化提取程序而已。如果想保留秘密,你還不夠小心,李可可。”

李維多:“……”

指紋已經提取完,他“看”手裏的另一只手,隔了一秒才放開,轉身把琺琅泥盒也放進和她照片同一個抽屜。

李維多:“……我們以前打過交道?你要我的指紋做什麽?”

男人合上抽屜,打開電腦。他輸入得非常快,屏幕藍色光芒一層一層掠過他的面孔。像水的波紋折射。一種無機質的涼薄。

他眼睛看不見,手指卻能以眼花缭亂的速度在鍵盤上穿梭,甚至李維多覺得,眼睛不是阻礙,而是解放了他的打字速度。

她安靜如雞地站在一邊。

“你在一個叫許盡忱的人手下工作?”

指紋都被人提取了,她也沒有什麽好否認:

“是。”

“他和你是什麽關系?”

“上司。”

“你三天內請了假?”

“沒有。”

“因為生病?”

“不是。”

“職業?”

“行政助理。”

“行政助理。”

他重複了一遍,淡漠地評價道:

“你沒有任何特質适合這個職業——朝九點鐘方向走半步。”

李維多不明白他要做什麽,下意識走了一步。

他把電腦轉了一個方向,舉起,屏幕高度準确正對她的眼睛,上面滿是她看不懂的代碼和文字,也不知道他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是怎麽輸入的——然後光線一閃,她看到自己的虹膜數據,被錄進了電腦。

李維多:“……”

他到底要多少她的身體數據?

不是,他到底要這麽多她的數據做什麽?

男人很快就給出了答案。

“你的天賦完全不在管理。我已經把你的虹膜和指紋數據錄進了我的安保系統。當然,為了方便身份核驗,個人信息用的仍然是你的原名’李維多’。”

他打下最後一個回車鍵,擡眸望着她。

濃郁的、午後的眼光在紗簾中漫溢,每個栅格都落滿了光,風裏輕輕晃,映襯得他的側臉,像一幅畫。

“為了你的職業生涯,辭職吧。”

下一秒,她聽見油畫中的男人這樣說:

“然後從明天起,做我的管家,李可可小姐。”

李維多:“……”

李維多:“…………”

作者有話要說:您的小可愛已經懶得想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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