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是她十幾年來,睡得最好的一個晚上。
她遞交了辭呈,她告別了許盡忱,就像告別了一個延續十幾年的蠻荒故事。清晨從故事中醒來時,陽光正透過灰色麻布窗簾,落在沙發上。
那個男人說“不用收拾”,她還真是什麽都不用收拾。昨天晚上懶得去看,今早閑下來才發現,洗手間早已備好新的洗漱用品,奇異的全都沒有任何香氣。抽屜裏放着各色植物指甲油,衣櫃裏整整齊齊羅列着滿滿的衣物。
可能是出于他那位中世紀管家的直男品味,準備的都是裙子,茶歇裙赫本裙還有……蘿莉裙???甚至還有幾條出席宴會用的高定禮服,可惜一點都不性感,無一例外都是保守到可怕蘿莉到不行的款式。
不是,這是不是對她有什麽誤解?
她看起來難道像是走蘿莉路線的人?
櫃底也專門辟出了一個空間,放鞋子和包,不算多,各種場合都夠用。化妝品和水乳看不出什麽牌子。一個玻璃盒裏擺着日常和非日常的首飾和手表,像古董,這價格她就不知道怎麽計算了,但每一件看上去,都很有天分和品位。
更神奇的是,她的化妝臺上不僅放了滿滿十幾只一模一樣的黑色潤唇膏,還放了十幾盒一模一樣的除疤膏。
有錢人的日子令人費解。
李維多站在鏡子前潦草地刷完牙,已經六點十九分。她打仗一樣穿上衣服化好妝,乒乒乓乓踢上高跟鞋,正一邊滿世界找鑰匙,一邊近乎淡漠地想,公交又趕不上了,OK,沒關系,有緣無份是她的常态,她習慣了,她很好,OK。
一擡頭,看見對面高聳在霧霾裏的國金中心。
李維多:“……”
哦,是她忘了。
她現在可不是早上要通勤兩個小時的小可憐了,她此刻住在黃浦江畔,離LCC五分鐘距離。只要走兩步到窗邊,就能俯視上海一半的金融界。
……
一牆之隔。
陳利亞從一片繁雜的光屏裏擡起頭。
他允許這個女人住在他隔壁,絕不是出于什麽暧昧的念頭。他的聽力經過訓練,比一般人靈敏,因此為了隔絕噪音,他房間的牆壁非常厚,填充大量吸音物質,哪怕他在房間裏活體解剖一頭豬,外面的人也絕對聽不見。
只有他隔壁除外。
或者,準确地說,這不是他隔壁,這是他卧室本身。只是中間用一堵板牆,臨時隔成了兩個空間。
整個公寓,只有這裏,他的聽覺毫無遮擋。
清晰得,但凡她稍微發出一點聲音,他就能察覺。
也因此,他知道她昨天晚上半夜打字到深夜,知道她淩晨三點還在接電話談績效考核,知道她居然膽敢做出不洗漱不換衣服就直接裹着他的被單睡在他的沙發上這種令人發指的事……他甚至知道她睡前連鞋子都沒有脫,因為他沒有聽見鞋子落地的聲音。
她是把他這裏當成了快捷酒店?
還是每天有人給她換被子消毒的那種?
衛生習慣真是一言難盡。
九次。她半夜醒來,先是驚醒,随後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期間四次她走到窗邊,有一次他聽到鞋底踩在銅制圍欄,不知是她想吹風,還是想跳樓。
不過跳下去也死不了,她的窗戶正好對着水塘。一個人淹死平均需要2-3分鐘,有些人甚至能堅持到十分鐘,足夠他從容地開機、撥號、讓曹品救人。他不care她會不會跳樓,他只可惜他新栽的一池睡蓮。
三次。她給自己倒了水,伴随藥盒打開、藥片搖動、藥盒關上、藥片數量沒變。
兩次,她只是枯坐在床上,他聽見了打火機不斷開合,像一種強迫症。
而其它時候,她幾乎沒有聲音。
走路安安靜靜,連呼吸聲都很輕,放杯子時也會習慣性用小拇指墊一下杯底,看得出教養良好。
不像大部分生物,存在就是源源不斷的噪音。她獨處時,發出的每一種聲響,都帶着一點與生俱來的克制和隐忍,像在監獄裏住了太久的人。又像一個謎。解謎的樂趣抵消了被反複打斷的戾氣。她住進來後的負效應,的确比他預想的好。好太多。
唯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她找東西的邏輯,簡直是一場災難。
她的鑰匙不可能落在陽臺,只可能落在床底,因為他清楚地聽到她一腳把鑰匙向西踢出了三米遠,最後撞擊到右邊牆壁,可她一直在完全相反的位置打轉,方向感之差比她的衛生習慣更讓人一言難盡……
而且,大概因為她大部分時候的安靜,他會下意識追逐她的聲音。
比如現在……
她開始洗澡了。
陳利亞:“……”
她還會乖乖洗澡這件事,莫名其妙讓他松了一口氣。陳利亞拿起手機,在手裏轉了一下,漆黑的眼裏沒有任何情緒。
這不是一套公寓,這是一個森林。他在上海最繁華的地段,種了整整一層樓的小株桂花。葉子深綠色,金黃花朵一攢一攢,四季盛放。他能聞見雲層深處傳來桂花香氣,與她靠近他時,如出一轍。
他盯着光屏,半晌,發現自己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于是揮揮手,所有屏幕瞬間像融化的光子,消散在空氣之中。他又戴上降噪耳機,可是毫無作用。最後他坐在沙發上,打開了黑膠唱機,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聽力和推理能力,的确是好用得有點過了頭。
好用到,他能通過聲音,辨別出她現在可能在做的每一種動作。辨別出她此刻到底是在洗頭發,還是……
這已經不是一場被迫的偷聽,而是一場被迫的偷窺。
不知過了多久,那邊的水聲終于停了。李維多圍着浴巾,赤腳走到窗邊,把窗簾拉上,房間裏頓時陷入一片昏暗。
城市很少有鳥能飛這麽高,于是四周寂靜無聲。于是他又被迫聽見她發絲上的水珠,融化在她皮膚,又滴落在地面上。像夏天的雨水,燥熱又潮濕地嘀嗒,嘀嗒,嘀嗒……
然後滴落聲停止了。
一陣清晰、短促的連續電雜音,傳入他的耳朵,随後伴随着長長一串悉悉索索,像老鼠在啃食報紙。
陳利亞慢慢停下唱片機,擡起眼。
這是……
電波,和紙?
……
她新的雇主有點厲害,還有點變态。而她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人性,如果揣測錯了,那就再揣測一次。
微型攝像頭的圖像傳感器晶振,會産生固定頻率的電磁波洩漏,可以在收音機短波段檢測到。
李維多不知從哪掏出一個小小的多波段收音機,繞着房間,慢慢走了一圈。
在确定整個房間确實沒有針孔攝像之類的變态東西後,她才坐下,從随身的小黑包裏抽出一張揉成團的字條。
赫然是秦宋柯上次看到的那張字條的複刻。
原件不知什麽時候遺落了,于是她自己手抄了一份。光滑紙張上,她黑色字跡如藤蔓攀爬,寫着一串莫名其妙的數字——
21,53,54,54,12,54
21,53,54,54,12,54
12,24
51,43,23
35,11,32,32
……
半個小時後。
十年來,她第一次沒有化妝就出門,素顏的感覺就像裸奔。
到樓下時,陳利亞已經坐在餐桌邊吃早餐,手邊放着幾張文件。大金毛蹲在他身後,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一下一下晃着尾巴。而管家曹品正如一位19世紀的忠仆,手執一把精致英式茶壺,正悄無聲息地為女王……倒可樂。
茶水氤氲間,饒是她,也忍不住單純為那張側臉驚豔到一下。
而且他又換了一枚袖扣。
她見他這麽多次,每次他的袖扣都不一樣,每件衣服都精細得不行,而且袖扣不僅要奢華要低調,還非要和他的衣服保持同一色系。
講究得,不像個活在真實世界的人。
男生,就是要偶爾摳摳腳才顯得可愛啊。
“早,陳先生。”
她自顧自拉開一條椅子,盤腿坐在上面,與他打招呼。
陳利亞頓了頓,沒擡頭。倒是她非常自來熟,先是從他的茶壺裏勻了半杯茶,又從他面前的炖菜盤裏劃拉出一點,最後拿了他的櫻桃醬,分到自己的盤子裏,乒乒乓乓開始吃飯,叉子刮過盤底,聲音毫不遮掩,和她獨自一人時的模樣截然不同。
曹品倒茶的動作停住了。
大金毛搖尾巴地動作也停住了。
一人一狗看向她,眼神出奇一致,都帶着憐憫——已經二十七年過去了,上一個敢在他們少爺面前發出這麽多噪音的人類,至今還不敢過來拜年。
李維多對對面曹品的眼神視而不見,繞過桌上的肉類,蝗蟲過境一般,飛快地吃完自己那一份,用食指擦擦嘴角,也不打招呼,端起一片狼藉的盤子,就要走。
“站住。”
陳利亞頭也不擡地輕聲道:
“回來。”
李維多:“……”
明明他的語氣裏,根本沒有任何語氣,比起許盡忱日常的咆哮,他說話不帶任何情緒上的威壓。
但她就是覺得,他比許盡忱危險多了。
許盡忱和他比起來,簡直是個小可愛。
李維多轉過身:
“我吃飽了,陳先生。”
“不,你沒吃飽。”
陳利亞手從一邊拿起餐巾紙,擦擦嘴,又輕聲重複了一遍:
“坐下。”
“……”
李維多端着盤子,想走,腿卻像被什麽攫住,扣在地上。
半晌,她一言不發地坐下。
陳利亞抿了一口茶,眼簾半垂:
“你的厭食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什麽厭食症?”
“你在這裏坐了三分半鐘,可除了碗筷碰撞,我沒有聽到任何咀嚼食物的聲音,你知道我聽力很好,于是刻意把吃飯的動靜弄得很大。”
他輕聲說:
“你根本什麽都沒吃,李可可。”
“我只是今天胃口不好。”
“是麽?”
曹品驚恐地看着他連喝水都希望能發明一個自動喂水機的小主人,親、自、夾、起、桌上一片奶香熏魚,放進她面前的盤子。
又親、手、拿、了、一雙幹淨的筷子,塞進她指縫。甚至他小少爺修長精致的金貴雙手,還碰到了那個女人肮髒的、撸完狗後都不洗的手指。
“如果沒有厭食症。”
陳利亞漆黑的眸子“看”着她。他眼裏有一種天生的潋滟,哪怕清冷如秋水,也會無端給人專注的錯覺:
“李可可,不妨幫我嘗一下新菜品。”
“……”
作者有話要說:就是那個“呼吸的聲音也很輕”,我本來是想寫“尿尿的聲音也很輕”,然後男主聽見她“尿尿”的聲音,就“膨脹”起來了……但我特麽怕過不了審……嘤嘤嘤我巨想寫這種情節……
P.S我們周日休息一天好嗎:)